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嘩!
暴雨傾盆,在半空卷成一顆顆水石,狠狠往大地摔打下去。
當砸到鐵棚屋瓦時,發出嘭嘭的巨響聲,炸得人思緒轟鳴,連不成片。
“…還是說,你真忘了你是誰了嗎,天人五衰。”
纏尸人北槐一步步往前,緩慢來到那道匍倒在水中身影前。
他唇角抿著和善的笑意,微微屈膝蹲下,伸手撫摸起地上人兒的后腦,在暴雨中隔了許久,柔聲呼喚:
“星夜…”
轟隆!
半空有雷電劃過,點亮了整片十字街角。
街上那泡在泥垢水中的橙色身影,分明已完全脫力了,劇烈的抽搐過后,失去所有反抗氣力。
他痛苦蜷縮著身子,本來半張臉浸泡在烏黑色的泥水中,聞聲后身子一僵,猛地抬起頭來。
嗤啦!
泥水飛濺。
點滴灑在了北槐白皙干凈的面龐上。
北槐那微微咧開的唇角,頓時像也染上了些許瘋意,卻是極為冷靜的瘋。
他從容不迫捏碎了那張龜裂的橙色閻王面具,捏住面前這張蒼老面龐的下巴,再度輕喚道:
“亦或者說…”
“紅衣,守夜。”
咔——
虛空閃電再次劃過,照亮了面對面的兩張臉。
一張純凈無瑕,只是臉上沾了些泥水,但只消用濕布擦拭凈臉過后,定又是翩翩如玉、纖塵不染的俊公子。
另一張臉則布滿了褶皺,眼窩深嵌,眼袋如注水,精氣神全無,面部肌肉好似都開始垂墜,整個一老態龍鐘的慘淡模樣。
“守…”
那揭了面具的天人五衰,瞳孔止不住震顫著。
他僅存的神智分明已辨識不清,到底北槐口中的天人五衰是誰,星夜是誰,以及守夜是誰。
恍惚之間,跟隨又一聲雷震,錯綜復雜的記憶與人生,便如十字街角上水石墜后四散的水花,突然全炸開了。
“你就是星夜,初代六戌之一,五大絕體之首的吞噬之體?”
星夜望著黑暗石窟中,燭火映照出來的白衣少年的臉,沒來由一陣心悸,“你對我做了什么?”
什么都記不起來了。
過往一切記憶,像是被人清空了。
一些個印象最深的過去、同伴,也只剩下一片模糊。
除了記得住“戌月灰宮”,以及自己、沙生羅、蝕金等幾個名字,其余的全忘了。
還有…
“我,為什么會哭?”星夜抹淚,分明心頭并無悲傷,淚如雨下。
“你是第一個能在我能力之下,保持如此冷靜的鬼獸,我對你很滿意。”白衣少年頓了下,“我叫北槐。”
鬼獸…
他當著自己的面,從腰后掏出了兩個本子:“阿藥這次給的我很喜歡,我打算為你單獨開一篇‘吞噬篇’,希望你不要讓我失望。”
他提筆在本子嶄新的頁面上寫著什么。
星夜從跪伏的角度抬眼望去,隱約間可以見到書卷的名字,叫《北槐們的記錄手冊》。
北槐…
北槐們…
星夜能從本子上看到被燭火映出的自我內心的恐懼,面前這個白衣少年,似乎有著和正常人類不一般的思維邏輯?
“先在這里住一段時間吧。”
北槐只寫了個開頭,就咬著筆往身后方努努嘴,道:
“如果繼續反抗和搞破壞的話,我會繼續打碎你,組裝你,直到你乖乖聽話為止。”
“對了,你最好也自覺一點,快些自我戌化,或者說鬼獸化,否則我就要注射生命藥劑幫你了。”
他說著抬頭,望向石窟半掩的石門外,被照得光影班駁的臉上,表情異常期待,舔著嘴唇說道:
“很快,你的第一批飼鬼士就能湊齊了,足足三百六十五位,都是五域天驕,費了我不少氣力。”
“如果全部失敗,我會很失望,我一失望,你會很痛,知道嗎?”
北槐低頭看向來,似乎看穿了下方匍著的身影的懵懂,一笑道:“星夜,你有想問的嗎?”
