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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78章雖鞭之長,不及馬腹

  鄴城北城的丞相府官廨之中,相較于外界的喧囂混亂,此地倒也有些鬧中取靜的意思。

  陳群獨坐于官廨廳堂之內。

  高高低低的雕梁畫棟,隔絕了大部分來自城外方向的廝殺與吶喊。

  只有偶爾特別巨大的撞擊聲,或是驟然拔高的慘嚎,才能穿透這厚重的隔閡,在他耳畔留下些許沉悶的回響。

  子曰:君子不憂不懼。

  陳群自詡,這一點,他做得不錯。

  驃騎軍現在都是試探性的攻擊,不可能立刻會給鄴城造成什么傷害。之所以現在喧囂無比,只不過是驃騎軍虛張聲勢罷了。

  驃騎軍也需要扎營,需要讓戰馬休息,喂料,還需要打造一些攻城器械…

  想到攻城器械,陳群不由得想起了之前關于潼關,以及后續的一些戰報。

  火藥,火炮!

  雷霆之威!

  不過幸好的是,陳群沒有在這一次前來的北域驃騎軍中看到這些東西…

  這也是陳群為什么現在可以安坐在丞相府官廨之中的一個原因。

  在他面前的案幾上,攤開著那部曾被他與曹丕寄予厚望的《鄴城守御令》。

  竹簡精致,字跡工整,條分縷析,堪稱守城方略的典范。

  可是陳群目光落在這一份沉甸甸的典籍之上的時候,卻露出了幾分無奈的苦笑。

  外面的混亂,武庫兵器的失效,民心的離散…

  這一切,并未出乎他的意料。

  或者說,這一切,本就在他推演的無數種可能之中。

  陳群緩緩合上眼,嘆了口氣。

  腦海之中,幼時誦讀《論語》的聲音,仿佛穿越時空,在耳畔幽幽響起:子曰:君子不器。

  彼時啟蒙恩師須發皆白,諄諄教導:君子當如瑚璉之器,宗廟之貴,非尋常皿盂可比。其志在道義,通權達變,不為具體瑣事所拘泥,不為一技一能所束縛。

  那時的他,懵懂點頭,只覺得君子不器四字,氣象宏大,令人心向往之。

  甚至特意以這四個字寫在了自己的床榻之前,作為警醒之言。

  他從小立志,要做那統籌全局、執掌大道的君子,而非埋頭具體事務的小人…

  要君子不器!

  他要做通才。

  這一點,他確實也做到了。

  博學多識,融會貫通。他理解世間萬事萬物的道,而不僅僅是掌握具體的術。

  他也算是一個優秀的政治家,不僅懂政治,還懂經濟、文化、歷史,還是一個學者,也能貫通人文和地理。

  但是么…

  可如今…

  陳群不由得低聲嘆息了一聲。

  聲音幽幽,很快的淹沒在了外面的喧囂之中。

  不為具體瑣事所拘泥?

  所以他可以無視武庫校尉李賁在驗收弓弩時,那閃爍的眼神和刻意加重的語氣?

  可以默許倉曹掾史在匯報糧儲時,那看似詳盡實則避重就輕的賬目?

  可以放任那些被強征的工匠,在皮鞭下進行著徒有其表的修復?

  因為他陳群是君子,是謀國之士,目光當著眼于天下大勢,鄴城攻防,豈能整日糾纏于一張弓、一石糧、一口井的細枝末節?

  那豈非自降身份,成了自己所鄙夷的器?

  這似乎是對的,但是又有什么地方不對。

  又是一陣隱約的、沉悶的撞擊聲從北方傳來,伴隨著磚石垮塌的細微震動。

  陳群睜開眼,目光落在書齋角落擺放的一盆蘭草上。

  那是他頗為喜愛的佩蘭,花葉清香。

  這是他用來暗喻自身清雅之物。

  此刻卻因城內外事務繁重,仆從也鮮能輕易進入廳堂之中,導致葉片邊緣已有些許干涸泛黃了。

  或許是秋冬將至了?

