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海棠稍頓半秒,便問道:“咱們慕容世家,如今是誰在當家?”
這,無疑是一個陷阱問題。
因為正值壯年、突然暴死的慕容抒,是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和遺囑的,且過去的他對幾個兒子的態度也數度搖擺,從沒有明確說過將來家主之位會傳給誰。
所以阿孝如果在這兒回上一句“是我在當家”,那便是他自作主張、是僭越。
然而,他也無法去回一個類似“還沒確定”或者“我也不知道”這樣的裝傻答復。
畢竟…現在大半個河北省都認為——如今的慕容家是阿孝在做主。
看到這兒可能有人要問了,那三夫人和慕容月不摻和倒也合理,但慕容抒死后,這大夫人和她那倆兒子就沒啥動作吧?怎么大家就都認準了是阿孝接班呢?
這個咱有一說一,也不是他們不想有動作,只是阿孝太厲害,他們玩兒不過他…
當晏海棠、慕容籍和慕容典三人從慕容抒的死訊中回過神時,阿孝已然用驚人的效率實際掌控了所有家族業務的管理和運作,同時還雷厲風行地撲滅了諸多起由于慕容抒之死而生出的“麻煩”。
遠的不說,就說今夜那桌“打邊爐”吧,這種case阿孝最近處理了至少也有幾十件了,且大部分時候他都不需要親自動手,動動腦子和嘴就夠了。
那他這么一操作,自然是無論家族內外,大家都只認他這“二少爺”了。
至于那大少和四少…
你出去問去,大多數人只會來句——誰啊?
慕容籍?就是那自稱“賭霸王”的小胖子?去年跑到江南去想裝一波大的,結果被那杭州孫半城整得灰頭土臉跑回來的就是他吧?
慕容典?那個二世祖啊?乳臭未干的小子等毛長齊了再來現眼也不遲唄。
正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慕容家這三位少爺在外人眼里的印象,也不是這十天半個月里造就的。
所以后來晏海棠也想明白了…她那倆兒子,想靠正面的硬實力和口碑爭贏阿孝是不可能了,那干脆也就別在外邊兒做什么多余的“動作”了,做了也是丟人現眼。
咱還是在“家族內部會議”這里想想辦法,能力不行,道德倫理上設法讓你掉入自證陷阱還不行嗎?
這才有了今夜這出“鴻門宴”。
“呵…那大娘您認為,如今是誰在當家呢?”且說那慕容孝,聽到這問題也是冷笑一聲,又把皮球踢了回去。
啪——
“我現在是在問你!”晏海棠可不吃他這套,拿出長輩的氣勢,一拍桌子便二度厲聲喝問。
“那孝兒斗膽說一句…”阿孝則還是十分冷靜地回道,“最近的確是我在‘暫代’這家主之責。”
他這詞兒可講究,不僅是在“暫代”上加了重音,后面還把“家主之位”說成是“家主之責”,突出了這位子的義務而非權力。
“好啊,既然你敢認,那也莫怪大娘說話難聽…”晏海棠自以為對方已經中了陷阱,便收了怒意,得意地言道,“且不論你爹的死疑點重重…”她說到這兒,還不忘轉頭瞪一眼慕容月,對其進行施壓,“…就說他現在尸骨未寒,你便這樣迫不及待地爭權奪利,欲坐實這家主之位…阿孝,你這樣做,將你的兄弟姐妹、和我們這些長輩置于何地?你是何居心啊!”
這大夫人的做法呢,其實也頗為典型,她就是按照自己的認知,把自己想做不敢做、或是沒做成的事,扣到別人的頭上,然后自己則站上道德的高地,肆意指摘和要求別人自辯自證。
但阿孝顯然不會、也不必落到對方的那套邏輯里。
“大娘息怒。”慕容孝的語氣依舊平靜,“孝兒方才已經說了,我這只是‘暫代家主之責’而已,畢竟家中起了這么大的變故,總得有人出來先穩住局面再說…”他頓了頓,“正好,這幾天我看局勢也基本穩定了,那我的確也該把這肩上擔子卸下…交給大哥了。”
“啊?”突然被cue的慕容籍也是一愣,“不是…這…”
他語無倫次地往外蹦了幾個字兒,同時轉頭看向他娘,那眼神仿佛在說:“老媽這啥情況啊?這怎么跟你事先預判的幾種反應不沾邊啊?”
