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和的客房里,隔著炕桌坐下來的衛燃和董維新在一次次舉杯中,喝掉了酒盅里那些味道還不錯的糧食酒,也吃光了伙計幫忙買來的煎餅卷大蔥以及一大盤羊雜碎和一只燒雞。
“明天早點起”
衛燃說著,已經起身走出客房,招呼著前堂忙活的伙計幫忙收拾了狼藉的杯盤,然后才回了自己的房間,躺在了熱炕上。
這一夜,衛燃雖然有酒意輔佐,卻依舊熬了很久這才艱難的進入了夢鄉。
而他在睡前一直的思考的卻只有一個問題——這次又會是誰沒能活下來。
可惜,這個幾乎算是二選一的問題,直到他帶入夢境,又被敲門聲從夢境中一把拽出來,也依舊沒有個準確的答案。
“衛大哥,咱們該走了。”房門外,董維新說道。
“來了”
同樣已經爬起來的衛燃應了一聲,他昨晚睡下的時候根本就沒有脫掉衣服,怕的就是出現什么意外。
打開房門,衛燃看了眼外面穿著粗布衣褲的董維新,以及他身上的九龍帶和背后的包袱皮,“你等我下,我換個衣服馬上就好。”
“不急,還早呢。”董維新連忙說道。
重新關上房門,衛燃取出裝衣服的行李箱,脫了禮帽和長衫仔細迭好放了進去。
稍作思考,他又將昨晚準備帶在身上的PPK手槍連同備用彈匣也放回了行李箱。
他如此臨時改變計劃自然是有原因的,原因便在于門外董維新此時的打扮。
他如果想和董維新一樣進入大刀隊而不是被當做“文化人”分到什么“文職”那么他就必須脫掉長衫禮帽,藏起那支小巧的“擼子”來和對方保持一致。
正因如此,當他再次打開門的時候,已經給是和對方一樣的粗布衣褲,并且明目張膽的將九龍帶以及盒子炮全都展露了出來。
“走吧”衛燃說著,已經邁開了步子。
“還是這身兒穿著利落”
董維新一邊走一邊期待的說道,“要是等下再發一把大刀就美了。”
“肯定少不了有大刀”衛燃笑著和對方走進了這家客棧的前堂。
“你們這是準備去打鬼子?”柜臺里的老板一團和氣的攔住了二人。
“是,去打鬼子!”董維新自豪的說道。
“你們等一下”
說著,這名看著年過半百,一只腳似乎還有些不利落的老板已經擺了兩個瓷碗到柜臺上,隨后又轉過身,拿起酒提子沉進酒壇里,給他們二人各自打個一提酒。
“還有”
這老板說著,又從柜臺里端了一迭醬肉,“喝一口酒壯壯膽,吃一口肉,有力氣耍的動大刀,多砍幾個鬼子!”
“膽子不用壯了”
董維新從懷里摸出個帶著厚重包漿的酒葫蘆,“老板要是舍得,給我這酒葫蘆灌滿了吧,萬一戰場上活不下來,死前還再喝上一口。”
“我肯定給你灌的滿滿當當!”
這老板說著,卻是連漏斗都不用,直接用酒提子拎了一提酒穩穩當當一滴沒撒的灌進了本屬于溫老嘎的酒葫蘆里。
在眾人的叫好聲中灌滿了酒葫蘆,這店老板也看向了衛燃。
“老板信得過,也賒我一壺酒吧。”
衛燃說著,將隨身酒壺取出來遞給了老板,接著又特意看了一眼董維新,“等打跑了鬼子,咱們再來付酒錢。”
“那可說好了,你們可不能逃賬!”
柜臺里的老板根本不給董維新說話的機會,直接改變性質來了個“強賒強賣”,同時也打了第二提酒,如同炫技一般又一次一滴不撒的灌滿了衛燃的隨身酒壺。
“好”
董維新笑了笑,“等打跑了鬼子,我們來付酒錢。”
“好!諸位老少爺們兒作個見證。”
柜臺里的老板朝著早晨不多的幾位食客吆喝道,“這兩位今天去上陣殺鬼子。等鬼子打跑了,還我兩提酒錢。”
“我們做這個見證!”一名食客說道,“你們可得回來還酒錢。”
“肯定還”
董維新說著已經抄起酒壺,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等我們打跑了鬼子就來還!”
