安順侯府,夜晚里主宅部分燈火處處,絲毫不比仁美坊里其他豪門權貴家遜色。
也許,只有錢家、楊家這等自家日進斗金的人家,燈火才比李仁孝府上更加輝煌。
看起來,李仁孝雖然討了頓打,但是討薪真的成功了。
這不,府上的燈油用著都不心疼了。
隱隱有絲竹歌樂聲傳出來,看起來正在夜宴。
可連外邊廊下都亮著這么多燈,是真的“闊起來”了。
但是,安順侯本人,卻不在這里。
后院西墻邊一處不見燈光的所在,一道黑影在謹慎地打量了四周一番后,便一躍而入,輕如貍貓地落進院墻內。
遠遠的,“同舟”的兩名探子悄悄探身出來看了一眼。
他們很謹慎,沒有跟過去。
其中一人打了個手勢,另外一人便點點頭,很快也敏捷地消失在了夜色當中。
沒有多久,他便出現在了楊沅府上的東跨院,藤原三姐妹居住的院落。
不過,藤原姬香回了東瀛,現在不在。
席上妖嬈跪坐的,是風情萬種的多子皇后。
那“同舟”的黑衣人低聲稟報道:“那人是拓跋部落的人,從興慶府一路潛來臨安,方才進了安順侯府。
屬下等沒有驚動他們,正派人在外邊盯著。此人自興慶府至臨安府,來歷、所見之人,俱都記錄其上。”
說著,他從袖中摸出一份手札,雙手呈與多子。
多子接過,嫣然頷首:“知道了,此事我自會稟報主人。你們用心盯著,不要暴露自己。”
“是!”
那同舟的人抱拳一禮,悄然閃出了房間。
多子翻開那份手札,在燈下看了看,便微微一笑,將手札放在火上引燃了。
“你膽子越來越大了,不怕主人知道,懲罰你嗎?”一道聲音忽然響起。
多子看著火苗,嫣然道:“主人不會知道的,不是嗎?難道你會告訴他?”
多子把引燃的手札扔進陶甕,手托香腮,微帶挑釁地看向暗影中走出來的椿屋小奈。
小奈皺了皺鼻子,沒有說話。
多子慵懶地抻了個懶腰:“做一個處處提防,如履薄冰的權臣有什么意思?
既然趙家人不當人,不如主人來做天子。”
小奈撇了撇小嘴:“那你也做不了皇后。好啦,姬香姐姐也同意的。
她說,多子那小賤人,就只會動一張嘴巴,手無縛雞之力的廢物。
如果需要做什么事,要我幫你。”
多子媚笑道:“我就知道,那小蹄子和我一樣,不是一個安分的女人。”
安順侯府燈火通明處,正在主宅。
主宅住著原大夏皇太后任氏和皇后罔氏。
一家之主的安順侯住在偏僻的、夜晚燈火全無的側院里,正院卻是她們在這兒住著。
如果只是皇太后任氏住在這里,那還可以解釋成李仁孝重孝道。
可是原皇后也住這兒,與原皇帝分居,這就有點耐人尋味了。
不過,你若看到此時堂上情景,或許就不會疑惑了。
堂上畫梁雕棟,井藻鮮艷,帷幔垂垂,幾案桌椅,漆亮光潔,豪奢富麗。
皇帝賜的這幢宅子,是對原大夏皇帝留下的臉面,還是非常不錯的。
只是這臉面,此刻被徹底撕下了。
歌舞伎環列其間,兩廂屏風前,有樂工撫箏、彈琴、吹笙、奏笛。
正常來說,以安順侯府現在的開支情況,是不該如此奢靡的。
任氏和罔氏雖然有私房錢,也沒必要如此鋪張。
可誰讓那個人今晚來了呢,自然要隆重些。
六個舞伎清雅嫵媚,含笑凝睇間,長袖翩翩。
楊沅坐在正位上首,左右依偎著,不時給他挾菜斟酒的,便是任氏和罔氏。
楊沅低聲道:“這…會不會太高調了些?”
我是爬墻進來的好么,結果你們這么搞,那我爬墻還有意義么?我大大方方從正門兒進來多好?
