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被人用了半支?”
翟樂聲音高亢,險些驚動帳外護衛。
“什么叫被用了半支?這玩意兒是能用的?不對不對不對——”翟樂反應過來,極力壓低音調,“沈幼梨不是說這東西擴散會讓染上的人變成活死人?我怎么沒聽說消息?”
“這事兒有些復雜。”
“我有充裕時間聽歸龍說清來龍去脈。”
喻海挑挑揀揀說了一些能說的,順便甩個鍋道:“沈幼梨說的內容應該是真的,但我當年看到毒劑被用了一半也是真的,至于為何沒有擴散開來,這就要問內社那幫人了。”
反正內社都死光多少年了?
有什么鍋讓他們背都沒問題。
翟笑芳還能追到地府跟他們求證不成?
事實也正如喻海料想那樣。
青年國君對他的解釋并未懷疑,只是面露愁色,一雙桃花眼也淡了三分風流。喻海知道他在發愁什么——武將的天職就是打仗,出鞘殺敵,跟敵人互拼白刃,誰活著誰就是勝者,規則簡單明了,即便有勾心斗角也是在他們熟悉的戰場。一旦涉及瘟疫就麻煩了,曲國這邊有心防守也架不住敵人到處投毒。那種感覺就像是被屎黏上了,心里別提多惡心。
若是防疫不得當不知要死多少無辜。
誰的臣民誰心疼。
中部分社這群沒爹沒娘的孤兒哪里懂得?
沈棠大方分享作業,按理說曲國這邊只要無腦照抄就行了。怎奈何兩國國情不同,翟樂這邊還需要解決一些輿論壓力,一邊打仗一邊周旋,鐵打的人也受不住。短短幾天功夫就肉眼可見萎靡許多,喻海見狀也生出幾分懊悔。
他當年為何就偷偷摸摸用半支?
一整支都用了,能省多少事?
是的,那半支是他盜用的。
并且半支都用在了“譚曲”身上。
喻海帶回“譚曲”之時,發現這具尸體幾乎被放干了血,死得不能再死了。但或許是死亡地點特殊的緣故,少年尸身一直沒腐爛。這讓喻海萌生一個大膽念頭,或許還有救?
世間言靈玄妙,未嘗不能讓人起死回生!
肉身尚在,興許能招魂還陽?
這個念頭一發不可收拾。
喻海背著翟樂著手調查這方面的資料,終于在浩如煙海的情報之中發現一條記錄,或者說是一則在偏僻之地口口相傳的傳說。循著線索查下去,意外發現內社藏有幾件寶貝。
是可以顛倒生死的瓊漿玉液!
活人可以死,死人可以生。
喻海找到了一支“瓊漿玉液”,再知道此物蘊含霸道生氣之時,更是喜出望外。此物定能讓喪失生機的尸體再度生機充盈!他便將半支注入“譚曲”的經脈,又等候了數年。
直至如今,“譚曲”徹底蘇醒。
“我早該知道的…能被內社這群人珍藏的寶貝能是什么好的…”若真是能死而復生的“瓊漿玉液”,哪里還會剩下一支等喻海去取?眾神會內社這群人早就瓜分干凈了。
喻海回到別院的時候已是月上中天。
少年“譚曲”跟之前相比豐腴了不少,臉頰稍稍有點肉,隨著身子骨好轉,他現在能不借助輪椅在院中散步小半刻鐘。他坐在池邊假山上往荷塘撒饅頭碎末,侍從候在一側。
“歸龍,回來了?”
少年“譚曲”抬頭望著他,笑意吟吟。
又扭頭跟侍從道:“你瞧,不多不少。”
喻海將紛雜念頭摒棄腦后,上前接過少年手中盛放碎末的碟子:“什么不多不少?”
少年“譚曲”:“賭你何時來。”
喻海面帶歉意,還以為是自己太久不出現被念叨:“近來戰事頻繁,離不得人。”
少年“譚曲”笑道:“非也。”
侍從解釋:“家長離著院子還有萬八步呢,譚郎君便說您要回來了,末將不信,他便說要賭一賭。沒想到家長還真就在路上了。”
喻海訝異:“你猜的?”
