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曙光悄然升起,暈染開一抹胭脂紅。
徹夜未眠的董道喝了一口濃茶醒神。
還未來得及咽下肚子,大門被人大力推開,來人大喜道:“行道,有個重大發現!”
董道那點困意被驚得魂歸天外,他驚醒后手忙腳亂拿穩茶盞:“發現?什么發現?”
杏林醫士忙抓著他拖走:“快來看!”
昨夜抓來的廚娘一改此前精神,蔫蔫地蜷縮成一個球,口中無意識發出嗬嗬聲——幾個御醫還詳細記錄、猜測不同音調“嗬嗬”代表的情緒。目前來看,這聲嗬嗬帶著恐懼。
事實也如眾人猜測。
杏林醫士激動說出新發現。
“你看,這名患者極其畏光。”
十五名杏林醫士分工合作,董道幾個繼續查閱醫家圣殿典籍,剩下都在觀察這名珍貴的患者。當醫署養的公雞開始打鳴,夜幕如墨汁灌注大量清水,一點點清澈泛白,眾人發現患者情緒有了變化,這或許是珍貴突破口!
“光?”董道視線落向燭臺上燃盡的燈盞,“昨夜燭火通明,它都沒什么反應,帶回來路上也是遍地月光,依舊沒什么特殊反應…想來不是什么光都可以讓它產生動靜。”
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塊巴掌大圓形銅鏡。
他站在窗邊,利用銅鏡反射窗外陽光。
那名廚娘似乎碰見什么恐怖東西,情緒肉眼可見煩躁,手腳并用往沒有光的地方爬過去。只是手腳都被言靈束縛,活動范圍不多。
杏林醫士道:“畏懼的是日光?”
董道輕撫著胡須,總覺得抓到一絲絲苗頭了:“倒也未必…老夫此前聽主上說過,平日所見月光其實跟日光別無二致,月光就是日光。若它畏懼日光,沒道理不懼月光。”
眾人還是第一次知道月光就是日光。
想辯駁,但董道搬出主上,他們就信了——他們是醫署御醫又不是太史局靈臺郎,不懂天文星象正常。他們之中還有人對沈棠無腦信任,認知有沖突也是懷疑自己學藝不精。
“所以不是單純畏光?”
燭光月光也是光,沒道理不奏效。
“是畏懼跟光一道出現的東西?”
冥思苦想也想不到還有這么個玩意兒。
“共叔大將軍!”這時,有人想到康國最特殊的一位大將軍,她很激動道,“說起來共叔大將軍也算是介于生死之間的人,這名患者無心跳、無脈搏卻能如活人一樣行動,這何嘗不是一種‘活死人’?共叔大將軍雖不畏光,卻非常不喜陽氣,也喜在黑夜修煉。”
共叔武修煉要吸收死氣殺氣陰氣。
“陰陽相生相克,或許癥結出在這里?”
白天最充裕的可不就是陽氣?
這個古怪病源將人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怎么看都是陰間產物,屬性為陰可太正常了。
如果從這角度切入,似乎就能說得通了。
董道一拍腦門:“確實!”
也有不常在王都值守的杏林醫士疑惑。
不管是修煉手段還是自身弱點,這都是武膽武者不可外傳的秘密,怎么這位同僚如此熟悉共叔武?對于這個問題,那名杏林醫士也沒藏著掖著:“共叔大將軍家中不是有個女兒么?那位女郎修煉后三天兩頭骨折,十次有八次都是我上門看的,一來二去熟悉了。”
哪個家長不記一下主治醫生聯系方式啊?
共叔武本就特殊,專攻偏僻課題的杏林醫士為了搞到他的病案,非常樂意上門看診,不收診金。她化出自己的診籍,翻找到共叔武那部分,上面詳細記載她給共叔武看診的信息,包括但不限于望聞問切,甚至有對話記錄。
當然,醫者要給患者保密。
因此診籍上面的名字都是簡單代號。
眾人從她手中復制到這份病案到自己的診籍,仔細翻閱起來,意外發現共叔武的情況跟病患廚娘性質上有些雷同,從中摸索出一點治療方向。董道珍而重之地撫摸這份病案。
他道:“治療之法可以先緩緩。”
眾人又驚又怒:“你這是什么話?”
