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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6章霜鋒寒甲胄,民瘼裂重闈

  鄴城的秋天,天色總是陰沉得越來越早。

  灰黑的云層自太行山壓來,沉甸甸地懸在城頭,將這座北方雄城籠罩在一片肅殺之中。

  漳河的水位越來越低,裸露的河床上堆積著枯黃的蘆葦,風從河面上刮過,卷起枯葉和沙塵,拍打在巍峨的城墻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如同無數細小的爪子在撓抓著這座城市的神經。

  也抓撓著曹丕的神經。

  關鍵是曹丕還不能發瘋,癲狂,歇斯底里,更不能一邊歇斯底里的嚎叫著,一邊表示你們不能說我歇斯底里…

  畢竟當下不是我弱我就有理的時代。

  在華夏的古代,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都是鼻孔朝天藐視四方的,根本不懂什么是謙虛,什么是內斂,什么是文化自信…

  因為真正自信的人,不需要再強調要什么自信。

  沒錯,就是漢唐。

  漢天子會帶著人馬,提著刀槍到大漠罵街邀戰,耶耶剛滅了百越,兒郎們還沒殺痛快!你個鱉孫有種就出來和耶耶大戰三百合!

  唐天子會拍桌而起,你們什么可汗單于,都比老子小!老子是天可汗!誰贊成,誰反對?!

  那么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成了小心翼翼,強調要謙虛謹慎,要展現文明禮貌,甚至以我弱我就有理來標榜自身,來綁架他人的呢?

  世界從未和平過,人類所有的歷史,都是在戰爭間隙當中發展起來的。

  漢如此,唐如是。

  大漢現在已經近四百年了,竟然還在用漢初的制度,漢初的律法,漢初的標準,漢初的架構…

  聽起來很可笑,但是現實更可笑。

  曹丕等人防御驃騎軍的方式方法,也依舊是老一套。即便是他們自以為已經做出了許多的新舉措,但是骨子里面,根本沒有多少變化。

  鄴城的城墻上,戍衛的士兵裹緊了單薄的衣衫,他們的甲胄在暮色中泛著冷硬的光。

  有衣衫,有甲胄,符合漢代戍守的要求和標準。

  沒錯吧?

  可是實際上又有誰會去管除了這些衣衫和甲胄之外的事情?

  如果細心一點,或許就會發現,這些城墻上戍守的兵卒,雖然大多數時間都看向遠方,但是當他們將目光投向了城內的時候,眼眸之中流露出來的才是更深沉的情感…

  那里有他們的家小,有他們牽掛的人。

  有那些高官小吏根本不在乎,而他們在乎的人…

  曹丕站在北鄴城的城樓之上,玄色大氅在寒風中獵獵作響。

  他的面容冷峻。

  自從在陳群面前表示了強硬之態之后,他幾乎每天都會到這里,也算是全城最高的城樓之處,展現一下什么是冷峻。

  當然,偶爾也會示范一下什么是嘴角一勾…

  曹丕覺得這樣才能算是一個合格的嗣子應該展現出來的姿態。

  不僅如此,曹丕還與陳群日夜不休,制定了詳盡無比的《鄴城守御令》,幾乎將所有的守城細節都考慮到了。

  這份守御令,一共三卷,可謂字字句句皆是防御鄴城的金科玉律,被鄴城上下的官吏們奉為絕對權威。

  比如說,守御令中規定,戰時實行宵禁。

  所有城門由城防戍衛嚴格把控自不必說,城內主要街道設置哨卡路障,亦有戍衛軍兵值守。就連各坊門,也派有專職人員,日夜盯著坊丁,不可隨意開啟。每日僅上午和下午分別開啟兩個時辰,出入者需持官府簽發的通行符節,上書姓名、住址、事由,并加蓋官印。

  還有類似于戰術分隔。

  城內不管是南城還是北城,皆實行坊市分隔,各坊設坊正,每百戶設戶長,每日都需要上報人口變動情況。一來方便統計,調用民夫勞役,補充戰損,另外一方面也可以及時發現可疑之人,驅除內奸。

