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陽宮里,東宮系官員被以“清君側”的名義一一抓捕的時候,吳挺已經率軍殺進了臨安城。
不要以為控制了宮城、控制了皇帝就萬事大吉了。
駐京禁軍依舊是一個大變數。
這些執掌禁軍的將領,同樣是東宮系的人居多。
如果他們控制了京城,依舊可以倒逼皇宮。
哪怕楊沅這邊以天子的性命相威脅。
而且,楊沅還不能那么做。
他的政變本就搞的很倉促,至少在此時想要改朝換代,缺乏足夠的群眾基礎和輿論基礎。
那他就不能直接對趙愭做什么。
所以,不管是從行動目的上,還是從人數上,吳挺只能兵對兵、槍對槍地正面作戰。
他不能用楊沅之前的偷襲之法。
當然,進城這一環節,還是可以用些手段的。
所以激戰幾乎是同時在步軍司進城的幾處城門和城中的街巷中展開的。
宗陽宮中的戰斗,只有靠近宗陽宮的一些百姓察覺到了。
直到吳挺的人馬進入城池,騷亂才真正在臨安城里開始。
這是大大,是辭舊迎新、最為喜慶的日子。
可是在這一夜,臨安城里卻是一片腥風血雨。
在這個新舊年關交接之夜,給臨安的士庶官民帶來了莫大的震撼!
街上,到處都是全副武裝的披甲士兵在奔行馳騁。
百姓們則呼朋喚友,匆匆逃回家去,大門緊閉。
步軍司的官兵和守城官兵在大街小巷上對戰廝殺、高呼吶喊著。
地上除了百姓丟棄的燃得只剩殘破燈架的提燈,便是躺在血泊當中的尸體。
戰事在這個夜里一直持續著,全副武裝披甲執銳的兵卒,奔馳往復,激烈較量,仿佛全然不知疲憊…
當然,百姓們也不全都回了家。
一些潑皮無賴、不法之徒,心中的獸性在這無序的夜晚迅速爆發出來。
于是他們游走其間,掠食飽餐,大發淫欲,趁火打劫,也是在所難免。
仁美坊中也在發生戰斗。
臨安城中,除了皇宮和宗陽宮,就只有兩個坊,是吳挺的大軍務必奪取的地方。
因為這兩個坊集中住了大批官員。
仁美坊就是其中之一。
原西夏國皇帝、如今的安順侯李仁孝,踩著梯子站在墻頭兒上觀望著。
從樹影間看出去,街巷中正有兩隊官兵激戰,不時有冷箭挾著迷離的虛影,如流星般劃空掠過。
不過,李仁孝畢竟是游牧民族的皇帝,亡了國不假,可也不會窩囊到那個份兒上。
所以他并不怕,看的還津津有味。
只是直到此時,他還不知道是誰謀反。
大宋總結前朝經驗,對于權力的把控還是很成功的。
它避免了歷朝歷代太多的坑,外戚、皇親、內侍、將領…,都很難對皇權產生威脅。
所以,他猜不透是誰在造反。
任沐妍和罔云湄站在院落里的月亮門下,聽著街巷中傳來的喊殺聲。
這對婆媳,同樣不清楚是誰造反。
反正,只要不是那個人,就和她們沒有關系。
那個人去了北國,迄今全無消息。
也許,他再也回不來了吧。
一想到這里,這對西夏太后和皇后也不禁黯然神傷。
直到,她們聽到街巷上勝利的一方高聲喊出了這樣一句話:
“朝有奸佞,燕王清君側,反抗者死!”
任沐妍和罔云湄頓時興奮的臉頰潮紅。
而墻頭的李仁孝,臉色卻馬上陰沉下來。
楊沅?
他居然活著回來了?
他怎么不去死!
西溪,步軍司的人擺上了拒馬、拒馬前面撒下了蒺藜,長槍在拒馬之后,又形成第三道防線。
而在長槍手后面,弓弩手也是嚴陣以待。
弓弩手后面,則是一手盾,一手短斧短刀的戰士。
這里是一片濕地,野草叢生,適合養馬,卻不適合馳馬。
所以,只要堵住要道,馬軍司的人便無法離開。
吳挺親率主力,正與殿前司的人在城中激戰,而其一部人馬則留在了西溪,阻止馬軍司出兵。
馬軍司要么縱馬跑進泥濘的淺水灘涂,難以馳縱之際,被弓箭手殺掉。
要么就只能攻擊這五道防線的步軍司陣營,并且突破過去。
步軍司的人嘗試過施行鑿穿,但是一支數百人的騎兵沖鋒馬隊,最終卻破碎在前方那道防線之下。
他們只沖到了第三道防線,就已不復存在了。
如果馬軍司鐵了心要鑿穿步軍司的防線,只要不計犧牲地繼續沖下去,機會自然還是有的。
但是對面步軍司的人喊出了“燕王清君側”的口號。
騎軍司的很多中低階軍官,都是隨著楊沅在靈壁大戰,九死一生,方得擢升的。
所以,當他們明白今夜之事,竟是燕王要清君側,那種斗志頓時就弱了。
尤其是,當初岳飛被害,他的精銳被收編,成為三衙的最初班底。
后來正是駐扎在臨安府西溪寨的馬軍司的士兵們扶乩請仙,搞出了一首詩:
“經略中原二十秋,功多過少未全酬;丹心似石憑誰訴?空有游魂遍九州!”