這哪里像是一個太醫令能說出來的?
這不是視人命如草芥?
董道嘴角抽搐一下,老人家心中再次嘆氣——自己果然是醫署最有心眼的一個人了。
他哪天從太醫令位置退下來,這群滿腦子只有醫術的人還不被那群政客啃個精光?董道毫不懷疑,他們被人賣了還會開心替人數錢。
“諸君也看到染病之人有多狂躁了?不僅極具攻擊性,還會食人。你們可有想過一旦沒有控制住,有多少人要被吃掉?若是被吃掉的人沒被吃徹底,還會‘活過來’去吃下一個,子子孫孫,無窮盡也。”首要做的不是治病而是如何控制其范圍。先控制,再治療!
真正的原因他沒說出口。
如果不先想辦法拿出可靠有效的控制手段,他怕寧圖南會狠心壯士扼腕,直接封鎖滅殺病源。說得再殘忍些就是將一片區域封鎖了,區域內的人不是自生自滅而是手動毀滅。
死一小撮人還是死一整個城池的人?
死一座城池的人,還是覆滅一國的人?
若有必要,他甚至相信寧燕會下令封鎖王都鳳雒,她跟著滿城的人一塊兒死了清凈。
董道視線掃過蔫蔫的廚娘。
正想著要不要讓人去提幾個死囚過來——一個病患實在不夠用,樣本也太少了——四率府又送來十三個病患。兩人跟廚娘一模一樣,剩下十一個身上都帶了血肉模糊的齒印。
董道大駭:“怎么又冒出這么些人?”
這些人都是昨日的食客?
將人押送過來的武將道:“不是,是早上接到一戶居民報案,說借宿家中的行商殺人,出了命案。四率府專門派人去查看搜查。”
四率府昨天花了一夜時間排查食客,沒發現患者,老板娘口中的怪異食客還未找到。正發愁呢,這案子就到了四率府手中。死者恰好就是怪異食客,然而食客身上的琉璃管子已經不翼而飛。他們只能先將沒有尸變的尸體挫骨揚灰了,再將被傷到的庶民都帶回來。
也幸好是白天,已經發病出現攻擊性的病患被困在屋內,沒來得及造成進一步擴散。
這些病患都被關在特制房間里面。
董道問:“沒漏網之魚了?”
四率府也不敢打包票。
只能說能篩查的都篩查出來了。
萬幸,一堆壞消息里面也有一兩件好消息。例如病源所在地區天地之氣會有變動,武膽武者對氣息格外敏銳,能根據這條線索追查病患。只要杏林醫士能研制出解藥,這場斗爭優勢就在他們這邊。面對這股壓力,董道也覺得肩膀壓力重于千鈞,他險些喘不過氣。
只要研究大方向正確,進度就快得飛起。
醫署用半日就大致確定這些病患畏懼陽氣,尤其是武膽武者精心提純過的陽性武氣。
“…若將這些武氣編織成羅網,便能輕而易舉困住病患,令其性情和緩,短時間不敢再攻擊活物。”董道一有消息就去給寧燕報喜,“只是,這對武者實力有不低要求。”
寧燕問:“病患可會生出抗力?”
董道給了一個還算樂觀的答案:“短時間應該不能,實力強橫如共叔大將軍,對純陽武氣也十分忌憚。這些病患被病源侵襲變得狂躁易怒有攻擊性,可載體依舊是普通人。”
寧燕擰眉:“也就是說,如果病患是武膽武者的話,同等程度的壓制可能不奏效?”
董道灰敗著臉:“有這種可能。”
只希望老天爺垂憐康國,千萬別發生。
寧燕又找來四率府負責此事的武將。
“失蹤的琉璃管找到了?”
“回侍中,還未。”
實力不同的武將對氣息的感應能力不同,王都禁軍實力最強的武將已經出動,循著琉璃管泄露的些許氣息追尋投放病源的兇手。奈何王都遼闊,人口稠密,白天人流龐大,各種混雜氣息掩蓋住那一絲絲異樣,找起來艱難。
寧燕又問:“畫像描繪地點可有頭緒?”