  陳群提起一旁的水,略微澆灌了少許。

  他忽然想起了另一句話,子曰: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多么精辟的論述。

  陳群以為自己是能夠周的。

  然而現實是,他陳群想要周,想要團結鄴城上下所有力量,卻發現舉步維艱。

  城中各股勢力盤根錯節,曹氏、夏侯氏自成一系,潁川同鄉、冀州本土、兗豫舊部…

  彼此之間,比的現象無處不在。他若要強行整頓,深究武庫、糧倉、工役中的種種弊端,勢必要觸動這些已經比在一起的利益網絡。

  屆時,恐怕驃騎軍未至,鄴城內部自己就先分崩離析了。

  所以,他只能打著周的旗號,進行妥協。

  他默認了這種比的存在,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他還不得不利用這種比。

  讓那些貪婪的校尉、掾史們去管理武庫、糧倉,因為他們比得更緊密,更能有效地驅使下屬,哪怕這種有效是以犧牲質量和長遠利益為代價。

  讓那些彼此勾連的官吏去維持坊市秩序,征調民夫,因為他們更能理解上意,更能果斷地執行諸如堅壁清野、封鎖坊門之類的嚴苛命令。

  至于這些命令執行下去,底層民眾會如何想,如何承受?

  陳群其實知道的…

  但是他可以裝作不知道。

  陳群的腦海中,再次回蕩起少時讀到的句子: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是了,這便是理由。

  他經常說,非常時期,行非常之法。

  說得多了,任何時候都變成了非常時期,非常之法也就變成了常見規定。

  比如…

  再比如…

  陳群難道不知道那些一道道的非常之法,年年月月動不動頒布,修正,暫行,臨時的各種法律規章其實都有問題?

  可是他只能是一遍遍的說服自己,表示那些普通民眾目光短淺,難以理解堅守鄴城的重大戰略意義,難以體會為了大局做出必要犧牲的深意。那么,就不必讓他們知之,只需用強力和秩序,使由之即可。

  關閉坊門,隔絕南北,嚴格管制,都是為了保護他們,為了穩定大局。

  至于這過程中產生的怨氣?

  陳群也同樣找到了理由,那不過是小人的比而不周,是不可避免的陣痛。

  讓小人繼續苦一苦,忍一忍就好了。

  陳群起身,緩步走到窗邊。

  喧囂,仿佛就在耳旁。

  模糊。

  他可以去城墻上聽的清楚,可是他現在卻在官廨之中。

  他能想象到北城墻上,那些整飭一新的弓弩在實戰中變成笑話的場景;也能想象到南城坊間,那些被緊閉在門后的百姓,在饑餓與恐懼中逐漸滋生的絕望。

  這一切,他都知道。

  但他無能為力。

  或者說,他選擇的的方式,就是維持這個表面上的周,這個建立在沙灘上的、脆弱的平衡。

  他還要用,他也只能用,這些他知道有問題的官僚體系,去壓制可能出現的更大問題…

  他不愿意去承認的問題。

  只要不正視,不承認,就可以當做不存在的問題。

  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陳群低聲呻吟著,仿佛在為自己尋找支撐。

  他自問,自己未曾結黨,一切所為,皆是為了曹氏社稷,為了鄴城安危,這算不算矜而不爭?

  至于那些官僚的貪腐、欺瞞,那是小人之行。

  他不去做,就能體現出自身的高潔,似乎就很好了…

  就像是他養在廳堂里面的那佩蘭。

  然而,心底深處,另一個聲音在微弱地反駁。

  這真的是不爭嗎?

  還是因為不敢爭?

  因為一旦去爭,去徹查,去整頓,就可能揭開整個舊官僚體系膿瘡,暴露出其無可救藥的腐朽,從而動搖統治的根基?他陳群,以及他所代表的這個階層,本身就是這個體系的一部分,又如何能揮刀自宮?

  更可怕的是即便是揮刀自宮了,也未必能成功?