星夜下意識要張口。
可北槐似乎早習慣了這個流程,拍拍他的臉,起身往石門外走去,只留下流程化般的幾個答案:
“簡而言之,你以后真只能成為鬼獸了,以一種力量形態活著,再以寄生的方式去影響這個世界。”
“飼鬼士,就是你的鬼獸寄體,你們同舟共濟,為我踐行生命與輪回并行之道。”
“至于以什么樣的形式進行鬼獸與寄體的融合…”
北槐余音拖長,卻再無后話。
出了石窟的同時,將石門帶上,頓時黑暗中只剩燭火搖曳。
這卻照亮了石窟里頭的景色,星夜望過去,發現那是一個個裝浸著特殊溶液的精密柱體儀器。
溶液里頭泡著的,有人形生物、獸形生物,以及一些他當前記憶下,認不出來品種的特殊雜交生物。
心口莫名一抽,一種破壞欲橫生。
腦海里記憶碎片卻跟著涌出,那是北槐狂風暴雨般的摧殘攻擊。
星夜神情驚恐,心有余悸,忍住了破壞的欲望。
他忘記了自己的過去是否輝煌,是否璀璨,只知道落在那個白衣少年手里,接下來的命運,只剩未知。
蠕動著痛苦殘軀起身走去,伸手觸碰著那一個個如同囚籠般的容器,星夜不知該作何感想。
“他們,是誰?”
“我,又是誰?”
“飼鬼士來了后,我也會成為…這樣?”
“阿夜。”
“在,無月前輩!”
“我記得,你是東域東天界人士吧?”
“是的,有新任務嗎,無月前輩?”
“紅衣‘守夜人’的名號,近來可是很響亮啊,做得不錯…那邊又傳信息來了,還是老樣子,白窟又有異動,這次應該是真探測出鬼獸氣息,他們那需要人手,你再過去一趟吧。”
“又要借我過去?”
“是的,這次是點名要你這個‘守夜人’,畢竟你是黑暗屬性,對付鬼獸能發揮的作用,大多了…而且這一次,你過去之后,徽章也該改了,確實早該改了,直接加入紅衣吧。”
“為什么?”
“沒有為什么…那邊,比我更需要你的力量。”
“是!”
大山中,白衣同道門錯落有致。
無月劍仙最后一次為自己整理完衣領,轉身走去。
暴雨滂沱中,守夜遙遙抬眼望去,再一次別離這夢中的戰友們。
一切都在遠去。
白衣們揮手送別自己。
“守夜前輩,保重,再一次見面時,我可就要突破太虛當上副主宰了,你這個‘暗’屬性,可不要輸給我這晚輩的‘光’啊!”嘗翼的笑臉也跟著虛淡消失。
畫面重組,來到了白窟。
實際上,這么多年多次被分派來白窟鎮守,不是紅衣,勝似紅衣。
較之于一年一度的回中域白衣總部述職,守夜確實也習慣了紅衣的日常。
鎮守邊疆,更在東天界打出了響當當的“守夜人”名號,便是他近些年的輝煌戰績。
只是…
今日之白窟,似有些許不同。
那異次元裂縫來得突兀,封印鬼獸的強大,遠遠超過認知,甚至感覺比圣境還強。
哪怕對方沒有傷人之意,一眾紅衣小隊拼死一戰,也留不住這鬼獸,不僅各皆重傷瀕死,還給它成功溜進了附近村落之中。
“八宮里外,毗鄰最近的是莫家村…”
“再往外去,除了天桑城、天鳳城、天云城,以及各家靈宮,還有凡界過百萬無辜民眾…”
“完了,紅衣失職,這下真要生靈涂炭了!”
奄奄閉目之時,守夜心中所牽掛,還是那頭前所未聞的封印鬼獸。
再一次睜開眼的時候,燭火搖曳,身處于一封閉石窟之中。
“你死了。”
前頭傳來聲音,是個年輕人的聲音。
可是自己趴在地上,什么都看不見,連靈念都失效了,只剩眼角余光,看到一雙白衣下的赤足。
“我很遺憾,聽到這樣的消息。”
“這批飼鬼士中,你的資質足以排進前十,為什么你會死?”
這家伙,是誰…
他瘋了嗎,我明明還能聽見聲音,我還活著…
“我會救你。”
“可你的同伴都死了,什么紅衣蘭靈、紅衣信,你的怨氣很重,你的求生意志,卻是不強,是遭到打擊了嗎?”
“這樣的你,挺不過實驗。”
什么實驗…
飼鬼士又是什么…
蘭靈和信他們,不都只是…是了,白窟受封印之力昏迷,和凡人已無兩樣,信號又發不出去,等到救援到來,各自應該都成腐尸了吧?
