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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7章室如懸磬,野無青草

  晨光刺破云層,卻未能帶來絲毫暖意。

  那地平線上蠕動的黑線,很快的,就如同滴入清水中的濃墨,迅速暈染開來,化為一片森然有序的鋼鐵浪潮,撲面而來。

  三色戰旗在空中迎風招展,刺痛了鄴城之上每一個人的眼眸。

  金屬的寒光在隊伍中星星點點地閃爍,即便是騎兵揚起的煙塵,也無法完全遮掩這些意味著死亡的寒芒。

  敵襲——!!驃騎軍!是驃騎軍啊!

  凄厲的嘶吼和混亂的銅鑼聲,瞬間撕裂了鄴城的清晨。

  城頭上的戍衛兵卒從倚著女墻打盹中驚醒,慌亂地抓起武器,擠向垛口,手忙腳亂的不知道自己應該是去干什么,是光在這些嚎叫著看,還是去搬運些防御的武器。

  或許是因為清晨的寒冷,這些曹軍守衛兵卒的動作,略顯得有些僵硬和笨拙。

  即便是他們在驃騎軍來臨之前,就已經知道遲早有一天這件事情會降臨在鄴城之處…

  來了!他們來了!

  驃騎軍來了!

  當曹丕被這些聲浪驚醒的時候,呆梨半晌,才反應過來!

  然后便是涌動起了無比的憤怒!

  不是憤怒自己,而是憤怒身邊的侍衛一副驚慌的模樣。

  搞什么啊?!

  若是之前魏延沒有突襲鄴城到了罷了,還有理由說是長期處于安定狀態,一時之間調整不過來云云…

  若是之前曹丕沒有做各種準備,也同樣是沒啥說的,畢竟誰也不能指責一個沒有絲毫準備的城池,在遇到突發情況之下不能產生慌亂…

  可問題是,前有魏延突襲,揭開了鄴城防備上的漏洞,后有陳群,連帶著曹丕也在不斷的檢查,巡視,準備,結果真的驃騎軍到來的時候,還是顯得這么的慌亂無措!

  曹丕都忘了自己還沒有束發,披上大氅便疾步沖出丞相府,翻身上馬,直奔北城樓。

  冷風刮過他的臉頰,帶來遠方的戰鼓聲和號角聲。

  那是驃騎軍推進的節奏,沉穩、冷酷,帶著碾壓一切的氣勢。

  像重錘般一下下敲擊著他的耳膜,也敲擊著他搖搖欲墜的自信,讓他有些恍惚起來。

  這聲音…

  這聲音他聽過。

  不是在這鄴城高墻之上,而是在更久遠的記憶里,在顛簸的馬背上,在彌漫的煙塵中。

  那是在官渡。

  寒風同樣凜冽,但刮在臉上帶著大河的濕腥氣。

  他那時還年幼,跟在父親那匹爪黃飛電之后,心跳如擂鼓,卻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近乎沸騰的灼熱。

  前方,是袁紹連綿不絕、如同山巒般的營寨,旌旗蔽日,刀槍如林。

  那時的曹軍,兵少糧缺,衣甲黯淡,許多士卒面有菜色,但是他們行進時,腳步踏在地上是沉實的,眼神里沒有茫然,只有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磨礪出的兇悍和專注。

  沒有慌張無比的雜亂喧嘩,只有兵甲摩擦的鏗鏘聲,和著風中獵獵的旗幟聲,自成一種令人心悸的韻律。

  他的父親,曹操,沒有披著華貴的大氅,只是一身沾滿塵土的玄甲,緩行于軍陣之前。那時的曹操,沒有高聲呼喊什么鼓舞人心的話,只是偶爾停下來,拍拍某個老兵的肩膀,檢查一下輜重車的綁繩,或者對身旁的曹洪荀彧等謀臣軍將低聲吩咐幾句。

  曹丕記得,當父親的經過某個隊列的時候,隊列里面一個年輕的士卒腳下一滑差點摔倒,父親伸出手扶了他一把…

  對了,那個時候的曹操,還沒有在床邊時時刻刻都放一把劍。

  那士卒有些發懵,傻乎乎的不知道要說什么,父親卻只是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前方袁紹營地方向,也似乎是說了句什么。那個時候曹丕和父親距離有點遠,沒聽清說的是什么,只看到那士卒愣了一下,隨即用力點頭,臉上惶恐不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堅定…