  他想起了父親陳紀。

  父親是以德行著稱的名士。

  父親常言: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

  可如今的鄴城,德在何處?

  是靠著嚴刑峻法的《守御令》?

  還是靠著那些陽奉陰違、貪墨成性的官吏?

  眾星所共的,恐怕不是北辰之德,而是對于權力和生存的恐懼罷了。

  他知道的,他什么都知道。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孔子的教誨言猶在耳,此刻卻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在鄴城,在當下的危局中,道之以德似乎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奢望。

  時間不允許,現實更不允許。

  他只能選擇道之以政,齊之以刑,哪怕明知這會讓百姓免而無恥。但他覺得首先要活下去,守住城,才能談以后,談德治。

  是這樣的么?

  陳群下意識的忽略了之前在沒有遇到危機之時,他在做什么,那些君子又在做什么…

  那個時候還有時間,總覺得還可以寬裕,甚至不行了還可期待后人的智慧。

  君子喻于義,小人喻于利。

  不,不,陳群否認了腦海里面的譏諷之言,又給自己找到了新的理由。

  他是君子,所思所慮,乃是社稷大義,是曹氏江山。

  而那些底層普通百姓,他們眼中看到的,只有自身的利!

  要用義來驅動他們,難如登天。

  所以,他只能利用他們對利的追求,用官位、賞賜去驅策官吏,用生存的希望去安撫兵卒,用嚴刑峻法去恐嚇百姓。

  雖然這樣做,和他自幼學習的君子之道,何其悖逆!

  他知道南城的百姓在挨餓,知道他們怨聲載道。

  但他不敢放松管制。

  因為他無法信任他們。

  在他所受的教育和固有的認知里,民眾是盲目的,是容易被煽動的,是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的存在。一旦放開控制,誰能保證饑餓的民眾不會變成暴民?不會沖擊北城?不會從內部瓦解鄴城的防御?驃騎軍就在城外,里應外合的風險,他不敢冒。

  所以,他只能選擇犧牲南城,犧牲那些小人的利益,來保全北城,保全君子所代表的秩序和大義。

  盡管這大義,如今看來,已是千瘡百孔。

  其實陳群知道,之所以無法用義來驅動百姓,不是百姓的問題,而是這義已經不合時宜了…

  可要改動義,實在是太苦太難了,讓君子實在是無法忍受。

  也包括陳群自己。

  如果他現在不是鄴城守就好了…

  畢竟,不在其位,不謀其政。

  可是他不在其位的時候,卻渴望著位!

  時時刻刻,都不是謀政,而是在謀位!

  呵呵…陳群輕笑了兩聲,像是笑自己,也像是在笑其他什么人。

  現在他在其位了,欲謀其政,卻發現自己能做的如此有限。

  他的政,就是在這艘注定要沉沒的舊船上,不斷地修補漏洞,拆東墻補西墻,明知有些木板早已腐朽不堪,卻不敢更換,因為一旦動手,可能整艘船瞬間就散架了。他只能眼睜睜看著海水從四面八方滲進來,用盡智謀,也只是延緩那最終時刻的到來。

  他之前嘲諷荀彧,譏笑荀彧,自詡自己才能智慧是超過荀彧的,只不過是被荀彧搶先一步,否則尚書令那個位置應該是他的…

  但是現在么,陳群發現他做的事情,其實也和荀彧沒差別多少,甚至未必比荀彧做得更好。

  回廊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旋即響起屬吏驚慌的聲音:使君!!北城…北城箭樓被驃騎軍石彈擊中,坍塌了一角!李校尉…李校尉他請求增派民夫搶修!