“可記得回來,記得回來。”跛腳的老板極力探著身體囑咐著已經離開的衛燃和董維新。
直到他們二人的背影消失,這老板搖著頭無奈又絕望的嗨呀一聲,端起一碗沒能送出去的酒澆在了腳下的青磚地板上,又端起另外一碗苦酒,送到嘴邊一飲而盡。
“啪!”
這客棧老板將手里的粗瓷碗狠狠的摔在了地板上,摔的粉碎。
“咱們能回來還賒的賬嗎?”走在前面的董維新問道。
“能”
衛燃一直走到那家茶樓的門口,一直看到了在東張西望的王炳初,這才匆匆給出了答案。
“到時候咱們好好喝他幾大碗,我請客!”董維新似乎只等這么一個答案似的說道。
“好”
衛燃點點頭,那聲音卻小的只有他自己能聽到。
他實在是害怕,怕他答應了,但董維新卻失約了。
他也后知后覺的意識到,他以為自己打了那么多的仗已經越來越麻木。
但現實卻恰恰相反,打了那么多的仗,他反而越來越脆弱。
脆弱的害怕失去任何一個,哪怕只是見過一次面、打過一個招呼的人。
“你們可算來了”
王炳初遠遠的招呼了他們一聲,此時的王炳初穿著軍裝,腰間的扎著九龍帶還別著一支插梭盒子,在他的后背,更是有一把抗日大刀。
除了這些,他的手里還拿著兩個用報紙抱起來的紙包。
“王大哥,怎么說,我們”
“能進!”
王炳初立刻說道,“排長聽說是二十九軍的老兵,還是學生兵,想都沒想就同意了,以后你們倆跟著”
說到一半,他卻看向了衛燃,“衛大哥,我想著要不然把這排副的”
“不用”
衛燃不等對方說完便擺擺手,“升官進爵我自己靠鬼子的狗頭攢就行,靠關系得來的沒人服氣。”
“衛大哥這么說,我就不矯情了。”王炳初似乎松了口氣,連腳步都輕快了些,順便還把手里的紙包分給了他們,“這是路上的吃食,可要拿好了省著吃。”
“路上?王大哥,說說現在的情況吧。”董維新幫忙換了個話題。
“你們來得是時候也不是時候”
王炳初稍稍壓低了聲音,“現在就要繼續走,你們直接跟上,其他的路上說。”
“那可真是來對了”
衛燃和董維新異口同聲的說道,隨后三人便在哈哈大笑中找回了曾經一起戰斗的熟悉感。
在王炳初的帶領下,三人急匆匆的趕上了已經開拔的隊伍。
也直到這個時候,衛燃和董維新才知道,昨晚王炳初連身上那套行頭都是跟他們連長臨時借來的——以出去見個姑娘的名義。
跟著王炳初進入大刀隊之后,事實上根本沒有人給他們相互認識和介紹,僅僅只是各自發了一包子彈和一支大刀,這支隊伍便開始了急行軍。
周圍的人都叫什么,不知道,接下來要去哪,衛燃和董維新之間,至少后者不知道,大概王炳初也不知道。
但衛燃知道,他清楚的知道,他們接下來進行急行軍,然后暗渡沂水去殺鬼子精銳的第5師團一個措手不及。
但他們的移動方式卻只有兩條腿和有數的一些拉運輜重的騾馬。
那就跑吧 衛燃在心里暗暗嘆了口氣,默不作聲的跟上了周圍的大刀隊成員。
這一路跑,他也在觀察著周圍的戰士。
客觀的說,這些戰士,這些屬于這支部隊精銳的大刀隊戰士們,他們并不比衛燃當年在藤縣一起戰斗過的那些川軍強壯多少,他們的武器也并不強大多少。
跑步前進的同時,衛燃還是借著背上那個包袱皮兒的掩護取出了相機,朝著周圍那些面有菜色的戰士們按下了快門。
“衛大哥,你給我看看這臺照相機。”
就在衛燃拍下第一張行軍照片的時候,王炳初也湊了過來,從懷里掏出了幾經輾轉交到他手上的那臺使用116膠卷的依康塔相機。
“這相機怎么了?”