少年“譚曲”道:“我聞到了。”
聞到喻海的氣息在靠近。
在侍從根本沒察覺的時候,少年“譚曲”就知道喻海在路上。正說著,后廚送來少年“譚曲”的宵夜。喻海看著桌上五六盤半生不熟的血塊,再看看少年面色如常進食,腦中則浮現沈幼梨送來的情報。他知道少年“譚曲”會受毒劑影響,也提前做好準備,可…
少年“譚曲”只是平淡開口。
“歸龍也覺得不太像正常人的飲食?”
喻海嘆息道:“怎會?”
說著就準備遞出筷子夾一塊。
跟著,他就發現自己筷子被另一雙夾住。
少年道:“不必勉強,你我不同。”
八個字落在喻海耳中猶如驚雷平地炸起,他幾乎要失態起身,想問什么卻卡在喉嚨。
少年“譚曲”進餐頗有世家子風范,盤中血塊一點點被他送入口中,不多時便吃了個一干二凈。看著桌上的空盤子,少年“譚曲”問喻海:“我只對生食有胃口,也只吃得下去這些,越吃越覺得腹中饑餓難忍。現在還只是雞鴨鵝血,來日是否看人也秀色可餐?”
他記憶有失不代表沒有常識。
這明顯不是個正常人該有的狀態。
哪怕喻海說他得了怪病,他仍覺得自己不是病了,是成了怪物,一個對鮮血生食有胃口的怪物。侍從不知何時退下,少年“譚曲”倚在窗漏附近:“歸龍如今就是如此。”
“什么如此?”
“秀色可餐。”
他聞到喻海氣息的時候便覺得后槽牙生出了無法克制的生理性癢意,說不出的饑餓感在腦海盤旋。理智告訴他,這不正常。只是他現在還能克制,故而有閑心跟喻海開玩笑。
少年“譚曲”設想過喻海各種反應。
唯獨沒想到喻海聽到這話就從腰間拔出一把刀鞘鑲滿珠寶的匕首,鋒利刀鋒在露出的一截雪白手臂比劃了兩下,似乎衡量從哪下刀。
少年“譚曲”面色驟變:“歸龍!”
“不是說秀色可餐嗎?宵夜沒吃飽就加個餐,喻某人家大業大還不至于怠慢貴客。”
喻海見少年生出怒意,收刀歸鞘。
他軟下聲音道:“樂徵,你只是怪癥還未好,待養好了身體便能如過往一般無二。”
少年“譚曲”對此不置可否。
心中不喜喻海隱瞞,但也知無法強迫。
他閉上眼,壓下心中翻涌思緒——養病這段時間,愈來愈多破綻讓他心態失衡,易燥易怒,跟記憶中的自己截然不同,這種記憶現實反差讓他懷疑自身,懷疑自己是不是人。
現在的他究竟是什么東西?
“萬一,養不好呢?”
二人視線隔桌匯聚,少年看到喻海眸中涌動的冷色,后者開口道:“要真是養不好也是天意,養不好又如何?世上死囚如此多,為盤中餐又何妨?喻某家大業大,養得起!”
喻海連自己都能下刀子。
更何況是其他人?
少年“譚曲”顯然沒想到會是這么個回答,冷白的臉上浮現幾分迷茫,懷疑人生。他先前懷疑喻海對自己撒了謊,二人可能沒有多深交情,對方告訴自己的身份也是虛假的。
但——
喻海此時的表現可不像沒多深交情啊。
少年抿了抿唇道:“可我不想。”
“喻歸龍,不行。”他是人,跟所有人都一樣的人啊,怎可以同類為食?他寧愿舉劍自戕也不想淪落那種不堪境地!少年“譚曲”嚴肅道,“便是死囚也不可漠視其性命。”
少年“譚曲”有些被喻海的發言嚇到。
“只要是人就不行。”
喻海噗嗤笑出聲:“逗你的。”
喻海莞爾:“你猜我哪句話是真的?”
少年“譚曲”驀地耷拉下臉。
氣惱道:“你怎如此促狹?”
喻海托腮笑得暢快。
少年:“就不能對我說幾句真話?”
喻海笑夠了才肯停下,倏忽一本正經道:“真話就是——你我真是摯友,相信我,這世上還有誰不會害你,我絕對是其中之一。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活著,是任何人!”
這個“任何人”也包括那個廢物。
任何人都可能被喻海這番話迷得昏頭轉向,少年“譚曲”雖未全信卻也有些動容了。
只是他理智尚存:“我們如何相識的?”