“不必激動,你的神魂,頂不住這般沸騰。”
“我還不至于在這種事情上欺騙你,我可以向你保證,你的朋友都能活過來。”
“而作為代價,從今往后,你的生命,歸我,聽懂的話,動動你的手指頭。”
守夜已然能感受到身體之間流轉著一種不屬于自己的生命力。
那太澎湃,比之封印鬼獸的都不遑多讓,守夜窮盡最后一絲氣力,努力動起食指,在地上畫出一道豎痕。
“很好,你是我的了,記住今日你的承諾。”
“我叫北槐。”
眼前一暗。
再一次睜眼的時候,自己竟身處在一處封閉的柱狀容器中,連鼻腔中都滿是溶液。
嗤的一聲,儀器打開,褪去了顏色的溶液流了一地,守夜勉強打開眼。
面前站著的,是一個白衣赤足的男子,風度翩翩。
后方幾個拿著紙筆的人倉皇撤退,只有他赤足立于原地不動,任由儀器里的溶液淌過他的腳踝。
“你醒了。”
“我叫北槐。”
“白窟一役后,你死了,是我救了你,并賦予了你全新的能力,讓你在斬道時期,便擁有了太虛之力——浩然正氣。”
守夜環眼打量四周,視野朦朧,什么都看不清。
耳朵嗡嗡嗡的,接受信息的能力也還沒回來,只是依靠記憶烙下這些話語,理解不得。
他從儀器中走出來,佝著身子,不知該往何處去,只追尋著光望向了石門敞開的方向。
“去吧。”
“出了這扇門,你什么都不會記得。”
“回歸你的紅衣人生,必要的時刻,你的浩然正氣會助你,而在更危急的時候…”
守夜回過頭,望著那個微妙的笑容,最后也什么都記不住。
回到八宮里,紅衣小隊健全,只有正常的人員流動,并沒有同伴的死訊傳來。
封印鬼獸不見了。
跑出白窟后,居然也沒有大肆殺戮,跟成精了似的,該是隱入附近城池中了。
可此獠不除,后患無窮。
“再駐守一個月,如果還沒有探測到鬼獸氣息的話,蘭靈你們駐守這里,老夫往城中尋去,若等白窟再啟那鬼獸再出的話,一切就都遲了。”
“可以,但還是需要小心,那封印鬼獸能力太詭異了…守夜,你打算先去哪?”
“天桑城,老夫和付止還有些交情,以天桑城為基礎,往四面輻射,看能不能順藤摸瓜,摸出點什么。”
“準了,單獨行動的話,小心一些。”
“你們也是。”
脫離紅衣小隊,從大山中再一次走進人口密集的城市,恍如隔世。
好像忘記了點什么。
又好像一切,都和過去沒有什么不同。
“活著…”
“往前走就是了。”
“戴上這張面具,忘記術金門,忘記痛苦過去,從今往后,你不再是天煞孤星,你是本座黃泉的人,你是閻王的天人五衰。”
“閻王…”
“不錯,你的生命,由本座賦予全新意義,你的衰敗之體,也將為本座所用。”
“靠近我的人,全都會沾染不詳,全都會死…”
“本座不會。”
“本座需要你的力量,需要你幫我搜集‘淚家瞳’,只要你答應,閻王便是你下一個家。”
天人五衰于是戴上面具,告別了久居十三年的術金門,跟了黃泉。
他大概能預知到閻王的未來了,可少年貪戀情誼,渴望得到認可,以及現實生活如夢幻般讓人沉醉,天人五衰不愿意醒過來。
這么多年,陸陸續續也為閻王拿到了一些淚家瞳,當然見證了閻王不變的面具下,一代代人的變化。
還真如黃泉所言。
只有他這個首座和自己沒變過。
在“天人五衰”之力的影響下,閻王成員幾年一換代,就沒有一個長命的。
渾渾噩噩,也是人生。
終于在這一天,天人五衰又一次收到了首座黃泉的指示:
“你和孟婆走一趟吧,神魔瞳出現在了云侖山脈,能收下最好,收不下則另外伺機而動。”
首座黃泉,前期收集淚家瞳的意愿很強。
到了中后期,他像是也被自己的能力影響到了,開始有所迷失。
他似乎遺忘了搜集淚家瞳的本質,是要圖個什么,也似乎從一開始他便不知曉,只是在盲目搜集。
天人五衰不管這些,半生走來,他見識過太多繁華與虛無,知曉存在本身并無多大意義。
“搜集淚家瞳”本身存在的意義,大過于“搜集淚家瞳是為了什么”這個意義,畢竟這讓自己的人生有了動力。
哪曾想,這一次出手,碰上硬茬了。
終日打雁,終被雁啄,那手拎小銅爐的姑娘涉世不深,身上那頭怪物,卻是恐怖無比。
命運,似乎便是如此無常。
前些年天人五衰還聽說過哪哪出了個封印鬼獸,但也沒去細究,畢竟走南闖北,這事兒跟自己關系不大。
今個兒,他竟撞上了這封印之體,兩三下就被拿住。
被封進“封神棺”時,生命氣機全部停下,藉借術金門禁術,天人五衰卻還能保有一絲靈智。
只是,無力反抗!