  如此種種。

  一切都為了最終的勝利。

  一切都為了抵御驃騎軍。

  一切都為了…

  似乎很完美。

  鄴城北城之中的官吏,捧著精抄的《鄴城守御令》,沉甸甸的卷起,宛如捧著鎮妖塔、降魔棒,各個紅光滿面,奔走城坊之中,將這《鄴城守御令》一一落到實處。

  曹丕對此頗為自得,有時還會親自去檢查各項防務的落實情況。

  譬如今天。

  曹丕走下城樓,就沒有回丞相府,而是來到正在加固的甕城前。

  數百名民夫正在官吏的呼喝下挖掘一道壕溝,并且在溝底埋設尖木樁。

  民夫們衣衫襤褸,面色饑黃,手中的工具陳舊不堪。

  曹丕突然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動。

  這土質太松。他皺眉道,聲音依舊冷峻,傳令!壕溝內壁需用夯土加固,必須夯實!若是不然,一場大雨就會坍塌!這里需要重做!

  隨行的工曹掾史連忙應諾,額角滲出細汗,死命瞪著那個負責此地段的小吏,眼神恨不得將其生吞活剝。

  至于那些衣衫襤褸的民夫…

  要以大局為重,現在關鍵是什么?

  防御驃騎軍啊!

  那么一切以防御驃騎軍為中心的理念指導下,在必要的時候,鄴城城守自然是有權征調這些百姓民眾協同防御…

  所以衣衫襤褸能算是什么事?

  沒讓他們出城自生自滅就已經是天大的恩德了!

  沒錯吧?

  曹丕目不旁視,一路往前,來到武庫。

  曹丕的檢查很嚴苛。

  武庫校尉早已得信,率眾在門前跪迎。

  庫內燈火通明,兵器架上整齊地排列著長戟、環首刀,墻上懸掛著強弓硬弩。

  曹丕讓人隨機抽取十張強弓,親自試拉弓弦。

  又命人搬來一筐箭矢,逐支檢查箭鏃的鋒利程度和箭桿的筆直。

  第三號弓弦張力不足,第七號弓臂有細微裂紋。曹丕又是冷聲說道,將那兩張有問題的弓擲于地上,還有這些箭!你們自己看!每一壺里面,必然有些箭羽歪斜!若是戰時,這就是在謀殺自己的同袍!

  武庫校尉撲通跪地,甲胄與青石板相撞發出沉悶的聲響,末將失職!

  不是失職,是瀆職。曹丕的聲音如冰,給你十二個時辰整改。明日若再查出問題,軍法處置!

  最嚴重的問題,在糧倉。

  糧倉位于城北高地,由十余座巨大的倉廩組成,外圍有重兵把守。

  曹丕不僅查驗糧囤,更命人深入倉廩底層,取出各層的糧樣對比,當發現底層的粟米有霉變跡象時,整個糧倉的官吏全都面如土色,跪地請罪。

  立即組織人力翻曬,霉變的糧食單獨存放,可作為牲畜飼料。

  曹丕的處理出乎意料地務實,但從現在起,每日派出三隊人馬,一隊巡查糧倉,一隊監督糧價,一隊暗訪黑市。發現囤積居奇者,立斬不赦。

  曹丕特意召來倉曹掾史,目光如刀,我知道你們慣常的手段!好糧充次糧,虛報損耗,倒賣軍糧!今日我把話放在這里,戰時不同往日,誰敢動軍糧的主意,我誅他三族!

  是,是是是!

  下官遵令!

  世子放心!

  曹丕的巡視隊伍浩浩蕩蕩,前有旗手開道,后有甲士護衛,所到之處,官吏無不戰戰兢兢,百姓紛紛回避。

  他們穿過剛剛清掃過的街道,街道兩旁的商鋪門窗緊閉,只有幾家被特別允許營業的店鋪開著門,掌柜和伙計滿臉笑容的站在門口,仿佛擺設在櫥窗里的木偶帶著笑的面具。

  有百姓采買么?