喻海道:“你救了我。”
少年“譚曲”等了等,發現沒下文。
他茫然:“就只是如此?”
“救命再造之恩,如何不重?”
“但這再尋常不過…我是說,換做任何人見到你陷入困境,若有能力都會出手相助的,不獨獨我會。”少年“譚曲”蹙眉道,“舉手之勞,如何能讓歸龍傾力相助于我?”
喻海剛才的話真的嚇到他。
那語氣根本不是玩笑。
喻海哂笑:“沒有任何人哦。”
少年“譚曲”沉默。
這陣子進食越來越多動物的血液,他腦中浮現的記憶也多了起來,他對喻海有些熟悉感卻沒在記憶碎片找到他身影。反倒是另一個帶點嬰兒肥的少年出現比較多,只可惜自己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直覺告訴他應該是他親人。
“你以前也長這副模樣?”
那個嬰兒肥少年難道是歸龍?
喻海不懂他為何這么問:“不是。”
他以前的模樣,不提也罷。
少年“譚曲”輕輕哦了一聲,他垂眸視線落在腰間位置,記憶中這里應該有佩戴一枚文心花押。只可惜,他醒來之后嘗試著凝聚卻一直失敗:“那你,可記得我佩劍在哪?”
他神色落寞:“我凝聚不出花押,若能有佩劍在身…也能少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喻海自然不知他佩劍落在何處。
意外發現少年尸體的時候就沒看到佩劍。下落也不難猜,多半是被那個廢物收著了。
喻海將自己的劍解下來:“先用我的。”
少年即將碰上劍鞘的時候,喻海又冷笑提醒:“但先說好,別想著失控就拔劍自刎,一把普普通通凡鐵鍛造的劍可要不了你的命。”
看著喻海的視線帶了點幽怨。
喻海:“你我閱歷隔著二十余載,我要連你這樣的都看不透,也別在曲國拜相了。”
其實少年“譚曲”的心思并不好猜,少年人心思通透還懂得藏匿,可他的性情擺在這里,寧肯傷己而不傷人,往這方面想絕對沒錯。
少年不服氣:“不試試怎么知道?”
喻海心中冷哼。
少年要是能試成功,他將大陸翻個底朝天也要再找到一支“瓊漿玉液”給人打進去。
想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多會兒,侍從取來一壺茶水。
裝著余溫尚存的鴨血:“譚郎請用。”
這真是演都不演了啊,直接端血。
他剛要端起飲用,碗沿碰到嘴唇停下。
喻海還以為少年懷疑這是人血:“是鴨血,你不至于連人血鴨血都聞不出來吧?”
少年卻驀地起身:“不對。”
喻海湊近聞聞一茶壺的鴨血,被熏得微微后仰,也不知道少年怎就覺得這玩意美味。
“什么不對?”
空氣中彌散氣息挑動著少年的神經,讓他躁動不安卻無處宣泄:“我聞到了同類。”
不是喻海這種美味的“食物”,也不是雞鴨鵝這些畜類,更不是帶給他威脅感的武者侍從…純粹的,挑釁他的同類。喻海一開始還不懂啥叫同類,想到少年目前狀態一下子反應過來,又驚又怒:“怎會如此?距離多遠?”
少年顧不得其他,撩起繁重衣袍。
直覺讓他想要過去一探究竟。
只可惜這具身體不爭氣。
喻海便讓侍從幫忙,自己跟隨。
良久——
勁風在臉側呼嘯,喻海內心默算他們行了多遠路程,越算越心驚膽戰——不是,這個距離是不是有些太遠了?要不是明白少年性格,他都懷疑對方學那刁鉆廢物耍自己玩。
這警戒范圍怕是二十等徹侯都趕不上吧?
一個多時辰過去,三人在河邊停下。
“撈上來,就在水中。”
這種臟活累活自然派給侍從。
不多久,撈上來一具能動能掙扎的尸體。
喻海看了看水流方向,此地是支流分叉處,不知道是哪邊飄過來的:“就是它?”
他回首,少年“譚曲”正半蹲細看被侍從兵器制服的尸體,語氣中帶著絕望慌亂。
“我看它也…秀色可餐,怎么辦?”
喻海:早知道打一支了,而不是打了半支往里面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