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塔山巔,那所謂的仙祠,放眼整個北洲也屬于最破舊的一座。
既無法器相鎮,更沒有花心思布置那些天材地寶,讓此地大放光輝。
一眼看去給人的感覺,盡是倉促與匆忙。
倒是符合云渺所言,在聽到靈素身隕后,此人完全沒有掩飾那顆迫不及待占下天塔山的貪婪之心。
幽瑤真人輕輕邁步,走向仙祠后面的山巔高崖。
她將目光投向了崖邊靜坐的側影,很輕易的便是看穿了對方那用于遮掩容貌的手段。
青年的面容俊秀恬靜,給人一種云淡風輕,不與世俗相爭的感覺。
但就像那臉上的掩飾一樣,幽瑤是很難相信這種感覺的,就憑對方做的那些事情,就注定了此人一定是野心極大之輩。
哪怕這太虛丹皇僅是顯露出了初入三品的氣息,但相較于昊明真人,如果舒羽真的出了事,幽瑤更傾向于原因在這里。
她安靜抿唇,沒有像先前那般拿話語去試探。
袖袍略微卷起,蔥白指尖上有清光掠出,又在空中化作千萬道細絲,徑直將沈儀整個身形都籠罩了進去。
一道清光牢籠,每道清光都在緩緩收縮,若是觸及到皮肉,便是個支離破碎的下場。
“出來見我。”
幽瑤身形微動,垂手立在了青年的身后。
沈儀毫無反應的便陷入了這困殺之陣當中,他眉尖緊蹙,回頭看了一眼這女人,又看向身邊逐漸縮攏過來的清光,眼皮輕輕跳了跳。
這清光劍陣封鎖了天地,單靠神虛道果的效用,也不能隨隨便便逃遁出去。
欲要破陣,便要先以實實在在的劫力去硬撞,直到撕開一道生路。
觀這劍陣氣息,想要做到這一點,單憑初入三品,乃至于三三變化的修為肯定是遠遠不夠的。
沈儀似是有些猶豫,同樣沒有出言質問,只是緩緩閉上了雙眸。
幽瑤真人安靜看著眼前一幕,臉上辨不出什么喜怒,也沒有因為對方的沉默,而有什么收手的意思。
清光越來越近,直至貼上了沈儀的臉頰,白凈肌膚悄然崩裂,留下一道微不可查的血痕。
終于,他輕輕嘆了一口氣:“唉。”
剎那間,一抹濃郁到近乎墨色的云霧涌出,將沈儀的身軀盡數包裹。
待到云霧散去,清光劍陣中已經沒了人影。
沈儀站在陣外,以拇指拭去臉上的血痕,平靜盯著這黑裙女人,似乎是在等一個解釋。
“你果然藏了修為。”
幽瑤真人屈指收回那些清光,云渺口中初入三品的蟲妖弟子,分明身懷六六變化的實力。
只是讓她有些不解的是,被自己隨手戳穿了底細,這年輕人卻絲毫都沒有慌張,這倒是與她預料中的有些不同。
“你不想解釋點什么?”
“我是逃命來的,行走其余三洲,皆是菩提教的地盤,遮掩行蹤,隱匿修為再正常不過,我需要和誰解釋?”
沈儀緩聲說完,便是閉了口,仍舊用那種眼神看著女人。
他的意思很明顯。
幽瑤臉色微沉,對方解釋完了,現在該輪到自己了。
“舒羽出了事情,道場被人瓜分,你身處天塔山,離他道場最近,又占了他的香火,如今還隱匿了修為,我尋上你,可有問題?”
“沒問題。”
沈儀聽完了這個解釋,低頭思忖片刻,然后點了點頭,重新看了過去:“所以舒羽是誰?”
幽瑤滯了一下,本就微沉的臉色愈發難看起來。
不錯,按常理來說,對方在北洲無依無靠,又被云渺等人放棄,確實沒人會告知此人關于周圍的事情。
但她不信一個能從菩提教手中逃走,而且到了北洲以后還能穩住性子,哪怕被人譏諷蟲妖弟子,也不曾展露實力的人,會不去主動打聽那些涉及到他性命的消息。
這是要跟自己玩唇舌上的把戲。
她眼中漸漸沒了耐心:“舒羽,乃是清光洞座下二弟子,開元府城之地道場的主人,還有什么問題嗎?”
