朙朝的大戶人家,若是想在府上搞個家庭會議啥的,通常有兩個去處。
其一,就是去“堂屋”,即宅邸的正廳。
假如這次會議較為正式,出席的人也多,比如說族中的長輩和旁系的親戚都來了,甚至外來的貴賓到場,那肯定就得在堂屋辦。
其二呢,便是去“花廳”。
根據建筑格局來說,花廳一般就位于堂屋的側后方,常與府上的花園相連;相對于正廳來說,花廳的環境更為優雅和私密,故花廳比較適合去辦那種…半正式或非正式的、只有家族內部核心成員出席的會議。
眼下,慕容孝被叫去參與的這次談話,便是在花廳進行。
且說他穿過庭院,稍行片刻,便來到了一處名為“擷茗軒”的所在。
是的,素來喜歡自居風雅的慕容世家,其府上的花廳也是要起個風雅的名字的…
行到這擷茗軒前,阿孝并無半點猶豫,他只是稍微調整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便昂首踏入其中。
屋內,抬頭是高懸的明燈,腳下是水磨的青磚,東墻擺古銅的香爐,西墻掛名家的字畫;至于那些擺放得疏落有致的桌桌椅椅、幾案杯盤,自也無一例外都是些昂貴的上品。
“哼…二弟真是好大的架子啊。”此刻,身為嫡長子的慕容籍正坐在一張金絲楠木制的椅子上,一邊品著茶,一邊就陰陽怪氣地沖阿孝打了個招呼,“把全家人都晾在這兒,就為等你一個。”
這話呢,是慕容籍拿來壓人的,所以他也是往大了說。
實際上目前這個花廳里,只有五個人在等阿孝,他們分別是…
慕容抒的正妻,即慕容籍和慕容典的母親,晏海棠。
慕容抒的三夫人,即慕容月的母親,司玲玉。
慕容抒的嫡長子,即在其所有子女中排行老大的慕容籍。
慕容抒的嫡次子,即在其所有子女中排行老四的慕容典。
再有就是“三丫頭”,即慕容抒唯一的女兒,在家行三的慕容月。
看到這兒估計有人也發現了,即便只算慕容抒的直系親屬,那阿孝的母親,即慕容抒的二夫人,以及慕容抒的弟弟慕容韜他們一家子也沒到齊。
所以這次“家庭會議”的出席者談不上什么“全家人”。
阿孝自也看出了這點,故在掃視了諸人一圈后,便輕描淡寫地回了慕容籍一句:“二叔他們沒來嗎?”
“哼…”慕容籍聞言,則是冷哼一聲,只回了四個字,“明知故問。”
不過這時,那晏海棠卻是立馬就接上話頭,沖著阿孝道:“孝兒,你那二叔的性子,你應該也清楚…既然他只想去尋常人家吃碗安樂茶飯,不想再跟咱們本家有太多瓜葛,那咱就別老去麻煩人家、強人所難了吧。”
她這話,說得顯然就比慕容籍要圓全了,雖然那意思是一樣的…
“嗯,大娘您說得對。”話音落地,阿孝也點點頭,“那想來…眼下我娘不在場,同樣是諸位不想‘強人所難’吧?”
他那前一句話,就是故意只問了二叔,沒提自己親娘,因此在這里他就能順理成章地接上這句,反過來陰陽一下對面。
“二哥,你也甭跟我們抬這杠。”這時,那老幺慕容典開口了,“二娘那邊,我們確是去請過的,是她自己說身體不適,不便前來,這你可怪不到咱頭上。”
他這倒是實話,他們今兒這“鴻門宴”,本來是把慕容孝母子倆都請了的。
然,阿孝的母親,那是堅決的不來。
此處呢,咱就得稍微岔出去嘮一嘮這阿孝的母親和慕容家的一些過往了。
且說這位慕容抒的“二夫人”,名喚謝靈笙,本是書香門第、官宦之后。
二十二歲那年,謝靈笙為了逃婚離家出走,結果還沒走出幾里地,便遇上了歹人,還好被路過的慕容抒出手救下,兩個本不該有任何交集的人便這么認識了。
慕容抒這個逼大家是了解的,年輕時那是風流倜儻、文武雙全——“多情”得很吶。
闖蕩江湖這些年,他接觸過的美貌俠女和風塵女子是不少,但像謝靈笙這種書香門第的千金,他還真是頭回結識。
所以,盡管在認識謝靈笙的時候,慕容抒就已經有晏海棠這個正在談婚論嫁的紅顏知己了,也不妨礙他發…不是…不妨礙他對謝靈笙心生好感。
隨后兩人又聊了會兒,謝靈笙便直說,這些年來給她提親的那些人無一例外不是奔著“攀附權貴”或“政治聯姻”來的,所以她屢次拒絕,但是這回她家人覺得她年紀已經有點兒拖大了,不再由著她的性子,逼著她出嫁,她便跑了出來。
此番交談之間,慕容抒還意外發現謝靈笙乃是位“才女”,那談吐間的文化造詣可不在自己之下,于是心中又多生出幾分喜歡來。
但…喜歡歸喜歡,這人,他還是得給送回家去的。
畢竟這是個大姑娘,還是逃婚出來的,慕容抒救完人跟人聊幾句是沒事兒,但你后續自己把姑娘給拐走了…那可說不過去,哪怕你只是“暫時收留”人家個一天半宿的,也有可能損害了姑娘的名節,這絕非君子所為。
這方面,慕容抒縱然“多情”,但還是講原則的。
故而他也不管謝靈笙要死要活,把人打暈了就往人家里送。
那謝家的人呢,方才還因為“小姐在成親的前一天丟了”而亂成一鍋粥,沒想到不到半天功夫,一位相貌堂堂的公子又把小姐給扛回來了。
兩邊簡單交流了一下情況后,謝家人對慕容公子那自是千恩萬謝,說什么都要留他住下,明天一起喝一杯喜酒。
而就在慕容抒推脫之際,被送回閨房關起來的謝靈笙也醒了。
然后她一瞧這狀況,便靈機一動,決定跟慕容抒爆了——她就愣說,她已經是慕容抒的人了。
當然了,她這說法,就連她家里人也都一聽就知道是在胡說八道…人家真把你那啥了,還能給你送回來啊?