  曹丕問道。

  有,有,世子放心。

  木偶回答。

  要做好糧食供給,讓百姓放心。

  是,是,世子放心。

  世子很滿意。

  在他看來,鄴城的防御固若金湯,政令暢通無阻。

  他看不到那些剛剛被趕走的流民乞丐留下的殘跡,聞不到角落里垃圾被匆忙掩蓋后散發的異味,更聽不到緊閉的門窗后那些壓抑的怨聲。

  鄴城百姓已經很難獲得正經的糧食了…

  可是曹丕并不知道這一點。

  因為他住在北城。

  北城商鋪雖然關了許多,但是還有不少正常營業。

  而且對于陳群等士族子弟來講,保證北城正常運作,也是基礎操作,正確選擇。

  鄴城南城北城之間的物資分配差異,在大漢當下,幾乎是必然的。

  北城擁有可謂是大漢當下最為成熟的物業管理,比如坊丁,家丁等等,所以一旦出現什么緊急情況,便是立刻可以形成有效的儲備物資方式,以及建立網格化配送體系…

  還會有專門的店鋪,響應士族世家的號召,快速保證這些大門大戶的供給。

  甚至在某些情況下,有基層的官吏就會義不容辭的挺身而出,協同參與這些大姓大戶的物資配送。

  但是南城么…

  南城人口密度極大,公共設施超負荷運轉,連基本的衛生設施都無法保障,更遑論建立有效的物資分發網絡。

  而且北城經濟好啊,這種經濟實力也直接影響物資獲取的多樣性。

  在北城的官吏,士族群體之中,對于食物不僅是要求吃飽,還要吃好。這種消費能力也反過來加強了供應鏈,也就形成了定向供給的物流體系。

  反觀南城的普通民眾,流民乞丐,他們只要求不餓死,給這些窮鬼采購運輸,能賺幾個錢?

  在絕大多數的時候,口號不能當飯吃,利益才是指揮棒。

  給北城的高官貴人送點東西,就算是送幾個廁籌,也有可能會混個臉熟,表示某某年輕人不錯啊,在我危急之時伸出援手云云,下次有官職空缺的時候,不就是順理成章了么?

  可是給南城的普通百姓干得累死累活,說不得回去之后還要被臭罵一頓,責罰一場…

  鄴城南城北城的差距,就是如此。

  曹丕去過南城么?

  也算去過吧。

  但是曹丕更多的時候,自然是待在北城之中,住在丞相府內。

  即便是曹丕巡查,也大多數時間都在北城之中轉悠,偶爾去南城走一圈,因為南城臟亂差,氣味實在是有些不堪,所以即便是有人專門提前清理,曹丕也根本待不住,走馬觀花就已經是極限了。

  因此在鄴城北城,一切都井井有條,有問題么?

  武庫校尉跪送走面色冰寒的世子后,內心的恐懼迅速轉化為對下屬的狂暴壓力。

  他得到的命令清晰,致命!

  十二個時辰內,所有弓弩箭矢必須復驗完畢,瑕疵品必須修復或重置!

  召集全城所有鐵匠、弓匠!拿著我的令牌!立刻行動起來!立刻!馬上!延誤者以軍法論處!武庫校尉的吼聲在院落中回蕩,臉上的橫肉因激動而抖動。

  命令如山倒。

  頃刻間,如狼似虎的兵士沖入鄴城的大街小巷,任何掛著冶、匠招牌的鋪面都被粗暴地砸開。

  不管是擅長打犁鏵的,還是專門做首飾的,統統都被抓…

  哦,召集起來,連哀求的工夫都沒有,工具被沒收,人也被推搡著帶走。

  不過一個時辰,全城數百名工匠,無論專長是否是軍械,悉數被強征入武庫旁的工坊。

  工坊內燈火通明,如同白晝。

  武庫校尉揮舞著皮鞭,呵斥著那些疲憊不堪的工匠。

  快!磨快箭鏃!校直箭桿!誰慢了就鞭子伺候!

  制造軍械并非兒戲。

  誰都清楚。

  讓打造首飾的工匠來修兵器…

  好吧,戰時么,可以理解。

  但是…

  某位經驗豐富的老鐵匠,趙老翁顫抖著手拿起一支箭鏃,只看了一眼便搖頭,軍爺,這鐵坯本身就有雜質,淬火不過關,非是打磨能解決的…

  少廢話!什么?回爐?沒時間!現在就只要打磨!上頭命令就只是打磨!磨不快就是你怠工!