“你是誰?”
“幽瑤。”
幽瑤從不是一個容易被旁人影響情緒的人,否則也無法在大劫中坐擁現在的地位。
現在也一樣。
隨著這年輕人的刻意裝傻充愣,她卻是愈發篤定舒羽出事和這太虛丹皇脫不了干系,嗓音中也終于攜了幾分寒意。
所幸沈儀并沒有繼續問幽瑤是誰,而是扭頭看向了山下:“這些難民不止來了天塔山,隔壁那位真人的修為也高過我,為什么你如此確定,覺得問題出在我身上?”
“因為舒羽師弟消失之前,正是來尋你…”
幽瑤話音未完,便見面前的青年突然回過頭來。
沈儀挑了挑眉:“他來尋我做什么?”
面對這問話,幽瑤真人忽然滯住,她當然可以隨便找個借口,但就像先前想的那樣,玩這些唇舌把戲并沒有什么意義。
所有人都清楚,當一個北洲修士選擇在私底下尋找這位太虛丹皇,其心思到底是什么。
“我一直在等清光大仙的宣見。”
沈儀靜靜道:“這位舒羽道友是奉師令,前來傳法旨的嗎?”
直到此刻,幽瑤已經全然沒有了先前在昊明等人面前的從容,她突然發現,整個話題都在被對方帶著走。
現在是清光洞虧欠整個神虛山。
在這種情況下,師尊不僅沒有宣見對方,自己這個大師姐更是縱容手下師弟前來取其性命,奪其道場。
這事情但凡是傳出去,那都不是影響一點清譽的問題了,自家師尊將會成為整個三仙教內的多年的談資。
而自己要是在毫無證據的情況下,強行對其出手,至少北洲年輕一輩首徒這個位置,她幽瑤是別再想了。
這已然不是簡單的欺人太甚四字可以形容的。
“你就這么自信,你做的那些事情不留半點痕跡?”
幽瑤眼中泛冷,她已經可以確定,舒羽師弟正是死在眼前之人的手中。
“道友的話,我聽不明白。”沈儀搖搖頭。
“無所謂。”幽瑤不愿再多費口舌,緩緩轉身:“安心過好你所剩不多的日子。”
在北洲這塊地界,她想要查一個人…不對,其實都不需要查明什么證據,以她如今在教中的威望,想要給一個外來人安排些“罪名”,簡直不要太輕松。
哪怕清光洞愧對此人,到時候也不得不大義滅親了。
“對了。”
幽瑤回過頭,認真道:“開元府,本座要了。”
平靜的話音,讓這句話不再是開戰的宣言,而更像是一道通知。
即便提前告訴你,你也只能老老實實的受著。
話音未落,她整個人已經化作清光遁去。
沈儀垂手立于原地,過了許久,確定這女人真的離開了以后,他才重新回到了崖邊坐下。
“嘖,這就信了,北洲的年輕一輩翹楚好像也不過如此嘛。”南皇重新冒出頭來,略有些忌憚的朝著幽瑤離開的方向看去,可口中卻不肯服軟。
這女人方才動手時展露出的氣息,讓它這尊臻至九九變化之極的大妖,都生出些不可力敵的念頭。
仙門真傳和它這種凡俗大妖間的差距還是不可忽視的。
說罷,南皇看向沈儀的眼神里有多出幾分敬畏,這種仙門翹楚,不是照樣被主人牽著鼻子走。
“呼。”
沈儀盤膝而坐,遠眺長空,臉上并沒有多少自得。
沒什么好驕傲的,畢竟這已經是被逼無奈下的選擇。
以自己現在所處的局面,再加上之后要做的事情,想要徹底洗清嫌疑是不可能的事情。
如果無論如何都要暴露,那干脆主動露出一個更小的破綻。
一個野心極重,心思陰沉,又刻意隱匿了修為的外地修士,在早有準備的情況下,才有可能靠著陰謀詭計反殺了舒羽真人這位清光洞嫡傳弟子。
幽瑤信了這一點,就不會再往菩提教的方向去深思。
這也是為何沈儀著急忙慌要突破六六變化的原因,如果沒有這個修為打底,哪怕他演的再怎么像,單靠明面上的實力,壓根就不存在能跟舒羽過招的可能。
“底蘊好深。”
沈儀輕嘆了一聲,他雖然不像南皇那般,覺得幽瑤本身是不可力敵的存在,但就在方才簡單的接觸下,他便從那女人身上感知到了至少三種危險的氣息。