  陳群深吸一口氣,將腦海中那些紛亂的,自我辯駁又與自我譴責的思緒強行壓下。

  他轉過頭,又恢復了原本的平穩氣場,波瀾不驚。

  知道了。陳群對著署吏說道,傳令下去,按《守御令》第三章第七條處置。征調南城三坊民夫,由工曹掾史親自督管,限三個時辰內修復。若有延誤,按軍法論處。

  可是…使君,南城民夫前日剛被征發過修繕甕城,恐有怨言…

  陳群的目光掃過那名屬吏,屬吏立刻噤聲。

  非常之時,行非常之法。陳群淡淡道,告訴他們,此乃守城所需,關乎鄴城存亡,關乎他們自家性命。若有人敢違令…

  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但那股冰冷的意味已然足夠。

  屬吏躬身退下。

  陳群重新坐回案前,手指拂過《鄴城守御令》的竹簡,觸感冰涼。

  他知道,這道命令下去,無非是又一次的層層克扣,敷衍了事。工曹掾史會從中漁利,被強征的民夫會怨聲載道,修復的質量恐怕也難盡如人意。

  但他還能怎么做?

  難道讓世子帶頭去搬磚?

  或者是他這個君子去扛木頭?

  長袍長衫還要不要了?

  他可以勸告旁人不要不舍得脫下長袍長衫,但是當他遇到可能自己要脫的時候…

  麻辣隔壁的,誰敢脫我衣袍,我就要他命!

  至少,陳群覺得,他是值得這一件長衫的…

  陳群仿佛又聽到了年少時,自己朗聲誦讀的聲音: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乎?傳不習乎?

  為人謀劃,是否竭盡忠心?

  陳群在心中默問自己。

  他為之謀劃的,是曹丕,是曹氏政權,是這搖搖欲墜的舊秩序。

  他自問,已然竭盡所能,殫精竭慮。

  至于他為之謀劃的這個對象本身,以及維系這個對象的整個體系,從根子上與他所學的圣賢之道,與他內心深處或許還殘存的一絲理想,是格格不入,那就被他隱匿了。

  真話不全說,假話全不說。

  他的忠,是忠于這個即將傾覆的王朝和它的既得利益者,而非忠于更廣大的民!

  這一點,自然是陳群不能細說了。

  與朋友交,是否守信?

  他的朋友,是那些與他同朝的官僚,是那些士族同儕。他與他們維持著表面的信,卻深知內里的虛偽與算計。為了大局,他不得不對很多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這算信嗎?

  老師傳授的學問,是否溫習踐行?

  他溫習了,甚至倒背如流。但踐行…

  他卻在這現實的泥沼中,越行越遠,早已背離了初心。

  他是一個清醒的謀士,洞察一切弊端。

  他是一個無奈的官僚,無法根治痼疾。

  他是一個舊秩序的維護者,明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他是一個…

  被自身階級和時代局限所束縛的,痛苦的君子。

  他甚至厭惡自己,卻不得不在厭惡的道路上越走越遠,越陷越深。

  陳群緩緩拿起筆,鋪開一卷新的竹簡,開始書寫。

  不是奏疏,也不是命令,而是一些雜亂無章的字句,仿佛想借此梳理自己紛亂的思緒,或是為自己尋找一個最終的解釋。

  筆鋒落下,卻久久未能成文。

  最終,他只寫下了一句…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這是《論語》中形容孔子面對困境時的話。

  此刻,卻成了他陳群,以及整個舊大漢官僚體系最真實的寫照。他們都知道問題所在,都知道前路艱難,卻無法掙脫,只能在這條注定失敗的道路上,掙扎著走下去,直到最終的崩塌來臨。

  書齋內,蘭草的枯黃,似乎又蔓延了幾分。

  原本如同薰衣草的氣息,現在卻隱隱約約有些腐朽的臭味…

  使君!回廊上的心腹跪拜于地,世子有請!

  可知何事?陳群一邊起身整理衣冠,一邊問道。

  心腹低著頭,小人不敢妄言。

  說。陳群斜藐了一眼。

  心腹頭低得更低了,小人揣測…恐怕是驃騎投書者眾,世子恐怕…有生民變…

  民變?陳群呵呵笑了笑。

  心腹不由得抬頭看了陳群一眼。

  陳群也不解釋,徑直往前。

  現如今拿捏不了外面的驃騎軍,這一點陳群承認,但是難不成還拿捏不了在鄴城之中的這些牛羊豬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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