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次匡次。
程千帆躺在鋪位上,耳邊是火車運行在鐵軌上發出的匡次匡次的聲響。
包廂門被拉開,就看到馮敏才打著哈欠進來了。
“馮兄,可好些了?”程千帆放下手中的報紙,問道。
“沒那么疼了。”馮敏才苦笑著點點頭,嘆口氣說道,“遭了罪了。”
他接過程千帆遞過來的煙卷,點燃了,猛吸了兩口,恨恨說道,“這些土八路游擊隊,都該死。”
“說的沒錯。”程千帆表情認真的點點頭,“這些紅黨八路軍,游擊隊,正是治安的最大不安定因素。”
他們從國都南京前往偽滿洲國的國都新京,需要從南京下關站乘火車至浦口,轉津浦鐵路北上,經徐州、濟南、德州至天津,全程約兩千三四百華里。
然后再從天津經北寧鐵路,到山海關。
山海關是偽滿洲國和華北的‘國界線’。
隨后抵達奉天后,再換經南滿鐵路到新京。
其中從南京浦口到天津的津浦鐵路,會經常遭到抗日武裝的破壞,列車需要日軍武裝押運,旅途并不安寧。
剛剛進入山東境內沒多久,就突然槍聲大作。
后來被告知是有八路軍游擊隊試圖破壞鐵軌,好在被押運護送的日軍士兵發現,雙方發生激戰:
土八路遺尸十幾具,倉皇撤離。
當時槍響的時候,馮敏才正在走廊,被槍聲大作嚇了一跳,一個不察跌倒在地,卻是扭到了腰。
馮敏才也成為此次汪偽政府外交部出訪滿洲國團隊的,第一位英勇負傷的官員。
好在出訪團隊配有醫生,馮敏才剛才去找醫生給針灸了一番。
“在南京那邊,有紅黨的新四軍游擊隊作亂,到了北方,還有土八路襲擊地方。”程千帆沒好氣說道,“這幫紅匪果然是危害國家安定的最大威脅。”
“所以汪主席的清鄉行動是迫在眉睫。”馮敏才說道。
德國進攻蘇俄,捷報頻傳。
汪偽政權不僅僅在輿論上宣傳德國人剿滅紅色之碩果,同時借機加強對中國紅黨的污名化宣傳,稱中國紅黨為“蘇俄代理人”,將蘇德戰爭與國紅摩擦關聯,為其“清鄉運動”提供合法性依據。
從七月份開始,汪偽政權在江蘇、浙江等占領區擴大“清鄉”,宣稱要“清除蘇俄支持的紅黨游擊隊”。
并且加大對上海、南京等地紅黨地下組織的搜捕,向日軍提供蘇俄在華活動的情報,重點是加強對紅色國際在華聯絡點的破獲和摧毀。
此外,在淪陷區的學校、工廠中,也開始轟轟烈烈的清查“親蘇分子”,逮捕疑似與蘇俄有關聯的進步人士。
可以說,隨著德軍進攻蘇俄的國際大局勢,在國內,由汪偽政權配合日軍展開的掃蕩新四軍、八路軍敵后根據地,切斷民眾與抗日武裝的聯系的大規模軍事行動,已經展開。
同時,似乎是無意間配合日汪偽這邊,重慶那邊對紅色的摩擦舉動也迅速升溫,對紅色及其抗日武裝根據地、游擊區,實現了全方位的包圍和掃蕩態勢。
程千帆已經知道了,自己所參團的這個汪偽政權外交部政務次次長褚劉巖為首的,訪問偽滿洲國的外交代表團,訪問偽滿洲國的其中一項任務就是:
值此國際局勢動蕩之際,兩國需密切接觸,就共同關注的國際局勢,及時的交換意見,做出符合兩國利益的及時應對。
此外,臨出發前,程千帆從楚銘宇的口中也獲悉了此次外交訪問團的一個任務。
以汪偽政權為首的漢奸政權,將以“支持盟友德國”為名,加大對華北、華中煤炭、棉花、糧食的征收力度,其中的部分資源將經朝鮮、偽滿洲國,經過西伯利亞鐵路或者海上秘密航線轉運至德國。
用外交部長楚銘宇的話說,此乃國府對于盟友打擊紅色異端的‘義無反顧’的支持。
而外交訪問團此次出訪新京,就將針對此秘密運輸線的相關問題探討,以展示國府和滿洲國積極響應國際剿紅大局的‘大國擔當’。
而程千帆是楚銘宇親自點將進入外交訪問團的,就是因為在楚銘宇看來,自己這個世侄頗懂經濟之道,對于物資運輸也是頗有造詣,屬于外交部難得的經濟之才,正是物當其用。
“程秘書,此次支援友邦的秘密交通線,殊為重要。”馮敏才說道,“楚部長親點程秘書參與此事,可見楚部長對程老弟之器重啊。”