衛燃借著包袱皮的遮掩收起手里的祿來雙反問道。
“沒事兒,一直沒壞。”
王炳初說道,“就是膠片好像用完了,我這不知道怎么換,怕拆壞了。”
“這個簡單”
衛燃說著,先給這臺老相機一番檢查之后進行了過片,隨后打開后蓋取出里面用光的膠卷,換上了固定在皮制保護套附件盒的另一枚膠卷。
“這個膠卷,還是我逃去固安的路上,一個美國來的洋記者送我的呢。”
王炳初感慨道,“他當時想換我拍好的照片,我沒給他,那洋鬼子,把我當傻子呢。”
“然后他心甘情愿把這膠卷給你了?”衛燃換好了膠卷的相機還給對方的同時問道。
“咱有這個呢!”
王炳初拍了拍別在胸口的盒子炮,然后才接過衛燃手里的相機塞進了懷里。
這短暫的交流之后,接下來的時間便是枯燥、疲憊但卻一直沒有停下來,最多只是偶爾走一會兒來歇腳的急行軍。
在這時快時慢中,頭頂的太陽先是升到最高點然后漸漸西斜,繼而又被遠處的山巒遮住。
終于,天色徹底暗了下來,走了一整天的隊伍也終于在趕到一片亂墳崗的邊上的時候得到了短暫的休息。
也直到這個時候,已經跑的汗流浹背的衛燃也終于打開了早晨的時候王炳初塞給自己的紙包。
這里面是魯省的煎餅卷大蔥,里面還抹了一層可以補充鹽分的醬。
迫不及待的張嘴撕下來一口煎餅,衛燃慢慢的咀嚼著,同時也在尋找著。
以他對這段歷史尤其這場戰爭的了解,那位張將軍是親自帶隊打這場夜襲戰的。
但或許是他們的位置不夠靠前,自始至終,這一路上他都沒有看到那位將軍,自然也就無緣朝著他按一下快門。
“王排副,介紹介紹這倆兄弟呀。”就在他走神的時候,一個身材敦實的漢子熱情的低聲問道,并且得到了周圍人的響應。
“這是衛大哥”
王炳初說道,“守過喜峰口,守過盧溝橋,守過南苑,也守過南口。”
“那是老兵了,比咱們排長都”
昏暗中,有人把說到一半的話咽了回去。
“這是董維新,也守過南苑,守過南口,是正經的大.”
“是正經的大刀隊出身呢,來的匆忙沒有見面禮,我打了點酒大家咂摸咂摸味兒。”
董維新及時說道并且將他的酒壺取了出來,顯然,他暫時并不想別人知道他是大學生。
或許,他害怕又一次以同伴的生命作為代價活下來,只因為他值得活下來。
即便如此,這些大刀隊成員在分享那小小的一壺之前就已經變得熱情了許多,
所有人都清楚,隊伍里多了兩個經驗豐富的老兵,不止是能多殺鬼子那么簡單,還能讓活下來的可能多了一分。
也正是在這份熱情中,這些藏在逐漸濃重的夜色中的大刀隊成員開始了自我介紹。
雖然一時半刻想記住這些人的名字至少對于董維新來說很難,但大家總算在每人一小口的喝光了酒葫蘆里的所有酒的時候相互熟悉了。
“都聽我說”
王炳初低聲說道,“前面就是沂水了,排長雖然被叫走了還沒回來,但我估摸著咱們肯定是要渡河了。”
“王排副,你說吧,咱們怎么打?”其中一個似乎是班長的軍人低聲問道。
“咱們到時候肯定沖在前面”
已經是個老兵的王炳初說道,“其他的排我不管,咱們還是老規矩,管住了嘴別亂喊,先摸鬼子的機槍,有打照明彈的就集火,看見指揮所就扔手榴彈,都別省著籽兒。”
“衛兄弟和董老弟怎么安排?”有一名班長問道。
“讓他們倆跟著我”
王炳初說道,“我們仨搭伙慣了,砍鬼子砍的快呢。”
“各排注意!原地休息!噤聲遮亮!”
就在這個時候,一道命令從前面以極低的聲音傳了過來,又通過他們傳到了后面。
該砍鬼子了.
衛燃解下背上的大刀戳在一座擋風的孤墳前,內心卻已經充滿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