但這謝家人,隨后也是靈機一動,轉念一想:咱不就是想給小姐找個像樣的婆家早點嫁出去嗎?那這慕容公子也不是不行啊。
接著,這一來二去的,又發生了一段大概兩三千字才能說完的、在元雜劇中比較常見的才子佳人式愛情故事…這里咱就不展開講了。
反正最后,慕容抒從“被留下喝喜酒”,變成了“被留下喝喜酒”。
所以嚴格來說,慕容抒和謝靈笙的“成親儀式”,是辦在慕容抒和其正妻晏海棠之前的。
只不過后來慕容抒把謝靈笙帶回家去,那晏海棠也跟他爆了,當場就把自己已經懷了兩個月身孕的“驚喜”給他翻譯了一下。
慕容抒一聽,這他媽的就是驚喜啊,然后就停在杠頭上了。
所幸那謝靈笙也覺得自己心中有愧,主動退了一步,甘愿為妾,這才成了“二夫人”。
可謝靈笙這么一“退”,她家里人又不樂意了,雖說咱謝家子女多,本來不在乎、更不指望你這門親事帶來什么利益,但你在已經“下嫁”給一個武林人家的前提下,名分莫名又降了,這哪兒行啊?
后續兩邊這么一吵吵,得,娘家那邊干脆和謝靈笙斷絕關系了。
若干年后,在慕容孝剛出生時,謝家似乎有過一些想要修復關系的動作,但這些最終也都隨著“阿孝是個廢人”的消息而煙消云散,后來兩邊便形同陌路。
因此,嫁到慕容家的這幾十年,謝靈笙可以說在大部分時候都是孤立無援的。
她一個自幼喜愛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的千金小姐,跟晏海棠、司玲玉那樣的俠女之間…哪怕是沒有嫌隙,也很難聊到一塊兒去。
而阿孝的身體情況,更是讓謝靈笙心力交瘁。
在阿孝七歲之前,謝靈笙幾乎從未離開兒子身旁,大部分時候都是她親自照顧阿孝,哪怕是讓丫鬟搭手,她也要全天候陪著,因為她生怕太小的孩子被怠慢或傷害了也不知情或者無法表達。
幸好阿孝只是身體“殘廢”,智力是遠超同齡人的,所以他八歲后謝靈笙也就放手了,此后她繼續她的琴棋書畫、偶爾跟“天天都很忙”的兒子聚聚,也從不跟晏海棠去爭什么。
因為謝靈笙也明白,慕容孝的狀況是不可能去爭家主的,而且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阿孝和父親要怎么相處、將來要做什么,由他自己決定便是。
然而,這樣的日子,隨著阿孝的身體恢復,又起了變化。
起初謝靈笙對兒子能過上常人的日子無比高興,甚至已經在期待著有朝一日能抱上孫子,享一享天倫之樂的事兒了。
可沒過多少日子,她就察覺到了一絲異樣。
對阿孝來說,父親慕容抒無疑是這個世界上最相信也最欣賞他才能的人,但要說最懂這個兒子內心敏感和偏執的…還是母親謝靈笙。
所以,在慕容抒死后,無論阿孝和慕容月的故事是怎么說的,謝靈笙終究是從兒子身上看出了什么。
從此,她基本過著閉門不出的日子,且尤其不愿意見阿孝。
而慕容孝,也同樣不敢去見母親,很多時候他只能通過丫鬟去對母親噓寒問暖。
阿孝的內心也很怕,他怕在某個時刻,對上母親的目光,然后從中看到什么…他自問,無論是看到責怪、悲傷、還是原諒…他都不覺得自己可以承受。
當然了,對上家里的其他人,他可沒那么婆媽…
“行啦,有什么怪不怪的。”慕容孝聽完慕容典的話,隨口便應道,“都是一家人,像‘這種事’,我娘也確實不愛摻和…”他說到這兒,又看向了晏海棠,“我看…有什么話,大娘您不妨直說吧。”
這一眼一言甩過去,意思也明白——我知道今天主導這檔子事兒的并不是大哥或四弟,而是您這位“正室”,那也別讓他倆在那兒逼逼了,直接由您來吧。
那晏海棠確也不是省油的燈,見阿孝這話都懟到臉上了,她也終于是繃不住冷笑了一聲:“呵…好啊,那我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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