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光山,一身純白道袍的老人緩步而行。
他分明沒有使用遁法,但整個仙門的禁制對其而言卻仿若無物,來來往往的弟子更是沒有絲毫察覺。
直到老人都已走至那大殿門口,擦肩而過的瞬間,立在殿門處的鶴童才像是突然回過神來那般,倏然朝身后看去。
它愣了一下,隨即趕忙躬身道:“小童參見靈虛大仙!”
“嗯。”
老人只是不帶情緒的吐出一個字來,步伐不曾停滯,徑直朝殿內而去。
鶴童的聲音先一步傳入殿內,殿中之人反應各不相同。
主位上,清光子徐徐睜開了眼眸,看著投來詢問目光的幽瑤,他唇角微揚,輕輕搖了搖頭,示意不用擔憂。
自己這位靈虛師弟,雖同樣師承上清教主,但除了這手隱息斂氣的神通外,也沒有什么別的值得稱道的手段了。
其性格也如這神通一般,說得好聽點叫安靜內斂,實則就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
殿中情緒起伏最大的,反而是那坐在幽瑤身后的云渺真人,在聽見靈虛大仙的尊諱后,他臉色大變,趕忙從椅子上躥了起來,高聲道:“徒兒不知師尊歸來,不曾在門內候著,還望師尊恕罪!”
下一刻,身著純白道袍的老人悄然踏入了殿內。
他沉默看向云渺真人所處的位置,眼中那微不可查的疲態又濃郁了幾分。
在回到靈虛洞,卻沒能看見這位大徒弟的身影后,他便知曉,那些在弟子間傳開的笑言大概率是真的。
堂堂靈虛洞大弟子,竟是自降身份投入了幽瑤麾下,讓這位清光洞首徒的威望大漲。
如今親眼看見,靈虛子心中莫名生出一抹哀意。
他其實能夠接受徒弟的平庸,畢竟自己在教中也算不得拔尖之輩,但那也是在努力之后,發現事不可為,再去退出這一步。
而非剛剛下山,連絲毫挫折都未受過,便直接躲進另一人的羽翼遮蔽下,半點苦都不想吃。
更何況,這展開羽翼庇護他的,可同樣是一介小輩…差距為何能如此之大。
靈虛子無視了自家這位大弟子,徑直朝前方邁步而去。
“靈虛師叔,請。”
幽瑤真人將靈虛子迎上次位,隨即又安安靜靜的退回了原地。
“這幾年,你修為倒是大有長進。”
靈虛子朝著這姑娘擠出笑容,這場大劫,仿佛就是專為這樣的小輩而起,短短時日內,對方竟然已經隱隱有了要追上自己這群老家伙的跡象。
“多謝師叔夸獎。”幽瑤拱手行禮,并未露出自傲的神情。
見狀,靈虛子臉上的笑容中多出幾分感嘆。
“大道萬千,人人道途不同,皆有各人的前程,師弟莫要太過執著。”
清光子輕飄飄勸慰了一句:“云渺近日也是幫了幽瑤不少的忙。”
已經察覺到師尊不悅的云渺真人,早就有些慌了神,總算是聽見有人幫自己說話,趕忙感激拱手道:“師伯謬贊。”
然而剛剛抬起頭,云渺便是發覺了不對勁,只見師尊原本還勉強噙著笑意的臉龐,此刻已然是涌現出幾分按捺不住的陰沉。
此言細品之下,不就是在說靈虛洞的道途,就適合替清光洞辦事,一輩子伏低做小…
“這也是應當的,畢竟幽瑤負責清查菩提教之事,其中也有我那靈素徒兒的一份,云渺身為大師兄,合該出一份力。”
靈虛子來時的疲態,正是因為在收到消息后,近日也一直在打探那群和尚。
此刻拿這東西來說事,算是給了云渺一個臺階。
“師弟客氣了,你我兩脈向來交好,只要云渺勤勉努力,幽瑤也不會虧待了他。”
清光子淡然靠坐,靈虛子則是略微攥掌,顯然在努力壓制著心中的火氣。
就這事情,真能讓人念叨一輩子。
殿中,云渺真人已是戰戰兢兢的模樣,可即便到了這種地步,他仍舊不肯站出來與清光洞撇清干系。
要知道,從下山以后,他才對如今的北洲有了更深的了解。
情況跟他原本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并不是每個臻至九九變化的修士,都能分到足夠的道場。
神州以北,除去大旱導致的那片死地,總計二十九府。
諸脈弟子你一塊我一塊的占去了六成,剩下的十余府,則是被牢牢掌握在三人手中,幽瑤便是其中之一。
好幾個與自己同等境界的大弟子,都只能占下一府之地,而他云渺還吃了下山太晚的大虧。
哪怕因為菩提教這事情,最近空出了不少道場,也都是很快被同門接手,那些修為稍低的弟子,皆是緊緊抱團,一脈牽著一脈。
自己若是像無頭蒼蠅似的硬闖上去,不知其中底細,很容易引來群起攻之。
換而言之,幽瑤當初許諾的東西,很可能就已經是自己打生打死以后能拿到的最好結果。
云渺真人實在是有些舍不得撒手。
所幸清光師伯總算是不在此事上糾纏,轉移了話題:“師弟可曾聽聞教中最近傳聞的眾仙之首的事情?”
