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餐廳就位于斯特蘭德街拐角處,距離艦隊街不算太遠。
這家餐廳不同于王公貴胄們常去的那些高檔餐廳,外墻只簡單的刷了一層暗綠色的油漆,櫥窗上貼著幾張被風兒吹得卷邊的菜單,便算是裝飾了。
餐廳的窗戶玻璃上蒙著薄薄的水汽,站在街上向內望進去,只能看到客人們模糊的人影。
推門的瞬間,空氣里立刻涌出濃郁的牛肉與洋蔥味,還有啤酒混著熱湯的溫暖氣息。
埃爾德熟門熟路地帶著眾人穿過狹窄的過道,沖老板揮了揮手:“老地方,靠窗那張桌子!”
老板認出他來,頓時笑吟吟的指著窗邊的空桌道:“卡特先生!您今天可是有口福了,今天的牛肋是十點鐘剛進的。”
幾人剛剛落座,還不等茶水上桌,阿爾伯特便又把話題引導了出版業上:“卡特先生,所以說,像是《蘭開斯特之血》那樣的書,能賣三千冊就算成功嗎?”
“三千冊?那得分人。”埃爾德叼上煙斗:“我和你打個比方吧,如果是《布萊克伍德》常常吹捧的那幫作者,三千冊確實算是大賣了。但是如果是今天坐在這里吃飯的幾位,三千冊只能說剛過及格線。”
這位英倫歷史的領頭羊挨個點名道:“你瞧,狄更斯先生的《霧都孤兒》剛推出的時候就賣了五千冊,去年改編成劇本上映后,目前的總銷量已經直逼一萬冊。迪斯雷利先生的《青年公爵》雖然剛發售時成績不佳,不過這些年日積月累下來也有個四五千冊的銷量。至于亞瑟的《黑斯廷斯探案集》嘛,當初連載的時候就已經備受讀者追捧了,但是由于這本書篇幅很長,出版的時候分了上中下三部,不過這三部里的任何一部單獨拿出來,都是銷售量四千冊以上的絕對暢銷書。”
丁尼生聽到這話,禁不住感覺有些自卑:“唉…”
埃爾德看到丁尼生這幅模樣,忍不住安慰道:“阿爾弗雷德,你用不著這樣。因為你是在題材上吃了虧,不是實力不行。說到底,出版這一行是講運氣的。題材對了,哪怕寫的差一點也能賣錢,如果題材不對,就是寫出花來也是滯銷品。”
狄更斯也附和道:“沒錯。凡事都是禍福相依的。如果單論文學地位,我們這些寫哪里能和詩人比呢?阿爾弗雷德,你要知道,自從你出版《悼念集》以后,所有文學雜志只要一提到你的名字,那幾乎全是贊譽。而咱們這些人呢?想必你應該也看到各色文學雜志上對時尚的批判了。”
阿爾伯特聽到這話,忍不住好奇的問道:“他們批判什么了?”
迪斯雷利不屑一顧的笑了笑:“其實也沒什么,大部分都是些陳腔濫調,說時尚低俗下流,引導不良社會風氣。”
“倒也不全是陳腔濫調。”亞瑟用勺子攪了攪茶杯:“前陣子我看《約翰牛》造了個新詞兒,叫“現代侍女病”(ModernServantgalism)。唯一好的地方在于,《約翰牛》貌似不是單獨沖著咱們來的。”
“現代侍女病?”阿爾伯特就像是發現了新大陸似的,他真的很享受這樣的聊天氛圍,這遠比宮廷社交有意思:“什么是現代侍女病?”
“嗯…該怎么形容呢?”
亞瑟組織了一下語言邏輯:“按照《約翰牛》的說法,這是一種主要出現在倫敦家政女仆群體身上的社會現象,具體的表現形式是虛榮、做作、傲慢與無知。當然了,這種現象實際上并不僅僅發生在女仆身上,也不拘泥于性別。不論是家政女仆、商鋪女工還是裁縫女工,又或者是各種各樣的小生意人身上,你都能看到這種現象。這類人群的普遍特征便是愛慕虛榮、講究穿戴、心高氣傲,并且他們還是各種廉價連載出版物的主要消費群體。
《約翰牛》覺得,這些刊物中的許多內容,包括家政訣竅、名人箴言以及淑女專欄等等,雖然看起來乏味且無害,甚至具有一定普及教育的意義。但是,這些刊物為了提升銷量,經常會在連載的中加入大量扭曲的人生觀、極度夸張的華麗服飾與奢侈場景,并且這些故事總是會安排許多不切實際的情節,讓主角取得不符合邏輯的巨大勝利與過度回報。貧窮而貞潔的少女總是會嫁給富有顯貴的丈夫,窮職員或流浪畫匠永遠會在故事的結尾搖身一變稱為富豪貴族…”
阿爾伯特聽到這里恍然大悟,他甚至還想起了幾本類似的:“簡·奧斯汀的《傲慢與偏見》?不,她的《曼斯菲爾德莊園》或許更接近一點。”
亞瑟笑著聳了聳肩:“沒錯,你猜對了,簡·奧斯汀讓《約翰牛》的那篇文章罵慘了。所以我才說,這次的攻擊應當不是沖著我們來的。因為每次艦隊街想要罵《英國佬》的時候,通常會使用另外幾套說辭。”
“他們怎么說的?”