  甚至是一種狂熱。

  后來曹丕才知道,父親當時說的是,看,那邊有十萬頭待宰的豬羊,正等我們去吃肉。

  豬羊,吃肉。

  最簡單的話語,最根本的欲望啊…

  沒有精美的守御令,沒有事無巨細的巡查,甚至沒有足夠的糧草。

  但是那個時候,曹軍上下都明白為何而戰,為誰而戰——

  為了活下去,為了跟著那個能帶他們活下去、還能帶他們吃肉的主公。

  所以即便是大斗換成了小斗,也依舊沒有崩潰。

  當時曹軍之中所擁有的氣勢,是在絕境中淬煉出的求生欲,是被領導者個人魅力與共同利益點燃的火焰。

  它不華麗,甚至有些粗糙野蠻,卻擁有撕裂一切強敵的力量。

  而現在…

  曹丕撲上了城墻,任憑冷風掠起他的亂發和大氅。

  他緩緩掃過近前鄴城高大的城墻,周邊林立的旌旗,以及守軍的锃亮兵器。

  這一切,看上去比當年的曹軍強大了何止百倍?

  可他聽到的,是自己城頭上慌亂壓抑的呼吸聲,是軍官色厲內荏的呵斥…

  他似乎感受到了一些腳下這座雄城內部的空虛和冰冷。

  他的《鄴城守御令》寫得再完美,也無法將那股曾經屬于曹軍的氣,重新注入這已經麻木的軀體。

  他的嚴苛命令,只能催生出應付和欺騙。

  他的冷峻姿態,只能拉開他與所有人的距離。

  驃騎軍的戰鼓聲越來越響,仿佛直接捶打在胸口。

  曹丕忽然明白了,也忽然不明白了。

  曹軍失去了一些東西,即便是表象上他們擁有了更大的城池,更好的武器,更多的賦稅,但是一些核心的東西在流逝,在消亡…

  那種在絕境中,依舊愿意和追隨者共呼吸、共命運,并將求生欲轉化為共同目標的可怕能力。

  父親當年面對的是勢大的袁紹,但全軍是一把淬火的尖刀。

  而他現在,擁有看似堅固的鄴城,但內里卻是一盤散沙。

  遠方的鼓聲,與他記憶深處那屬于曹軍的沉默而熾烈的行進韻律,漸漸重迭,卻又截然不同。

  那時的鼓聲是心跳,是進攻的序曲。

  而現在城外的鼓聲,是喪鐘。

  寒風依舊,卻再也帶不來大河的水汽與熱血的味道,只有漳河干涸河床的塵土味,聞起來就像是掉進了一個名為鄴城的墳墓里。

  驃騎軍的號角聲中,曹丕忽然意識到了一點,他不是他的父親。

  而鄴城,也永遠成不了官渡戰場上的那個曹營。

  可是他依舊只能在這里,在墳墓里…

  曹丕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即便是沒有曹丕的號令指揮,鄴城的防御系統還是本能的運作了起來。

  或者說,有沒有曹丕的指揮,相差并不大。

  防御的號令迅速傳達到武庫。

  校尉李賁幾乎是跳著腳催促兵士將那些整飭一新的弓弩箭矢運上城頭。

  一切都似乎正常運作,一切都按照計劃行事。

  然而,殘酷的檢驗才剛剛開始。

  當驃騎軍的先鋒騎兵,試圖靠近鄴城,進入一箭之地時,城頭的箭矢,自然是紛紛如雨下。

  這是標準的驃騎軍試探,以及防守方的對應。

  但很快,異常情況出現了。

  許多箭矢軟綿綿地飛出不到五十步就無力地栽落在地,根本無法對驃騎軍造成威脅。

  更有甚者,一些箭矢在飛行途中就箭羽脫落,歪歪斜斜地失去方向。

  怎么回事?!沒吃飯嗎?!用力拉弓!

  軍官們聲嘶力竭地呵斥著。

  一個老兵奮力拉開手中強弓,弓弦卻發出一聲令人牙酸的呻吟,啪地一聲從中斷裂!