那家伙,強到好像已經超過半圣的范疇了!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從棺材中被水鬼提走,又被隨入孤音崖下深海之中。
前半生為尋覓同伴而活,同伴全死了。
后半生為尋找淚家瞳而活,最后也因水鬼要以淚家瞳釣北域普玄姜氏半圣姜布衣,而入局深海。
深海之下,靈元全失。
這卻困不住坐擁一身術金門禁術的天人五衰,只是需要些許時間恢復些氣力。
以消耗壽元為代價,只消片刻,天人五衰自信可以逃出生天。
畢竟,術金門的術多源自祟陰邪神,可不僅僅是靠靈元才能施展,獻祭也行。
只是,天意難測。
命運似乎很喜歡開玩笑,也很會讓人一時天堂,一時地獄。
氣力還沒恢復多少,順著海流,天人五衰流入了不知是誰的九死雷劫范疇中。
普通斬道渡劫,即便渡過了,也難以殺死他天人五衰。
怪了…
孤音崖上遇一鬼獸寄體,展露出了五大絕體中的封印之體,二話不說,封住了自己。
孤音崖下遇一紅衣,一以對抗鬼獸為使命的正義紅衣,他居然也是鬼獸寄體。
且力量展開來后,居然也是五大絕體之一,還是首屈一指的吞噬之體!
“紅衣?”
“鬼獸?”
這個世界有多荒謬,天人五衰領教過了。
他萬萬沒想到,自己最后的死法,是在這滿目猩紅的瘋狂紅衣嘴下,成為他的血食。
天人五衰恢復了一些氣力。
他直到死,也沒有進行無意義的反抗。
在自身一片片血肉被撕扯吞下之時,沉淪深海,遐思無限,終末翻遍人生,不過“因果循環”之四字囚籠:
“我這一生,作惡多端,也算是在此,可以告一段落了。”
轟隆!
記憶殘碎,如大雨滂沱。
守夜眼珠顫動,不可置信望著面前纏尸人,望著這締造一切的北槐。
他腦海里閃過的,還有后續自己褪下紅衣,戴上全新的面具,裝上三厭瞳目,成為閻王下一任天人五衰,也得以初步操控黃泉的畫面。
還有上虛空島,吞噬暗部首座夜梟,以血世珠封圣,徹底拋卻過去、未來、信仰,只為接下來更好找圣神殿堂復仇的畫面。
還有渾渾噩噩失去理智,操縱黃泉,拿來三劫難眼的畫面,找上愛蒼生問道的畫面,以及今下,得知一切始作俑者都是北槐的畫面。
過去、破碎、悲慘…
所有一切答案,昔日蒼生大帝都避開不談,而今他主動走來,走到了自己面前。
“你…”
轟一聲響,衰敗之力炸開,天人五衰死死盯著面前白衣赤足的北槐。
“不錯,是我。”
北槐笑著,伸手輕撫著他的頭頂,“一切,都是我,包括你的,也是我的,還記得嗎,你的承諾?”
守夜記憶轟炸,炸出了當時自己在白窟醒來,在大地上畫出的豎線。
面前分明就是自己要找的那一個人,他卻賦予了紅衣小隊再一次新生,不報仇便枉走這一遭,要報仇便是對過往自我的否定…
“不、不、不…”
守夜腦海又亂了,一個個自我跳出來,搶奪身體的掌控權。
有星夜、有天人五衰、有夜梟,有吞噬過的每一個重要的,無足輕重的人與非人。
“騙我的…”
“不可能…”
“這絕對…”
北槐一巴掌轟在他天靈蓋上,槐枝刺破堅硬的軀體,開始入侵。
他全身繃帶不斷解開,整個人開始虛淡、半透明化…
這是戌化!
亦是鬼獸化!
“我知道你不會接受,也接受不了,而從一開始,我就沒想讓你接受。”
“你的身體,從頭到尾,都是在為此刻之我而做準備,結束你雜亂不堪的過去吧!”
“從今天起,我們只有一個名字…”
纏尸人的繃帶徹底解開,生命之力炸成一灘獰笑著的霧水,從守夜的眼耳口鼻之間鉆入:
“北!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