“馮處長,馮老哥,這話可不興說。”程千帆看了看四周,趕緊說道,“此項任務是黃司長負責的,我只不過是跟在黃司長后面做些雜務…”
說著,他壓低聲音說道,“小弟不過是跟著混混功勞罷了。”
馮敏才笑而不語。
程千帆在上海灘法租界的黑市交易,在整個外交部,乃至是其他部委內部,都早就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可以用聞名遐邇來形容了。
這位程秘書、‘小程總’,可謂是發財有道。
現在,國府和滿洲國的這個國際秘密交通運輸線,在不知名之人眼中,不過是國府和滿洲國支援友邦的物資運輸線而已,不過,在馮敏才的眼里,這樣的交通運輸線本身就是閃著金光的金飯碗啊,如果能分一杯羹,想要吃個腦滿腸肥還不容易。
那楚部長可不是什么兩袖清風之人,這程千帆更是出了名的貪財好色,楚銘宇緊急點名程千帆從上海來南京,調入出訪團,在馮敏才看來,其中的貓膩可想而知。
“老弟謙虛了,謙虛了。”馮敏才說道,“老哥我可是說好了啊,以后若有需要,找到老弟你這廂,你可不能推辭。”
“馮老哥這話說的,只要老哥你開口,小弟若有二話,你直接摔門就走。”程千帆說道。
“有老弟你這話,愚兄就放心了。”馮敏才說道,然后他一琢磨,瞇著眼睛對程千帆說道,“好你個程老弟,老哥我差點被你這話騙過去。”
程千帆哈哈大笑,拱著手說道,“玩笑歸玩笑,小弟的為人,馮兄以后就清楚了,小弟對待朋友素來絕無二話。”
馮敏才微微頷首,雖然他和程千帆接觸不多,不過,這位程秘書對待朋友真誠如金,頗講究和風發財之道,他還是略有耳聞的。
這也是他樂意與程千帆接近的原因。
他作為外交部政務次新聞司的處長,自有其背景,卻是不比程千帆背后的楚部長差,原也不必如此刻意結交程千帆,正所謂天下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對于他們這等人,想要聚攬財富,比之普通人自然要容易多了。
“怎么回事?”王鈞表情嚴肅的看著面前的同志。
此次破襲津浦線膠州段的行動,部隊遭遇了不小的損失,接到匯報后,王鈞是震驚且憤怒。
“教導員,是情報出了問題。”孟新甲說道,“在行動的時候,這列火車是突然出現的。”
他對王鈞說道,“按照我們多日的偵查,這個時間點,是沒有火車經過的,最重要的是,不僅僅突然出現了這列火車,而且火車還有裝甲列車押運。”
“裝甲列車?”王鈞表情無比嚴肅,他拄著拐杖,來回踱步,陷入思索中。
此前在江南被捕,雖大難不死被‘火苗’同志成功營救,不過,他在獄中遭遇了極其嚴重的酷刑,導致他現在一只腿比另外一只腿短瘸,只能使用拐杖走路。
“是的,裝甲列車押運,火力強大。”孟新甲說道,“敵人火力全開,打了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同志們犧牲不小。”
“這是一個意外情況,也是非常重要的情況。”王鈞思忖道,“能夠令敵人派出裝甲列車押運的,無論他們的押運護送的是人還是物資,都說明不簡單。”
他對孟新甲說道,“這樣,立刻派人將這個情況向軍分區上報,爭取盡快落實該情報。”
“明白。”孟新甲點點頭,立刻安排通訊排的同志將情報上報。
隨后他回到房間,找到王鈞,“教導員,天色快黑了,正常來說,敵人是不會在夜間行車的。”
“說說吧,你小子又有什么鬼主意?”王鈞笑道。
“前面就是平原縣了。”孟新甲說道,“我推斷,日本人這趟火車會停靠在平原站,不會冒著夜色繼續前進。”
“說說你得出這樣的判斷的理由。”王鈞看了孟新甲一眼,說道。
“就憑日本人大白天的都派出裝甲列車護送,就知道他們要護送的人或者是物資不簡單。”孟新甲說道,“到了晚上,鐵路沿線就是我們的天下了,日本人不敢冒險。”
“你覺得他們護送的是人,還是物資?”王鈞思忖說道。