他們假借紫姑神之名,為岳飛鳴冤。
秦檜大怒,為此擒殺、流放了許多馬軍司官兵,但是怎么可能清理干凈。
馬軍司實則還是三衙中最反骨的一支人馬。
所以,攻擊很快就變成了形同兒戲的演習。
攔道的一方見對方識趣,當然也要投桃報李。
在這種默契之下,雙方在西溪濕地佯攻、試探、偵察、迂回。
雙方“演習”的有來有往的,十分熱鬧。
天明時分,臨安城中便基本平定了。
守軍在激戰中沒占到便宜,接著就有旨意從宮里出來了。
皇帝下詔,承認了燕王清君側的合法性,并且主動抓捕了君側的奸佞。
如此一來,許多士兵不等上官下令,便主動扔下了刀槍。
清晨,燕王楊沅“護送”天子、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眾親王、公主回宮。
然后,辛棄疾和楊壽便接管了宮城防務。
吳挺的步軍司,則接管了皇城的防務。
至此,塵埃落定。
楊府里,提心吊膽了一夜的家眷,方才放下心來。
楊沅可沒有死節殉國的覺悟,他一下船,就讓鹿溪回家了。
明暗幾條逃逸路線,都是提前安排好了的。
院子里,幾百匹駿馬吃飽喝足,鞍韉齊備。
通過地下通道,潛往后山的秘道,也早有心腹家人守住出入兩端。
不過此時雖然已經確定大局已定,鹿溪也沒有放松警惕。
她依舊默默戒備著,直到楊沅帶著楊澤,在數百騎扈兵的護送下,返回仁美坊。
李仁孝破防了。
他從梯子上下去的時候,一腳踩空,扭傷了足踝。
扭傷了足踝的李仁孝,一瘸一拐罵罵咧咧的回了花廳。
今兒任沐妍和罔云湄的胃口大開,早晨一個多吃了半碗粳米粥,一個多吃了一顆糖心蛋。
楊沅是忙里偷閑,回來一趟的。
一則是帶楊澤祭祖,之后楊澤要去配合吳挺,守衛皇城。
二則,也是回來向親人家眷們報一個平安。
他知道,不看到他的人,哪怕家里人得到了消息,也不會放心。
不過,此時善后,幾乎所有事情都需要他參與,楊沅是離不開太久的。
楊沅與家人見了面,又帶楊澤去祖祠祭了祖。
等楊澤哭的兩眼紅腫地出來,便向二哥告辭,帶了一隊親衛趕赴皇城城門,去見吳挺了。
楊沅這些家眷可不是花瓶,且不說內記室里出謀劃策的,同舟會里身手高明的,便是鹿溪這位小廚娘,此時也有著莫可替代的大作用。
且不說有這位主母坐鎮,家宅才穩,她還關系到臨安這段時間里,于百姓們來說最重要的事——民生。
京城這場大亂,至少在幾天之內,是會對周邊地區產生巨大影響的。
而這種影響,勢必影響京城的日常供應。
上百萬人口的龐大城池,每天的日用消耗何等巨大。
要維持京城的正常運轉,有太多事情不是刀劍可以解決的。
一個只懂得破壞,不懂得建設的莽夫,也無法真正掌控這座城市。
而鹿溪一直掌握著楊家的經濟大權,這時在臨安城百萬人口的日常所需方面,她就要配合臨安府做大量事情。
而且此時,很多事情由官府出面,遠不如由她這位小食神出面,更能穩定人心、維持運轉。
現在的情況是:楊沅清君側成功,在京奸黨全部束手就縛。
而且這一切,都是打著皇帝的名義來進行的。
晉王趙璩已經度過了危險期,但仍昏迷不醒。
趙愭還有他存在的價值,人雖然已經被軟禁起來了,但皇帝這個身份,暫時仍然是屬于他的。
可是,換皇帝的一系列事情,現在就得開始了。
有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支持,楊沅換皇帝的想法,便具備了法理上的合法性。
不然的話,他雖也能操作成功,但以臣子身份廢立皇帝,無論怎么洗,終究是不清白。
但,這也不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點了頭,就一切順暢、毫無后患的。
這只是說,從法理上,具備了廢立皇帝的合法性。
諸多大臣需要溝通,爭取他們的支持吧?
他們現在可只知道皇帝同意清君側了,還不知道要換皇帝。
而且,趙愭是趙瑗的皇長子。
趙瑗登基之初,雖然沒有馬上立他為皇太子,可實際上就是拿他當皇太子的。
所以對這位皇長子,是不同于慶王和恭王兩位皇子的。
比如說,婚姻。
趙愭現在沒有立后,只立了一些妃嬪。
上次選秀女,進入終選的三十七名秀女,除了一個李鳳娘,全被趙愭納入了后宮。
其中高階妃嬪只立了兩人,一個被冊立為德妃,一個是冊封為淑儀。
其余都是九嬪之下的低階妃嬪了,美人、才人、紅霞帔什么的。
而現在主持后宮,實際執行皇后權柄的這位德妃,姓錢。
錢家在錢塘,根基實在是太深了。
深到哪怕是趙構立臨安為行在,在此實際建都已經二十多年了,底蘊也遠不及錢家。
如今要廢皇帝,才跟了皇帝一百多天的錢家女就要成為事實上的“廢后”。
你老趙家這不是耍我們老錢家嗎?
所以,一定得找到一個妥善的辦法,解決這個問題。
諸如此類,需要平衡考量、進而解決的事情太多了。
這些事情不解決,一旦趙愭退位,勢必埋下大量隱患,說不定哪天就要爆雷。
而且所有這些事情,不可能越過此時實際控制了臨安城的燕王楊沅去決定。
因此,只是匆匆回了趟家,楊沅便匆匆趕去了皇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