“師兄說笑了,這種事情哪里是我能奢望的。”
靈虛子強行扯了扯嘴角,話雖這么說,但他盯著虛無處的目光卻是閃爍不定。
誠然,如果教主真要選出十二位金仙來主持四洲大局,再怎么也輪不到自己。
但現在的情況很明顯了,哪怕都是跳脫兩界的金仙,但也需要分個前后座次,而這分出的前后,大概就是涉及到劫后諸脈能拿走多少香火。
以靈虛洞眼下的情況,估計是那邊緣中的邊緣。
靈虛子不求往上一步,但又怎么可能甘心直接淪落到這種地步。
“我還有事情要吩咐門眾,就不叨擾了。”
他緩緩站起身子,與師兄還禮以后,神情寂然的朝著殿外走去。
云渺真人趕忙朝著上方拱拱手,然后倉促的追趕師尊而去。
清光子目送這師徒倆走遠,從容的放下了雙掌,看向幽瑤:“你剛才想說什么事情?”
“沒什么。”
幽瑤真人輕輕搖頭,經過靈虛子這一打岔,她還是選擇了隱瞞舒羽的事情。
畢竟這位師弟的所作所為,全然沒有考慮過師尊的清譽,有此一難也算活該。
況且自己現在并無證據,皆是猜測而已,再加上北洲本就有和尚作祟,說出來反倒顯得她無能,像是對付不了菩提教,面子上過不去,便把責任推到一個修為低微的軟柿子身上似的。
不如把事情辦好了,提著那狂徒的首級,再來給師尊一個交代。
兩人一前一后,就這么沉默不語的回了靈虛洞。
來到半落崖上。
靈虛子負手立在崖邊,沒等他回身,云渺真人已經先一步噗通跪在了地上,連連叩首:“師尊息怒,徒兒真的是無計可施啊!”
靈虛子臉色冷硬,依舊沒有去看對方,淡淡道:“說說,怎么個無計可施法?”
他倒是想知道,在這北洲,有什么事情能逼得一位三品圓滿的大修士,不知羞恥的改投同輩麾下。
“此事皆是由清光洞而起。”
云渺真人一邊磕頭,一邊熟稔的將責任全甩了出去,滿腹委屈道:“本就是他們想插手南洲的事情,結果那蟲妖弟子僥幸逃過來了,清光師伯又不愿負責,派那鶴童來我靈虛洞…您不在山門,徒兒又怎敢駁了師伯的面子。”
“無奈留下那蟲妖弟子,結果此人野心頗大,根本不滿足于一處洞府,我與師妹商量之下,只能將天塔山分出部分給他。”
“結果此子全然不知何謂滿足,竟是明里暗里想要將師妹排擠出去,這才導致師妹外出散心,遭了菩提教的毒手。”
“云渺身為大師兄,報仇心切,可憑我一人真的是力不從心,為了替小師妹討回公道,這才被迫去清光洞借力,還望師尊明鑒吶!”
說到這里,云渺已經是雙目微紅,一邊是清光洞,一邊是菩提教,好似他真是擠在當中,左右為難,孤身苦苦支撐。
“呼。”
靈虛子終于慢悠悠的轉過身來,垂眸打量著這個徒弟。
他心中苦笑一聲。
若非云渺是自己一手帶大,他太了解對方的性子,說不準真的會信了這番說辭。
“還請師尊放心,既然徒兒已經入世,就必不會讓旁人看輕了我靈虛洞。”
云渺見師父的態度有所緩和,立刻昂起頭道:“徒兒的道場之事還在其次,我心中所念,皆是師妹大仇,那群和尚暫時沒有蹤影,但南洲那蟲妖弟子逼走師妹,在得知其死訊后,更是迫不及待的立了仙祠。”
“師妹的天塔山,怎能落在此等卑鄙小人手中,就這般心性,還妄圖拜入師尊座下,徒兒已與幽瑤師姐約好,過幾日便出手,徹底驅逐此獠!”