不愧是仙脈大弟子,靈寶這種東西,一個人身上便能揣上好幾件。
反觀自己,也就只有從茂楓那里奪來的天星鏡,而且此物還不是用來正面對敵的。
這就是當墻頭草必須付出的代價。
在哪邊都混不進真正的高層。
如果是按正常情況去走菩提教的路子,沈儀現在大概率已經深受某位大自在菩薩的信任,甚至憑借他的經歷,都有可能像金蟾那樣,直接成為真佛親傳,再加上九九變化的修為,手中的佛寶絕不會比幽瑤的少。
可惜現在說這些也沒什么意義,只能慢慢來了。
至于對方臨走時留下的那句話…沈儀略微垂眸,笑了笑。
換做別人說不定會被唬住。
幽瑤先是表露出了殺意,隨即又給了提醒,膽子稍微小一些的聽了,大概率是先舍棄掉開元府,避免在明面上發生爭端,待到自身安全以后再做別的打算。
但沈儀心里卻很清楚,如果真的撤走,那才是死路一條。
畢竟丟掉了道場,就很難再做出什么功績,引起三仙教那些金仙和同門的注意。
失去存在感,對于現在的沈儀來說就是最致命的事情,畢竟只有三仙教記得的人,清光洞才需要表現出虧欠,一個被逐漸邊緣化的存在,又無師門庇護,哪天死了都沒人知道。
況且,沈儀也正好需要一個機會。
一個外人想要立足,就必須要打出足夠的名氣,但主動的挑釁,又會激起北洲這群修士的不滿情緒,很容易被聯手排擠在外。
必須是被迫的…而且敵方還要有足夠的兇名,最好是早就引起了同門不滿的那種。
幽瑤的四府之地總不能是靠嘴巴談回來的,這一路的爭搶,想必得罪了不少人。
“想要開元府,那就來拿吧。”
沈儀呼出一口氣,緩緩閉上了眼眸。
與此同時。
就在開元府的另一側。
昊明真人的臉色已經難看到了極點,懸在空中,久久都沒有動彈。
幽瑤師姐果然出手了,最后卻就這么輕易的放過了那小子。
除去沒能替自己解氣以外,還說明舒羽真人這事情仍舊沒有結束。
“先回師門。”
不知過了多久,昊明真人臉上漸漸涌現起濃郁的落寞。
他就知道,天底下哪有白吃的東西。
清光洞如今不止要收回原本屬于舒羽真人的香火,現在更是連其余人的那一份也要順手全占了。
果真霸道…
“回師門?!”
華明難以置信的看去:“憑什么,舒羽師兄出事又不是我們做的!咱們就坐鎮此地…”
他簡直不敢想象,這道場剛剛迎來了潑天的富貴,師兄居然甘心就這樣拱手讓人。
然而回應他的卻又是一記巴掌。
“你已害死白猿,現在還要害死我嗎?”昊明真人臉色陰冷,咬牙切齒的擠出來一句低斥。
“可若是我們走了,這偌大的開元府,不就全歸那南洲蠻子了!”華明捂著臉,激動吼道。
“嗬,你放心,他跑的絕對比我快多了。”
昊明真人猛地揮袖,要知道,教中剛發生一起爭奪道場身隕的事情,而且動手者竟是沒有受到任何處罰,這便算是開了先河。
若那太虛丹皇能像面對自己時那般硬氣,真的不走,那倒是好事,正好替自己那白猿陪葬。
想罷,昊明真人不再多留,徑直掠起,一道道法旨自袖中掠出,落到了道場弟子的手中,吩咐他們盡快回山。
見狀,華明哪怕再不舍,也只得憤憤的跟著師兄朝自家仙門而去。
他們卻是沒有注意到。
就在自己兩人離開后,不多時,一群身著靈虛洞弟子服飾的修士,便已經手捧太虛真君像,滿臉顧慮的踏入了他們的道場。
“這樣真的沒事嗎?”
“昊明真人脾氣再好,遇到這事兒恐怕也得震怒。”
這群修士小心翼翼踏入其中,卻在兩個時辰后,臉上的表情全都化作了愕然。
這一路,暢通無阻。
見鬼了,偌大的開元府內,好似只剩下了靈虛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