關于這些年來自艦隊街批評,狄更斯簡直都快會背了:“近些年,在倫敦的出版市場上,出現了一批自命為‘人民之友’的作家,他們筆下的悲慘與不幸,只不過是為了取悅那些喜歡偷窺貧困生活的中產階級讀者。窮人的苦難被他們描繪成一種異國風情式的風景,而非值得解決的社會問題。這是說我的。”
不過相較于對埃爾德的批評,艦隊街罵狄更斯倒屬于罵的輕了。
按照《布萊克伍德》的說法:“埃爾德·卡特總是在竭力模仿蘇格蘭的沃爾特·司各特,然而他卻沒能繼承司各特的民族精神,反而只學到了司各特的鋪張矯飾。他筆下的英格蘭仿佛永遠在下暴雨,農民永遠在喊口號,貴族永遠在拔劍。如果沒有了血腥和陰謀,他的就如同被掏空了心臟。”
但即便埃爾德已經被罵的這么慘了,可與迪斯雷利一比,他的那點苦難好像也算不得什么。
《愛丁堡評論》1827年評價迪斯雷利的處女作《維維安·格雷》時,直言不諱的說過:“這是一部被野心和自戀驅使寫成的,作者似乎在努力讓世人相信他們比他筆下的任何人都聰明。”
而在迪斯雷利當上議員后,情況不止沒有好轉,反倒還急轉直下了。
《季刊評論》在《青年公爵》出版時,便直接出了長文點評:“迪斯雷利先生打扮他的幻想,就像花花公子打扮自己。總而言之,閃光多,實質少。”
而《英國佬》死對頭《布萊克伍德》的評論就更惡毒了,他們直言:“我們很難判斷迪斯雷利先生究竟是想做一個寫的政治家,還是一個搞政治的家。但毋庸置疑,他兩方面都搞得很差。”
不過如果要論誰被罵得最有創意的,那還得是他們的董事會主席亞瑟·黑斯廷斯爵士。
——《黑斯廷斯探案集》,令法律界欣喜,令文藝界尷尬。
——一部值得警察學校采用的教材,卻未必是值得文學院收藏的。它的優點是清晰、冷靜、合法,缺點同樣如上。
——如果說狄更斯讓倫敦的窮人形象在紙面上鮮活了起來,那亞瑟·西格瑪則是讓倫敦的活人全都進了棺材。
——可喜可賀!蘇格蘭場的文學分支蓬勃發展。
但不管艦隊街怎么批評他們,至少亞瑟捫心自問,他并沒有寫過太多的狗血情節。
雖然《英國佬》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算作時尚這一領域的先鋒,但是在創刊七年后的現在,由于同行們的不懈努力,他們已經被后浪拍在了沙灘上,失去了被艦隊街持續不斷攻擊的殊榮了。
當然了,主攻廉價的《火花》目前依然是艦隊街的主要攻擊對象。
但是沒辦法,畢竟《火花》掙的就是這份錢。
正因如此,為了提升銷量,你總得寫點這樣那樣的故事。
而目前《火花》上最受追捧的,其故事梗概大致是:某個出身卑微的女主角如何運用智慧挫敗布盧明頓公爵夫人,那個詭計多端、惡魔般貴婦的陰謀,并最終嫁給那位目前在西區百貨商店披肩部門工作的、有著烏黑秀發和大理石般前額的神秘青年(公爵夫人和讀者都知道他其實是英格蘭最富有伯爵領地的真正繼承人)。
其實《火花》也不樂意選這樣的文章上來。
但是,沒辦法,架不住讀者愛看。
聊了沒一會兒,老板便親自出馬,將那盤剛出鍋的牛肋端了上來。
熱氣從盤邊翻涌出來,空氣里彌漫著牛油、麥芽與焦糖化洋蔥的香味。
“各位先生,小心燙。”老板笑著提醒了一句,便讓侍者端上了幾只高腳杯。
埃爾德舉起叉子挑起那塊肥瘦分明的牛肋排,滿意地點了點頭:“看吧,阿爾伯特,這就是倫敦最好的牛肋。”
阿爾伯特望著大伙兒其樂融融聊著天,吃著牛肋排的場景,禁不住羨慕道:“真希望我有一天也能從事出版業。”
“您這是謙虛了。”迪斯雷利笑著開口道:“您完全可以從事一些更高端的行業。”
亞瑟端起酒杯,假裝不經意地打著圓場:“我記得您還沒從波恩大學畢業吧,工作的事情先不著急,以后您有的是機會。”
“說得沒錯。”埃爾德擺出一副老資歷的架勢,為年輕人指點迷津道:“不過我得提醒您,小伙子,出版可不是什么浪漫的事業。寫書的時候你像個上帝,可出版的時候你就成了乞丐。印刷工人盯著你催工錢,出版商盯著你催銷量。可到了月底,你才會發現,你唯一忠誠的讀者便是你的債主了。”
迪斯雷利聽到這里忍不住笑了:“這一點我深有體會。”
埃爾德用刀切下一塊牛肋,蘸著盤底的肉汁,嘴里還不忘繼續說話:“阿爾伯特,如果你是真想在出版業里混,那我得勸你一句,最好別一上來就想著當作家。寫書的人太多了,印書的人也太多了。但是經驗豐富的編輯?現如今,好編輯可比威斯敏斯特宮里的誠實政客還稀缺。”
“編輯?”阿爾伯特挑了挑眉,似乎沒想到這主意。
“對。”埃爾德一邊說,一邊揮舞著叉子:“編輯是出版界的舵手。作者像風,印刷廠像水手,出版商像在甲板上嚷嚷的貴婦。如果沒個能穩住舵的編輯,那這艘船不是擱淺就是沉。”
阿爾伯特若有所思地聽著:“那…假如我真的去做編輯,我得從哪學起?”