看著眼前滿臉激憤難平,信誓旦旦的云渺。
靈虛子卻是徹底感到了一絲心死如灰,若真的如對方所言,乃是那南洲修士逼死了靈素,云渺身為大師兄,對付一個境界遠低于他的修士,都還要假借他人之手。
此等心性,放在平時還看不出來什么,甚至顯得乖巧懂事,可一旦遇上這樣的大劫,立刻原形畢露,根本靠不住。
“隨你的便,想做什么就去吧。”
靈虛子揮揮袖袍,疲憊轉身,繼續遠眺云霞。
“謝師尊體諒。”
見狀,云渺真人終于松了口氣,他當然能看出師尊眼底的失望,但至少是先過了這一難,以后再慢慢找補也不遲。
反正無論如何,替師妹討回公道總是沒錯的。
念及此處,他腦海中又浮現出了那道令人生惡的身影,師承蟲妖,跋扈無禮…他約幽瑤是假,但幽瑤要對開元府出手是真。
在這樣一位名震北洲的天驕手下,那太虛丹皇估計與他師尊一樣,也就是個死蟲子,蹦跶不了幾日了。
神州,皇城。
幽靜的深園內,葉嵐在婢女的帶領下,安靜的來到了那處酒池。
男人將整個身子都埋在池中,只露出一個腦袋,慵懶的靠在卵石上,旁邊則是仙部的林書涯大人垂手候著。
葉嵐已經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大人物,但仍舊是有些拘謹。
畢竟她和沈儀不同,自小出身三仙教,又怎會不識得天地至高的六御之一,這是統管紅塵的帝君,萬萬生靈之首。
“陛下,遠處來信了。”
她遠遠站著,并未過婢女的手,徑直用劫力包裹著信紙,將其送到了人皇的身旁。
沈儀交代過的,這封信只能在三人間傳遞,哪怕是那仙部之首,鎮南將軍名義上的頂頭上司,也不可以接觸。
林書涯默默盯著那信封。
他不理解,一個孤身遠走,絲毫不理會百姓死活的修士,憑什么還能繼續占用朝廷那些舍命換來的消息渠道。
“你們先出去吧。”人皇咂咂嘴。
林書涯愣了一下,眼中涌現幾分復雜,卻并沒有多說什么,帶著婢女轉身離開了此地。
葉嵐眼睜睜看著,心里同樣有些詫異。
眾所周知,仙部乃是人皇最信任的衙門,而林書涯也是世間距離這位帝君最近的人,而此時此刻,在人皇的眼里,沈儀的信,居然比林大人還重要許多?
人皇看著他們離開,片刻后,突然搖頭笑了笑。
哪怕是那中興之主,亦有看走眼的一天,他本以為從北洲大旱之地的死尸中,自己親手撿回來的少年,在親身經歷了神佛的仙威后,會是天底下最能理解自己的人,沒成想現在看來,似乎并不是這么一回事。
只不過事到如今,他身為人皇,卻成了困龍,連離開這淺池都做不到,想換人也晚了。
倒也無所謂。
畢竟局勢已定,以林書涯那點微末本事,連攪動起些許波瀾都困難,實在是無關緊要。
唯一值得可惜的是,少了個能陪自己說說心里話的人。
所幸他最近又有了新的樂子。
一個與自己道路截然不同的人,兩者間毫無干系,無論做什么事情都不會互相影響,卻又始終保持著聯系。
倒是可以幫人皇疏解一下心中的煩悶。
男人緩緩展開了信紙。
“他…他還好嗎?”葉嵐知道這是大不敬的行為,但還是沒忍住問出聲來。
還好人皇也是個大大咧咧的性子,在看完紙上內容后,他挑了挑眉:“應該快死了吧。”
一個被南須彌追殺的亡命徒,到了北洲居然還不安分。
那道場之爭,也是你個不敢暴露身份的人能去摻和的?
“陛下此言何意?”葉嵐的臉色瞬間煞白起來。
“還問我有沒有什么建議。”人皇翻了個白眼,回頭盯著這小姑娘,隨意甩了甩手中的信紙:“你告訴他,朕唯一的建議,就是讓他快點滾回山里窩著,一天天的,哪來這么大的膽子。”
世間生靈皆在為生死奔波,這有個不用勞心費力的,居然一點都不珍惜。
無論如何最后都能功成名就,又何必爭這朝夕之間,區區一個開元府,能縮短多少對方成佛稱祖的時日?
“他不會聽我的…”葉嵐說完,緊緊咬唇,其實她都有些委婉了,沈儀何止是不聽自己的,一旦打定了主意,哪怕是人皇的話,他都能當成是放屁。
聞言,男人顯然有些無語,看了看葉嵐,又看了看手中的信紙。
糾結許久,仿佛是不舍得失去這唯一的樂子。
他皺緊眉頭,揮手扔給了葉嵐一塊牌子:“將此物一并送去,若他有難,不涉及到那些大將軍性命的情況下,他們可以出手救他一次,但就這一次…反正他鎮南將軍的身份暴露了,便是北洲也呆不下了,到時候自覺去找個荒山野嶺躲著。”
葉嵐緊張的接過那牌子,陛下是知曉沈儀修為的,而能救其一命的所謂將軍,自然是那些天下皇氣加身的二品護國大將軍!
“多謝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