  兵士的鞭子抽在旁邊的柱子上,發出嚇人的響聲。

  軍令如山!動作快一點!箭羽不得歪斜!箭鏃不能有銹!箭桿不能彎曲!

  都聽到沒有?!

  讓你們來不是讓你們提意見的!

  加快動作!今夜必須全部完工!

  于是,工匠們只能進行表面功夫。

  箭鏃鈍了,就在磨石上蹭出點寒光,應付檢查;箭桿稍有彎曲,便用火燎一下強行扳直,卻不知內里纖維結構已經損壞。

  他們連夜趕工,生產出一批批看上去光鮮,實則一用即廢的合格箭矢。

  武庫校尉看著重新修復的弓弩,看著堆積如山的箭矢,滿意地點點頭。

  在他看來,這些就是他的能力體現,價值提升。

  更荒謬的,是出城執行投毒命令的小隊…

  為了不給即將來犯的驃騎軍留下任何可用的物資,曹丕下令將城外村莊全部焚毀,水井投毒。

  被派去執行投毒任務的小隊,由軍候帶領。

  士兵們抬著幾大桶氣味刺鼻的藥粉,面面相覷,臉上都有懼色。

  他們大多是本地征召的兵士,家鄉就在這些即將被破壞的村莊里。

  頭兒…這…這往后要是仗打完了,咱們喝什么?

  一個年輕士兵怯生生地問,手緊緊抓著木桶,看著那些毒粉,不由得有些臉色蒼白。

  軍候心里也直打鼓。

  他是本地人,知道這些水井對百姓意味著什么。

  到時候自家人還喝什么?

  全去漳水打水運水不成?

  要知道,曹操…

  哦,不僅是曹操,當年袁紹還在的時候,為了保證北城官府貴人用水,就已經在漳水上修建了玄武池,專供北城官吏用水,而普通的百姓則是禁止在漳水上游取水,要打水只能去下游。

  而這一來一回,能不能打多少水另說,光路程…

  投毒簡單,可是將來要恢復…

  閉嘴!執行軍令!

  軍候呵斥道,但腳步卻越來越慢。

  來到第一口井邊,士兵們都猶豫著不肯上前。

  這口井位于一個小村莊的中心,井口石欄被磨得光滑如鏡,可見日常使用之頻繁。

  井旁還放著一個木桶,桶底還有些許水漬。

  軍候咬了咬牙,抓過一把藥粉,走到井邊。他探頭看了看井下幽幽的井水,仿佛能看到未來無數人中毒哀嚎的景象。

  他的手顫抖了。

  最終,他像是完成儀式一般,將那一小撮藥粉撒在井口邊緣,任由風吹散大半。

  好了,這口井處理完了。下一口!

  軍候大聲說道,仿佛在說服自己。

  士兵們如釋重負,有樣學樣。

  每到一口井,都是象征性地撒一點藥粉在井沿,甚至有人干脆抓把黃土撒下去,敷衍了事。

  他們的任務記錄上,赫然寫著已完成北城郊外二十一口水井投毒作業,但實際上,幾乎沒有一口井的水源受到真正有效的污染。

  當所有這些層層上報的文書,武庫整飭完畢、市價平穩、堅壁清野徹底、水源已斷等等,最終匯總到曹丕的案頭時,曹丕感到一絲欣慰油然而生。

  他認為自己的政令暢通,萬無一失。

  鄴城已經被打造得宛如銅墻鐵壁一般!

  直到某一天的黎明,當第一縷陽光照在鄴城城頭時,值守的哨兵突然發出了驚呼!

  遠方的地平線上,出現了一道黑色的細線。

  那細線越來越粗,漸漸變成了一片移動的森林,無數旗幟在晨風中獵獵作響。

  三色的旗幟在晨光之下耀眼奪目!

  驃騎騎兵!

  慌亂的銅鑼聲響徹了鄴城上空!

  曹丕手中的報告掉在地板上…

  他們,他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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