任氏輕笑道:“大王擔心什么,整個安順侯府,現在都是妾身與云湄當家,不會有人透露半點消息出去的。”
楊沅心中暗暗一嘆,沒再說什么。
其實二女今天這般高調,原因為何,他心知肚明。
落翅的鳳凰不如雞,現在李仁孝在安順侯府,地位淪落如狗,家仆下人連表面上的尊敬都不給他了。
至于任沐妍和罔云湄,哪怕是這些家仆下人原本就是任家派來的,對她們的尊敬必然也不如往昔。
只不過,對她們,表面的尊敬還是要的。
而這種區別,她們不可能感覺不出來。
娘家遠在西北,如果坐視這種現象繼續下去,仆會變成惡仆,欺主也不是不可能。
《紅樓夢》里,那么精明厲害的王熙鳳,也曾向老公訴管家婆子們的刁難之苦。
平兒更是直接噴了那些管家婆子“二奶奶若是略差一點兒的,早被你們這些奶奶治倒了。饒這么著,得一點兒空兒,還要難她一難,好幾次沒落了你們的口聲。眾人都道她厲害,你們都怕她,唯我知道,她心里也就不算不怕你們呢…”
所以,任氏和罔氏把他公開拉出來亮相,寧愿為此被丫鬟婆子們背后議論,就是為了告訴這些人:
不要以為李仁孝倒了,我們就是孤兒寡母,沒了倚仗。
我們現在的靠山,可強著呢。
果然,那些管事、婆子、家丁、下人,看到把自家侯爺打的起不來炕的燕王殿下,居然堂而皇之地坐到了主人正席上,沐氏和罔氏一旁親昵伺候,他們先是目瞪口呆,接著態度便大為恭馴。
從任氏和罔氏極為受用的表情來看,此前這些人對兩位女主人,顯然不曾如此誠惶誠恐。
楊沅見了,心中不禁升起一抹憐意。
只是,她們身份實在敏感,哪怕楊沅現在是第一權臣,也不敢冒天下之大諱,把她們迎回楊府去。
從前,我想著交出兵權,做個逍遙王,所以除了自保手段,未做太多經營。
如今已經踏上了不歸路,就必須得有所改變了。
西夏,以后是要重點經營的。
任氏和罔氏都是西夏大族,或許我可以把經營西夏的事情,逐漸安排她們去做。
有了這樣的權柄在手,她們兩個也就不會再有這般難堪的遭遇了。
比起心思敏銳的任沐妍和罔云湄,真正處境難堪的李仁孝,卻很頑強。
換一個人,曾經的一國帝王,落得這步田地,還要被自己的妻子棄如敝履,只怕早就發瘋了。
但是在外邊受楊沅的氣,回了家受妻子的氣,還被家仆下人們冷待的李仁孝,盡管已經活成了一個小丑,卻還在頑強地活著。
也許,這種堅韌的意志,就是從登基開始,便活在任得敬的陰影之下,從而磨礪出來的。
密使看到李仁孝處變不驚的模樣,不禁暗贊一聲,這才是我大夏皇帝該有的風范。
密使跪在地上說道:“陛下,大宋戶部近來對西夏路軍餉俸祿,常挪作他用。
西夏路各流官,便向我大夏諸部強加攤派,勒索民財。
我大夏各地,已經是怨聲載道。拓跋九部首領密議,欲起兵驅逐宋賊,迎陛下歸位。”
李仁孝的手一下子掐住了自己的大腿,用痛楚讓自己繼續保持著冷靜。
“楊沅離開我大夏時,曾經布下后手,我們很難掀得起風浪,能成功嗎?”
那秘使信心十足地道:“陛下放心,宋軍在陜西損兵折將,西路兵馬銳減。
趙愭狗皇帝安插親信,又讓西軍諸將離心離德起來。
如今不僅西夏路流官所作所為不得人心,大理那邊的西涼州也造起了反。
這種情況下,我大夏復國,大有希望。”
“好!朕就說,這樣囫圇吞棗的手段,一遇風波,便會全盤倒坍。”
李仁孝冷笑道:“楊沅又如何?強如始皇,一統六合,還不是群雄并起,二世而終!”
隨即,李仁孝目光一凝:“只是,朕在臨安,看似逍遙,明里暗里,卻盡是任家和朝廷的耳目。
便是想踏出這仁美坊,也難如登天,你們可有辦法將朕救回大夏去?”
那信使遲疑道:“這…,臣此番來,是要將大夏變故,告知陛下,讓陛下早做準備。
只因此前還不知道陛下如今情形,一時自然也就想不出營救陛下回去的辦法。
陛下但請放心,我們終會想到辦法,營救陛下的。
只是,此事關乎我大夏國祚能否延續,諸多可能,必須都要估計到。
所以,還請陛下做好諸般安排,比如…陛下不在大夏期間,何人可以為我等主持大局。”
李仁孝聽到這里,心里便是一沉。
那些人,只怕未必想要救他回去。
或者說,是不愿冒著事敗的危險救他回去。
畢竟,要想救他,必須得在起事之前。
否則一旦起事,他李仁孝必定下獄,那時再想救他,幾乎不可能了。
但,先救他,就會暴露大夏舊臣想要復國的秘密。
所以,這些人大概率,只是想讓他指定一個繼承人吧?
而那個人,就是起事之后樹起的旗幟。
如果起事成功,很可能也就是未來的大夏皇帝。
他,終于還是淪為棄子了。
李仁孝心中一陣悲涼,但…一想到他所受的種種奇恥大辱…
亡國之恨、奪妻之恨、奴仆下人的白眼、楊沅對他一而再的毆打…
不要以為,他對罔氏私通楊沅的事情全無察覺。
這種事,怎么可能完全瞞過滿府人的耳目。
早有原本侍候他的太監,冷嘲熱諷地說與他聽了。
李仁孝想到這里,終是把心一橫。
只要能給楊沅添點堵,他豁出去了。
說不定,大夏從宋國手中得而復失,還能把楊沅徹底拉下馬。
畢竟,對外作戰一貫就是大宋的一件武器,一件廟堂諸公爭權奪利的武器。
對外戰爭的勝或敗,一貫就是朝堂之上,一方向另一方反攻清算的武器。
“好,朕寫一道血衣詔,你帶回去!”
李仁孝撕下一道內衣里襯,把如豆的油燈移近了些。
他想了一想,便咬破手指,在衣帶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來。
“朕若崩于宋,傳位于黑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