  弓弦甩打到了老兵的臉上,頓時割出一道可怖的傷口,鮮血噴濺而出,潑濺到了鄴城的城墻城垛上,成為鄴城迎戰之后的第一滴鮮血…

  另一個曹軍弩手瞄準了很久,朝著一名沖在前方的驃騎軍校尉,扣動弩機,箭矢離弦,卻輕飄飄地擦著對方頭盔飛過,連一絲劃痕都沒留下。

  那驃騎校尉甚至愣了一下,隨即發出一聲嘲弄的大笑,舉刀直指城頭搖晃著,甚至還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胸甲…

  武庫校尉李賁躲在垛口后面,臉色比死人還難看。

  他看著那些自己督造出來的合格軍械在實戰中變成笑話,冷汗浸透了內衫。他在這個瞬間,恨不得立刻化為一縷青煙,縮到地上墻上的某個裂縫里面去。

  但是過了片刻之后,他就漸漸的緩了過來。

  這和他武庫校尉有什么關系?

  這是原本后方運輸而來的兵器有問題好不好!

  他武庫校尉能管武庫,但是能管得了其他地方運輸而來的物資么?

  沒錯!

  運來的時候,就已經是壞了的!

  至于入庫…

  便是當下因為工作不細致,臨時抽調的勞役不熟悉,將那些不合格的,放在武庫之外的兵器箭矢也搬上來了!絕對不是已經入庫的那些!

  只要將責任推到那些勞役身上…

  如此一來,便是絲毫關聯也沒有了!

  完美!

  武庫校尉李賁緩緩的站直了,頓時覺得氣也順暢了,腿腳也不抖了,一口氣再上上下下的爬幾次鄴城城墻也沒有問題。

  雖然直面驃騎軍的進攻是鄴城北城,但是南城之中的鄴城百姓也被巨大的動靜驚醒。

  恐慌如同實質的濃霧,隨著驃騎軍進攻的聲響,滲透進南城每一個潮濕陰暗的角落。

  官府的鑼聲和吏員聲嘶力竭的吆喝在巷弄間回蕩,內容從最初的肅靜!不得慌亂!很快的就變成了奉世子令!行大漢律!全城戒嚴!各坊閉戶!膽敢擅出者,以通敵論處,格殺勿論!

  沉重的坊門被徹底落栓鎖死,甚至還用粗大的木樁從內頂住。

  街道上不再僅僅是偶爾巡邏的坊丁,還有成隊的甲士時不時鏗鏘走過。

  那些原本是用來保家衛國的兵卒,現在眼神警惕而冰冷的盯著民坊,手中的兵刃對著空蕩蕩的街道,也仿佛對著每一扇緊閉的門窗。

  南城的百姓被徹底囚禁在了自己的家里,或者說,囚禁在了饑餓與恐懼的雙重牢籠之中。

  形成了一種絕望的隔斷。

  娘親,我餓…

  孩童細弱的哭聲從一扇破舊的門板后傳出,立刻被大人用手捂住,只剩下壓抑的嗚咽。

  這個時候,連哭泣都成了一種奢侈,生怕引來門外兵士的呵斥,甚至更壞的后果。

  南城的百姓民眾,擠在門后、窗邊,徒勞地向外張望,雖然什么也看不到。

  視線被坊墻和緊閉的門窗阻斷,但聲音卻無孔不入。

  北面城墻方向傳來的廝殺聲、撞擊聲、號角聲,甚至隱約的慘叫聲,像鬼魅一樣鉆進來,敲打著每一個人早已緊繃的神經。

  不是說…萬無一失嗎?

  一個枯瘦的男人蜷在墻角,眼神空洞地重復著這句話,像是在問別人,又像是在問自己。

  他昨天還在為修繕城墻出勞役,換回了小半袋摻著麩皮的粟米,如今那袋米似乎已經成為了全家的唯一希望。

  下一袋米什么時候才有…

  他不清楚。

  官府的話也能信?旁邊的老妻啞著聲音,帶著一絲嘲諷的哭腔,他們北城的老爺們,什么時候管過我們南城的死活?

  家里…還有多少吃食…枯瘦的男人啞聲說道。

  還能有多少?能撐個三五天就不錯了…婆娘盤算著,原先還能出城多少采點野果,薅點樹葉…現在那也去不了…

  去不了就吃少些…枯瘦的男人說道,再忍忍…再忍忍…

  大人還好說,孩兒怎么辦?

