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可離的動作頓住了,那道充盈著力量的聲音就是這時候傳進她耳朵里的。
“醒醒!”汪文迪的話語似遠在天邊,又像近在耳畔,“方可離!醒醒!”
一時間,腦子里混沌一片,方煙蘿溫柔的臉、折月幽幽的微光、自己練劍的影子…一切全部都攪在了一起。
那聲音此時更像是催命符,“離兒,離兒…跟為師走吧。”
方可離不忍將方煙蘿推開,只是自己一個勁的拼命后退,直到撞在船舷上,才猛地回過神,方煙蘿的身體化作冰塊土崩瓦解,重新回到了河里。
而她自己正歪倒在船邊,半個身子探了出去,手浸在冰冷的河水中,絲絲魔氣跳躍在她的指尖,又因折月尖端散發的靈力而不敢靠近她。
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連忙正了身形,回首一看,汪文迪皺眉立在船頭,她開口發問,“先生,這、我這是怎么回事?”
“這就是這條河的不簡單之處。”汪文迪也沒大驚小怪,把之前他與張霏霏所遇到的事一并說了。
方可離倒吸一口涼氣,倚靠折月,“好險,差點就中招了。”
汪文迪周身的氣息依舊沒有完全放松下來,自顧自道,“確實奇怪。”
“哪里奇怪?”
“這兩次的事奇怪。”
他沒賣關子,徑直說出自己心中的疑慮,“我與霏霏乘折鏡時,也是霏霏中招而我沒事,其他人進入山中,江宇、熊巍等都破了自己的輪回幻境迷局,我卻從未墜入過什么輪回幻境。”
“我難道不在此局中?”他捏著下巴,“但我又為什么會不在局中?”
“說不準先生就是此局的變數?”方可離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這畢竟還是她頭一次進這山里,打趣道,“這難道不是好事嗎?與先生結伴同行的話,危險系數大大降低了。”
“變數?”他皺著眉頭。
霧氣漸漸稀薄,河對岸的輪廓也漸漸變得清晰起來。
“那是什么?”方可離跟著站起身來,只見對面河岸黑壓壓的一片。
汪文迪定睛一看,瞬時變了變臉色,“臥槽!”
紅色的身子黑色的嘴,密密麻麻的布滿了整個河對岸,是此前見過的蟲群!
方可離也看清了對面的情況,渾身汗毛倒立,一整個頭皮發麻,折鏡偏偏還在往對岸靠近,“先生,怎么辦?!”
汪文迪一腳踩在船沿,嘗試用靈力操縱折鏡,可收效甚微,折鏡甚至朝對岸運行得更快,不禁皺眉道,“媽的,什么情況啊?”
方可離扔出折月,掃清一小片蟲群,卻連再次凝力的時間都沒有,那一小片缺口就立刻被更多重新涌來的蟲群所補充,只是沒有一只蟲子敢率先突破河岸線,跳下水來。
“跳河,”汪文迪的視線投向更遠的地方,拿了主意,示意她收回折月,強調道,“跳河,現在!”
說完,自己就先跳進了河里,水花幾乎沒有。
出于對他的信任,方可離倒也沒什么猶豫,將折月握在手里,摒棄腦海中方煙蘿身體碎裂的恐怖畫面,果斷跳進了河里,水中閉氣是基本功,正如汪文迪所言,河里的魔氣遠比他們在船上能感覺到的要重得多。
魔氣避開折月,但水底的荇草不知疲倦地纏上了她的腳踝、小腿,宛如有自己的思想一樣,想將她帶去某個地方。
一陣悅耳動聽的歌聲傳來,在她嘗試思考歌詞內容的時候,意識便盡數被帶走了。
這個山洞秘境中,有無數種方法令闖入其中的人陷進輪回。
其實隨著年齡的不斷增長,幼時的很多記憶,方可離都只模糊地記得個大概,只有那個能凍死人的雪夜,她始終清晰地記得每一幀的畫面。
就連被拋棄 的原因,她都記不清了。
她在街頭快要被凍死的時候,來往行人都將她視為破落小乞丐的時候,她自己都在想下輩子能不能吃上熱乎的紅燒肉的時候,一道溫熱的氣息忽然席卷了她全身,喚醒了所有的感官。
從來沒有人用那樣溫柔的眼神看過自己,方煙蘿是第一個。
方煙蘿抱起小小的她,給她換上干凈溫暖的衣服,喂她一口一口吃下清香可口的食物,對她來說,就像突然降臨的天使,讓她相信這個冰冷的世界里真的有溫暖的奇跡。
整整一夜,方煙蘿都守著她。
清晨的陽光投射下來的時候,方煙蘿探了探她細膩的額頭,溫聲靜氣,“小丫頭,你的病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我會留下幾貼讓你完全痊愈的藥,我該走了。”
在連對生病都沒有什么概念的年紀,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再被拋棄。
她抓住了那只干凈溫軟的手掌,一雙靈動的眼睛倔強地盯著方煙蘿。
“怎么了?”方煙蘿并未掙脫,“小丫頭,有什么話想說?”