而晏海棠這會兒也沒法兒去回應兒子,因為她也有點傻眼了,其心中不禁暗道:阿孝這手若是“以退為進”的話,是不是退得有點遠了啊?
此處書中暗表,晏海棠和兩個兒子今天搞這么一出,就是想通過各種拉扯,讓阿孝讓出實質上已經到手的家主之位;他們甚至是特意把慕容月母女倆叫來,想好了另一套禍水東引的說辭,準備再拿慕容抒之死做些沒有證據的口頭文章,以此脅迫慕容月也站出來幫他們沖阿孝。
可誰能想到阿孝開口才幾句話,就直接把對方要達到的終極目的給雙手奉上了,這不給對面整不會了嗎?
“呃…孝兒,你這又是…”晏海棠想了幾秒,吞吞吐吐地應道,“…從何說起啊?”
“既然爹生前并未提過由誰來接任家主,且二叔又全無此心,那這位子自然該由身為嫡長子的大哥來坐了。”阿孝說著,又瞅了瞅慕容籍。
“呵…二弟…你這就有點兒…呵…是吧…”慕容籍這會兒那表情還怪不好意思的,說的內容也是語無倫次,但嘴角可是快壓不住了。
而慕容典則是直接沖他這位親大哥白了一眼,心中暗罵對方是得了便宜還賣乖。
“我這些日子的所為,無非也是為了這個家,若是讓大娘、三娘、還有各位兄弟姐妹起了什么誤會…還望大家莫要責怪。”慕容孝隨即又沖周圍眾人逐一作揖,再退一步。
“孝哥哪里話,小妹可從沒說過你半句不是!”慕容月此刻的反應自是既誠懇又激動,因為今天她也是被大夫人那一家三口硬叫來的,她娘則是怕她吃虧才陪著她。
說這句時,慕容月還不忘瞪了晏海棠、慕容籍和慕容典那邊一眼。
這一眼的意思也是明牌——那些難聽的、刁難人的話,可全都是這幾位說的,跟我無關。
“害!一家人怎么說兩家話呢!”慕容籍一聽三妹這話,也是急了,趕緊表態,“剛才那都是誤會,大哥只是心直口快,二弟你可別記仇啊。”
“嗯哼…”這時晏海棠趕緊假裝清了下嗓子,阻止了慕容籍繼續多說多錯,然后才擺出一臉假笑,沖阿孝道,“孝兒,你大哥說得對,都是一家人嘛,既然現在誤會解開了,有什么怪不怪的。”
她用這種仿佛是給事情“定性”的話語,單方面把自己和倆兒子剛才那副嘴臉也給摘干凈了。
且這還沒完,因為今晚她還有別的事要問阿孝…
“誒,對了,阿孝,大娘還有個事兒要問你。”見家主的問題解決,晏海棠便準備順勢將話題拐過去。
“孝兒明白…”而慕容孝都不用她開口,就主動從身上取出了一個“鐵卷”,“大娘要問的可是這…天蠶神功?”
他這東西一拿出來,在場的其余五人,當時就都怔住了。
作為一門傳說中的絕學,當其突然出現在這種全是習武之人的場合,確實也應有這樣的魔力。
“這東西為什么在你手上?”此時,倒是那慕容典的腦子轉得最快,他立馬問了阿孝這么一個問題。
“很簡單。”慕容孝從容應道,“是爹死后我從他身上找到的。”
“你…”慕容典下一秒就想蹦一句“你憑什么私自把東西收起來”,但話到嘴邊他便意識到這好像是句廢話——像這種武林至寶級別的東西,一百個人里有九十九個發現后都是私自收起來練了再說的,反正換了他肯定也是一樣的選擇,故而他干脆又把話咽回去了。
“先前爹因練了此功而墮入魔道,做下‘拿活人作繭練功’的獸行,甚至還欲對親生骨肉痛下殺手來滅口,故而在他尸骨未寒、家中內憂外患的局勢下,我覺得最好還是先將這鐵卷藏起來,以免大家為了這東西又起什么不必要的紛爭。”慕容孝接著道,“不過現在嘛…我自當將其交給大哥,即新的慕容家家主來處置。”
這下,慕容籍可是笑得連哈喇子都快流地上了,他那心里話說啊:今天我算看明白了,二弟你比我那親弟弟還親呢,以后我要是沒兒子,家主之位絕對傳給你,阿典他是想都不要想。
“且慢。”但晏海棠顯然就沒她兒子那么天真了,她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如何證明此物是真?”