  孩兒…

  還沒等枯瘦的男人說出什么一二三來,就聽到隔壁傳來了老婦的嚎哭聲,天殺的啊…我孩兒孩兒昨日才去的勞役…現在還在城墻上啊…我的孩兒啊…

  起初嚎哭的聲音,就像是即將溺水而死的求救聲,但是很快就只剩下了咕嚕聲,就像是深潭里面翻涌起來的泡泡。

  南城之中,誰家沒死過人?

  要么就是誰的父親,要么就是誰的孩兒…

  枯瘦的男人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孩子。

  比不定期的死亡更為迫切的恐怖,就是眼前的饑餓。

  或許明天自己就會死,但是今天就必須吃東西。

  不論是什么東西。

  即便是之前不愿意吃的東西…

  戰端一啟,南城原本就脆弱不堪的物資供應體系瞬間斷裂。

  那些響應號召為北城大戶服務的店鋪早已自身難保,關門大吉。偶爾有官府組織的糧隊,也是在重兵護衛下直奔北城倉廩或軍營,根本不會在南城的巷弄停留片刻。

  軍爺!!有人隔著坊門,向著外面值守的坊丁低聲呼喊,行行好,家里一點吃的都沒了,娃快餓死了,能不能…

  閉嘴!外面的坊丁聲音同樣焦慮而不耐煩,上頭有令!誰也不許出坊!等著!

  等?等到什么時候?

  等到打完仗!坊丁沒好氣地吼道,再嚷嚷,小心治你擾亂軍心之罪!

  家里沒吃的了啊!

  你不是還有娃么?!

  隔著坊門的叫喊聲,瞬間就沉默下去。

  是啊,不是還有娃么?

  就像是…

  誰的家里沒有一房?

  即便是破敗不堪,四壁漏風,和北城那些雕梁畫棟的房屋完全不一樣,但是在數據上,依舊是實打實的,不容爭辯的房子。

  誰家沒有一車?

  即便是雞公車不也是車么?時速25以下不也是車么,就算是載不了人,也可以運些貨啊,能說不是車么?

  有車,有房,能叫做苦難百姓,貧窮民眾么?

  也就自然不需要什么特別幫助,額外補給了。

  而北城的那些官吏家屬,士族子弟就不一樣了,他們居住的房屋,雖然華貴無比,但是不是他們個人名下的啊,要么是官府的,要么是族內的,在他們名下,那真的是一間房屋一輛車子都沒有,這樣一窮二白的人,難道不應該獲取更多的額外補助么?

  再加上北城有良好的秩序,有寬敞便捷的運輸街道,還有…

  南城有什么?

  只有絕望在沉默當中蔓延。

  家家戶戶開始翻找一切能吃的東西。

  當北城的官吏家屬士族子弟埋怨菜葉子不新鮮的時候,南城的百姓民眾早就已經開始吃那些不可明說,也不能大張旗鼓的落在史書上,官方更不讓提的東西了。

  北城城墻上的戰斗是看得見的火,而南城坊間彌漫的,是一種無聲的、緩慢燃燒的火焰。

  那是饑餓的火焰,是恐懼的火焰,最終會轉化為絕望和憤怒的火焰。

  但是這種轉化,很慢,很慢,慢到了官老爺都無所謂…

  大漢燒過,大唐燒過…

  哪一個王朝表面繁華之下沒有這種暗火陰燃?

  就像是當下,南城的百姓民眾他們不懂什么天下大勢,不懂曹氏和驃騎軍的恩怨。

  他們只知道,戰爭來了,城門坊門關了。

  為了不亂,那些官吏老爺們幾乎是沒有任何的考慮,也沒有任何的猶豫,唯一的舉措,就是把他們關起來。

  就像是關著一群的豬羊。

  有意思的是,南城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也還保持著某種秩序。

  或許,是有些人早就習慣了被關著。

  當然,南城之人也不是全部都被關著,偶爾會有一些被放出來,比如工匠。

  人的思維慣性,是很可怕的。

  鄴城上下,包括曹丕,以及被稱之為荀彧二號的陳群,他們依舊還覺得南城不會有問題。

  因為這么多年來,南城,或者說在冀州的百姓民眾都是這么過來的,他們的所作所為也和之前所有的政令,法規沒有任何的區別,那么既然之前的三四百年都沒問題,沒出事,現在又怎么可能會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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