“我想起一件事。”孟新甲仔細想了想說道,“我想起來了,當時戰斗發生的非常突然,結束的也快,有一列車廂很特別。”
“怎么個特別?”王鈞問道。
“試圖靠近鐵軌,尤其是接近那列車廂的同志們,遭受了敵人最強大的火力射擊。”孟新甲說道,“可見敵人要保護的是那列車廂。”
“是悶罐車,還是客車?”王鈞立刻問道。
“不是悶罐車。”孟新甲說道。
王鈞拄著拐杖,來回踱步,陷入思索中。
不是悶罐車,也就是大概率不是運送的貨物。
那就有極大的可能是護送的重要人物的車廂。
能夠值得日本人大白天調集裝甲列車護送的重要人物,其來頭一定不小。
“說說你的鬼主意。”王鈞說道。
“平原縣是我們的根據地,戰士們熟悉那邊的情況,只要敵人的列車在平原縣過夜,我們可以夜襲平原縣。”孟新甲說道,“如果能成功俘虜或者是消滅敵人重點保護的這一伙大人物…”
王鈞微微皺起眉頭,孟新甲所描述的場景確實是讓他動心,但是,他提醒自己必須要冷靜。
“平原縣確實曾經是我們的根據地,但是,那是之前,現在那里的情況很復雜。”王鈞說道。
被‘火苗’同志從敵人的手里營救后,他養好傷,就被組織上分配來八路軍膠州支隊工作,現任膠州支隊獨立營教導員,主要在從禹城到平原縣一帶活動。
營長方煥章同志在此前的戰斗中負傷,現在在軍分區養傷,所以現在獨立營暫時由他這個教導員負責領導。
王鈞仔細研究過周邊的抗戰局面,愈發覺得魯西區三地委去年錯打盧胡子之役,對于平原周邊的抗戰局面的惡劣形勢,有不小的影響。
盧胡子是高唐縣人,是有近五百人槍的武裝,一直盤踞在高、平邊區的王莊一帶。
雖然盧胡子是盤踞武裝,也曾有過綁票劫道勒索的惡事,不過,盧胡子武裝曾和日軍打過一仗,打死日軍一人。
因他曾經抗日,八路軍縱隊將其作為統戰對象,曾支援他部分槍支。
因此,盧胡子雖然對紅黨領導的八路軍軍隊存有戒心,但一直保持克制,并沒有和八路軍部隊發生過事實摩擦。
不過,去年三月份的時候,一個情報傳來,組織上獲悉重慶方面已經派人拉攏盧胡子,有意招攬盧胡子所部和紅黨搞摩擦。
魯西區三地委的一些領導同志早就認為盧胡子不會真心同紅黨合作早晚是禍害,現在又獲悉重慶方面要招攬盧胡子所部搞摩擦,遂決定對盧胡子動手,以免后患。
于是,民國二十九年三月,三地委突然作出決定,調集了魯西區三大隊、平原縣大隊,三、四、五區中隊和附近幾個縣的縣大隊,將盧胡子部的小股武裝當作主力圍在高唐縣大劉莊,攻進村子以后,他們已經轉移。這次戰斗不僅沒有消滅盧胡子部隊,反而化友為敵,將盧徹底推到了日偽頑一邊。
兩個月后,三地委在高、平、禹交界的幾個村莊準備召開各縣區領導干部會議,三大隊和平原縣大隊也匯集在這一帶做會議保衛工作。
盧胡子得到消息,糾集了禹城、德州等鄰縣十幾個土匪雜團共兩千多人,將參加會議的人員包圍在高縣雙廟一帶。
與會人員邊打邊撤,撤到徐官屯已陷入重圍。
三地委組織全部力量突圍,激戰了兩天兩夜未能突出,到第三天黃昏,趁敵人換防之機,方突圍成功。
但是,經此一役,開辟三年之久的平原抗日根據地卻只能被迫放棄,平原縣大隊隨三大隊轉移到運河以西,地、縣機關轉移到茌平、齊河一帶,紅黨平原縣、區黨組織也被迫轉入地下。
所以,孟新甲說平原縣是抗日老根據地,有利于部隊作戰,這嚴格來說是不對的。
現在的平原縣,有日偽軍盤踞,還有盧胡子這伙地頭蛇漢奸武裝,實際上敵人的力量不僅僅強大,而且熟悉地方,不容小覷。
“教導員,我們又不是打平原縣城,只是打火車。”孟新甲看到教導員還在猶豫,便‘蠱惑’說道。
“怎么?你還要打平原縣城啊?”王鈞瞪了孟新甲一眼,沒好氣說道。
“現在咱們滿打滿算只有一個營,要是獨立營是獨立團,平原縣城倒也不是不能打。”孟新甲摸著腦袋,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