“從最累的活兒開始。”埃爾德毫不猶豫地答道:“改稿、排版、校字、吵架、挨罵。尤其是最后兩樣,沒挨過金主罵的編輯,都不算真正的編輯。”
說到這里,埃爾德用餐巾抹了抹嘴,鄭重其事道:“不瞞你說,小伙子,要是你真有興趣,以后從波恩大學畢業了,如果暫時找不到工作,就給我寫封信。別的東西,我不敢保證,但是給你在帝國出版謀個出路。不管校對也好,編輯也罷,總之有你的位置。”
迪斯雷利聽到這話臉都綠了。
帝國出版雖然家大業大,但終歸還沒闊氣到能把薩克森科堡的王子請來當編輯的程度。
當然了,如果是董事會主席的秘書,那或許還兩說。
畢竟路易·波拿巴都給亞瑟當過秘書,阿爾伯特來當秘書倒也不算太虧待他。
迪斯雷利端著酒杯的手僵在半空,再看狄更斯,這家伙幾乎是立刻低下了頭,此時正忙著切面包,而丁尼生也跟著有樣學樣的假裝忙著擦餐刀。
唯有亞瑟,像是全場唯一真正清醒的人,但他卻沒有半點想開口的意思,反倒是不緊不慢地喝著酒,把舞臺全都留給了埃爾德。
埃爾德還渾然不覺,他滿懷熱情地說著:“我說真的,阿爾伯特,編輯這一行的門檻不高,關鍵是得有責任心。雖然咱們才第一次見面,但是你看上去就像那種穩重、守時、努力、踏實的年輕人。看在咱們聊的那么投機的份上,以后要是有需要,帝國出版的大門隨時為你敞開。你千萬不要不好意思,畢竟我也是讀過大學的,我知道就業市場不景氣的時候,大學生想要找份合適的工作到底有多難。”
阿爾伯特幾乎被自己的酒嗆到,連忙輕咳了幾聲,努力保持禮貌。
他當然不愁找不到工作,剛才那番想要從事出版業的發言,雖然也有一部分是真情流露,但是他自己也明白,作為科堡大公的次子,在他的婚事沒有敲定的前提下,他是沒有多少權力決定自己未來的。
不過對于埃爾德發自肺腑的熱情邀請,阿爾伯特還是難免動容:“卡特先生…您…您太抬舉我了。我…我可不敢妄稱能勝任編輯。”
“謙虛是好事。”埃爾德笑得更高興了:“不過我可得提醒你一句,出版業最怕的就是謙虛。該刪的稿子得刪,該罵的作者得罵,哪怕對方是個勛爵也一樣。編輯手里的那支筆,比議員的表決票還值錢。”
亞瑟抿了口波爾多,笑呵呵的恭維了一句:“埃爾德,你這話說的真有哲理。”
這句看似輕描淡寫的回應,卻讓迪斯雷利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亞瑟一眼,似乎是在怪他為什么不攔著埃爾德一點。
亞瑟裝作沒看見,反倒舉杯微微示意:“來吧,大家為未來的編輯干杯。”
“干杯!”埃爾德笑得燦爛,率先一飲而盡。
阿爾伯特見眾人都舉起酒杯,也學著他們的樣子,爽朗的笑道:“干杯!”
他模仿埃爾德那樣的姿勢,仰起脖子,把杯中半滿的波爾多一口灌下。
只是,或許是因為喝的太猛,阿爾伯特忍不住連連咳嗽。
細心的丁尼生急忙遞上手帕,一臉緊張的關切道:“小心點,別嗆到了。”
埃爾德反倒拍著桌子哈哈大笑,他完全沒察覺氣氛的微妙變化:“好樣的!這才像個男子漢!喝波爾多就該一口悶,咳幾下算什么,將來一定成大器!”
阿爾伯特被嗆得眼角泛紅,但嘴上卻還在笑:“咳咳咳…這酒比我想象的濃烈多了。不過,沒關系,卡特先生,今天很高興認識你。該怎么說呢,您不愧是能寫出《俠盜羅賓漢》的漢子,我真的非常欽佩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