這確實是個很關鍵的問題:在晏海棠等人的視角里,這功法落在慕容孝手上雖沒有幾個月之久,但也好些天了,他大可以弄個贗品出來騙人。
當然,阿孝事事都比他人多算幾步,面對這問題,自也對答如流:“那還不容易?只要把這上面的武功拿去練一下,自見分曉。”
“這么說來你已經練過了?”晏海棠又問。
“是啊。”慕容孝故意用很輕松的語氣應道,“這天蠶神功確是名不虛傳,我只練上幾重,功力便已突飛猛進。”
“什么?”慕容月聽到這話,神情一變,不過她是出于擔心,“孝哥,這功可練不得啊…”
“小妹放心。”慕容孝正等著對方這話呢,因為他要借這話頭,對父親的死做進一步的補充解釋,“據我參悟,只要修煉之人一開始就沒有武功,且練到第五重后就不再繼續突破,那這天蠶神功便不會引發什么異常。”他頓了頓,“爹之所以會入魔,恐怕是因為他在沒有舍棄原先武功的前提下又強練這神功所致。”
“你得到這武功才多久,竟然已經練了好幾重,還能知道這些?”晏海棠仍沒放下懷疑。
“大娘您忘啦?爹之前為了治好我的身體,給我輸過天蠶內力啊。”慕容孝面對這層層逼問也仍是不慌,他立馬就用自己編的那個故事里的事兒來圓上了,“所以我既有了這神功的內力為根基,又沒有打破‘全無武功’的修煉要求,再加上…我的資質也不差,那進境自然極快。”
他這么解釋,晏海棠自也沒法再法兒再深究了,說到底那是阿孝的身體,怎么圓都成。
況且,正如阿孝所言,這鐵卷的真偽,練一下自然明了…他現在把東西都給你們了,便說明他不怕驗,這就是真的。
再退一步說,你不敢讓兒子練,找幾個沒武功或者愿意自廢武功的心腹試試不就行了?你只給他們提供心法最前面的一部分,別告訴他們全部,也不用擔心他們會練上去。
“好…好…”晏海棠又想了想,隨即擺出一副感動得要哭了的樣子,“孝兒,不枉你爹過去那么疼你…你確是慕容家的忠臣啊。”
她這話又是在定性,把“君”和“臣”都給人分配好了。
“大娘言重了。”而阿孝只是笑著言道,“這都是我的分內事。”
他,自是不會去跟晏海棠計較的,也不會跟慕容籍、慕容典計較。
什么慕容家“家主”,不過是個頭銜而已,江湖上有那么多的武林世家、高門大派…和這個差不多、或是在這之上的頭銜,少說也有上百個,一時間數都數不過來。
這種東西誰稀罕,給誰便是了。
還有那云大俠留下的“武當改版天蠶神功”秘籍,你們要就拿去唄。
反正你們也不可能到處亂傳,而且在我說了突破第五重會出事后你們多半也不敢練下去,真練了…也就那么回事。
讓你們練到第十重,就能比我強嗎?
這便是阿孝的想法和邏輯。
當初他跟悟冥子聊天的時候(第八卷第四十章)也曾說過,只要能達到目的,天蠶神功他也是完全可以分享給別人的,因為一門絕世武功在他眼里也不過是‘有限之物’,他所看重的…是財、勢、智、理等綜合構成的‘無限之物’。
而如今看來,后者指的就是他自己…只不過現在他在手握“財、勢、智、理”的同時,連“武”也擁有了。
且他認為,不管在哪方面,自己都可以慢慢做到比任何人都強。
他需要,自己比任何人都強。
所以慕容孝的格局,本就就不可能只限于區區一個家主…慕容籍想要這個位子,給他就是了。
阿孝的目光,早已放到了家族之外,放到了整個武林、乃至朝野之中。
也正因如此,他也不可避免的,接觸到了一股連他都覺得無比龐大且不可戰勝的勢力。
而理智的阿孝,自也做出了對當下的他來說最合理的選擇,即暗中與那股勢力“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