她死死盯著畫師臨摹的圖畫。
再尋常不過的山山水水,花花草草,類似的地點王都附近多得是。寧燕最擔心的是地點不在王都,在京畿,范圍就更大了。時間緊迫,她只能根據線索推測大致的范圍——讓四率府圍繞京畿地區主要的水源展開排查摸索。
負責武將為難道:“回侍中,還未。”
寧燕死死蹙眉,抬手拂過畫像,喃喃自語道:“倘若我是敵人,我會往哪里投毒?”
康國是除之而后快的勁敵,她肯定不會讓敵人好受:“倘若只是單純毒害鳳雒,不必冒著風險將病源送來,往源頭一倒,不是神不知鬼不覺?根本不會有打草驚蛇這一出。”
因此,敵人目的肯定帶有某種羞辱意味。
為了達到這種羞辱,不惜大費周章。
寧燕閉上眼,內心一片冷靜。
當她再度睜眼:“抽調人手去國廟!”
寧燕發現自己陷入了思維誤區。
她以為敵人肯定會在源頭做手腳,卻忽略了這個怪病強大的傳染性——不需要往主要水源投毒,在小范圍投毒也行,只要王庭這邊初期沒有反應過來,錯過黃金時間,疫病照樣能泛濫全城!從國廟下手,讓國廟流出滅殺全國的病源,其效果等同于掌摑整個康國!
武將抱拳行禮:“末將遵命!”
等待消息的功夫,寧燕心中愈發肯定。
不隨便找一條大江大河投放病源,有可能是一管病源會被稀釋,達不到預期效果。國廟后山那口泉水就不同,不少香客還喜歡裝一壺回去,城中不少食肆甚至會拿它當噱頭。
如果她是敵人,也更傾向在國廟下手。
從而獲取一種隱秘的快感。
她望天:“眼下,真該拼一拼國運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鳳雒這邊的動靜用最快速度同步各地。
沈棠也拿到那只琉璃管子的情報。
看著畫像上面描繪的物件,她陷入了短暫沉默——不是為這根管子,而是為這根管子里面的指劍小人。即墨秋一眼就認出這個小人形象酷似神像,自然猜出沈棠沉默的原因。
其他人不說話,只有康時膽子大。
“這小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他們之中很多人都見過。
像極了當年被主上斬殺的惡念。不過,二者只是造型相似,臉蛋什么的看不太出來。
其他人沒有應答。
誰也不想自家主上被這么個臟東西攀上。
即墨秋道:“眼熟也正常。”
這些玩意兒能數千年維持活性,根源也在這里,全靠著殿下的精血。當年實驗室沒研究出喪尸病毒,也沒搞出能讓人適應極端惡劣環境的特效藥,倒是發現殿下精血的妙用。
并且開發出了許多用途。
例如保存人類胚胎、保存初始喪尸病毒。
那批胚胎,一部分孵化成了人,死的死,死的死,少數幾個活下來的幸運兒趁亂離開了實驗室。最該銷毀的初始喪尸病毒倒是被保存下來了,還在內社手中精心保存到現在。
眾人沉默之時,魏樓風塵仆仆回來。
他眼神幽怨看著沈棠,即墨秋抬眼瞪回去,無聲抗議——歸根結底都是人族闖出來的大禍,魏樓責怪殿下是甚道理?魏樓根本不理即墨秋,他說了個壞消息:“老夫回了一趟地下遺址,從里面查探到一些消息。內社手中共有三支毒劑,分別存放在不同地下城。”
沈棠對此有心理準備。
實際數量比預期要少得多。
魏樓:“從地下城位置及中部分社調動毒劑的時間推測,康國境內應該只出現一支,另外一支還在路上,投放地點大概率是西南。”
他給輿圖圈了幾個目標。
沈棠問他:“還有一支呢?”
魏樓:“還有一支在東南東北交界。”
此地也有一座地下城。
敵人應該不會大老遠取毒劑,再千里迢迢跑去康國投毒,大概率是就近搞死曲國和沈棠小號組建的勢力。如此,不費吹灰之力就能鏟除心腹大患。他沉重道:“從地理位置來看,他們在東南動手的時間應該會早于西北。”
是否提醒翟笑芳?
主動權在沈棠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