她收緊了手,“我…跟…一起…”
“想跟我一起走?”方煙蘿莞爾一笑。
“嗯,”她用力地點頭,“我跟著你,永遠。”
方煙蘿也沒想到這小小的嘴里竟然能這么干脆地吐出‘永遠’這兩個字,眉間一動,“跟著我的話,要學的東西特別多,日子也很清苦,還要面對很多很多危險。如果你想過普通人的生活,除了治好你的病之外,我還可以給你一筆錢。”
“不要錢。”她脫口而出。
“不要錢?”
“要你,要跟著你。”
那雙明亮的眼睛里,藏在最深處的執念,只有方可離自己能看懂:師父啊師父,對一個本來就是被拋棄的、一無所有的人,你展露了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我必然會用盡一切方法,想要留在你身邊,將這份美好永遠地留下。
方煙蘿和記憶里一樣,帶走了她。
為她治病,帶她回蜀山,收她為徒,給她取名為方可離。
吃藥的苦、背功課的倦、練劍的累…一切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生活中最美好的事。
她沉溺于這份美好,完全忽略了逼近的變故。
方煙蘿終于說出了記憶中的那句話,“人族有弱小者,難道魔族就沒有嗎?”
這句話宛如一記警鐘,重重地敲在了方可離的心頭。
師父為顧全大局,獻身祭法,于昆侖深淵下加固封印,身死道消,只留一縷執念徘徊在冰層中的模樣,冰冷而痛苦,執念并非為她,而是為了魔族滄淵的模樣,她仍是接受不了。
更別提后來,折鏡下河,師父的身體再次破碎的畫面。
方可離說出了不同的話,“魔族的弱小者應該由魔族的強大者保護,師父操心的太多了。你操心魔族弱小者,魔族的大能未必會操心我們人族,若真到開戰的時候,他們是屠戮最多的。”
倏忽之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更加清晰可聞,尤其是她正握著方煙蘿的手,那種極盡真實的觸感,是她不想再失去的東西。
方可離走近一步,繼續補充道,“難道師父會為了保護弱小的魔族,與人類刀劍相對嗎?不會,人與魔,種族不同、立場不同,這些本就不是師父應該考慮的,掌門師伯和長老都說過,師父道心甚高,有緣飛升,弟子也深以為意。”
“飛升…”方煙蘿搖了搖頭,“修道問心,若心中有結,就算飛升,也不過是多了些道行修為,終究無用。”
“離兒,心如明鏡,如果不過純粹透徹,做什么都會失敗的。”她溫柔地教誨著。
比起那些勸說,方可離更清楚,方煙蘿是不會被三言兩語改變心性的人 “師父,”方可離只得退了一步,以求一個更好的結局,“弟子只求一件事。”
方煙蘿問道,“何事?”
“弟子會勤修刻苦,以求長進。只希望日后能助師父一臂之力,若要出山降妖除魔或是別的,請師父務必帶弟子一起。”方可離認真答道。
方煙蘿打趣道,“看不出來,離兒小小年紀,抱負志向倒是不小。”
方可離目光灼灼,“哪有什么抱負,只是想幫師父分憂而已。”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師徒二人更是形影不離,方可離進步神速,早已成為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也在方煙蘿下山執行任務途中相伴,立下不少斬妖衛道的功績,成為了弟子中的榜樣。
在同門弟子都夸贊她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原來自己對其他人的聲音真的不那么在意,無論是貶低還是贊美,她在意的,只是方煙蘿還在她身邊。
夸贊會因方煙蘿的肯定而令她錦上添花,貶低也會因方煙蘿不在而令她雪上加霜。
山下,樹林中。
這里的妖氣并不十分濃厚,對師徒倆來說,是小事一樁。
可還沒等她們出手,就有人先她們一步,掃除了盤踞在此地作亂的妖物。
那人只用了一招,招式和人一樣凌厲,身姿挺拔、五官深邃,方可離一見到他,心中那股濃烈的不安感覺就叫囂著要沖出自己的胸膛,這人回身時恰月光灑落,銀光為他周身鍍上一縷不容忽視的王者之氣。
他很直接的對方煙蘿伸出了手,聲音清朗,“姑娘,沒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