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二,大雪。
灞橋邊早已凋零的柳樹在風雪漫卷之中舞動干枯枝條,積雪淹沒橋面,四野孤靜、天地蒼茫。
房俊頂盔摜甲、外罩披風,兜鍪上的紅纓被風卷動,代表著越國公爵位的“越”字纛旗在風雪之中獵獵飛舞,百余匹戰馬偶爾發出嘶鳴,馬蹄踩踏冰雪駛過灞橋。
回頭望去,十余輛馬車在橋西長亭外駐足停留,家人皆挑著車簾向著這邊凝望。
這年代路況惡劣、行路艱難,醫療水平更是低下,所以才有“父母在、不遠游”之諺語,因為每一次遠行都意味著一場巨大的風險,路上一個石坷子、一個小坑,一場風寒、一場痢疾,一伙山賊、一支盜匪,都有可能導致生命終結。
楊柳依依,雨雪霏霏,自古離別多愁緒。
馬背上的房俊抬起手沖著家人的馬車用力揮了揮,而后轉頭手攥韁繩,猛地一夾馬腹:“駕!”
百余人緊隨其后陡然提速,戰馬四蹄揚起踐踏冰雪,披風在風中獵獵,纛旗在雪中漫卷,行進之間卷起冰屑雪沫人馬影影綽綽,向著潼關方向疾馳而去。
黃河出龍門峽谷后,由北向南,至風陵渡南遇秦嶺、北堵中條山,不得不在此拐彎向東,自兩山之間滔滔東去,其南是秦嶺自華山、亞武山向東高峻崇險的余脈小秦嶺,不可逾越。
河與山之間的臺地皆黃土堆集而成的高原,長年雨水沖蝕形成了一道道陡深的沖溝,割裂密布、不可同行。
只有在黃河南岸的一級臺地,地勢平緩狹窄修長,是一條天然的交通通道,此之謂“崤函古道”。
崤函古道西端關中平原,東端河洛平原,北邊晉南平原,此區域由古至今便是中華文明發源的核心地區,歷朝歷代皆國家之政治、文化和經濟中心。
無論豫、秦、晉三個文明核心區之間,亦或是長安與洛陽兩京之間的一切交流與流通,崤函古道勢必成了必經之地和通道。
出潼關、過陜縣,崤函古道一分為二。
由交口向南,走菜園,過南陵、雁翎關、沿永昌河東行,過洛寧、楊坡、入宜陽三鄉、沿洛河達洛陽。
這條路稱為“南崤道”,開鑿時極早,民間稱“周秦古道”。
另外一條則由陜州向東過磁鐘、張茅,至硤石與南崤道的周秦古道重合,經觀音堂、英豪、澠池、義馬、新安,出漢函古道達洛陽,稱之為“北崤道”,這條道路開通于東漢末年,據說當時曹操為了西征開辟道路,且深惡“南崤道”險而又遠,民間多稱為“曹魏古道”…
兩道相比,自是北道又平又近,南道已經日漸廢弛。
作為連接長安、洛陽的重要通道,崤函古道上每隔四十里便設置驛站,便于軍馬戰報之快速傳遞、商賈貨殖之順暢周轉,房俊一行初一自長安出發,每人雙馬、晝夜兼程,只就餐之時于驛站歇腳,初二傍晚便奔行四百里抵達弘農縣。
夜幕低垂、大雪紛飛,行路極其艱難,兩天一夜長途奔襲早已人困馬乏,房俊在馬背上高聲道:“再堅持一下,今晚于前方稠桑驛住宿休整,明日一早啟程!”
“喏!”
聞聽今夜可以好好睡覺,親兵們頓時精神大振,忍著疲倦打馬急行,酉時左右抵達稠桑驛。
稠桑水由南至北注入黃河,此時早已冰封,驛站坐落于河口西側,有驛樓、馬廄、館舍,占地數十畝、規模龐大,即便下著大雪,驛站內依舊燈火通明、人喊馬嘶,許多出入長安之官員、文人、商隊落腳于此,很是繁忙。
然而隨著沉悶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席卷而來,驛站內的嘈雜之聲頓時小了許多,不少在喂馬、卸車、燒水的人紛紛停下手中工作,好奇抬頭向著驛站之外張望。
都是常年走南闖北的人物,很是有些見識,從馬蹄聲就可以判斷這是一支不下于百人的騎兵部隊,疾行之間協同如一、整齊有序,沒有半分雜亂,必是一支精銳。
可這崤函古道既是交通要道、戰略要地,更狹窄冗長、泥丸可封,對于軍隊之管制極其嚴格,非正式出征或者回京,等閑絕不可容許三十人以上的騎兵部隊通行。
來者不知何人?
下一刻,一隊黑盔黑甲、紅纓如血的騎兵陡然撞破雪幕,躍然眼前。
戰馬口鼻噴出白練一般的熱氣,馬背上騎兵全副武裝,裹挾著漫天風雪便直接馳入驛站,鐵蹄踩踏積雪、人馬氣勢如虹,一股雄壯威武的肅殺之氣劈天蓋地席卷而來。
待見到那一面隨風招展的“越”字纛旗,這才恍然大悟。
居然是越國公、太尉房俊!
驛長早已來到大門口,疾步上前堆起笑臉:“居然是太尉大駕,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吁——!”
百余騎兵一起勒馬、動作整齊劃一,愈發增添剽悍英武之氣。
房俊率先下馬,韁繩丟給身后親兵,大步向正堂行去,行進之間甲葉鏗鏘、龍行虎步。
“一百零七人,兩百三十匹戰馬,人吃飯、馬喂料,食宿妥善安排,明日辰時啟程,若有延誤,軍法從事!”
“喏!”
驛長躬身應諾,見房俊已經大步向正堂走去,猶豫一下,支支吾吾。
想要向房俊索要過所、文書,卻又不敢,遲疑之時,已經有身軀健壯的兵卒上前將這兩樣東西拍在他手中,沉聲道:“受命出京、奔赴華亭,乃軍機大事、刻不容緩,打起精神好生接待,萬一出了差錯你這驛長也就當到頭了!”
驛長先是不答,將文書、過所仔仔細細驗看無誤,雙手奉還于兵卒,這才正色道:“諸位放心,此職責所在,不敢疏忽!煩請將馬匹驅趕至另外一處馬廄,好草好料喂上,更有數十間館舍以供歇息,飯菜馬上就好。太尉則居于主樓。”
兵卒見到院子西側的馬廄已經滿了,更有數量豪華馬車停駐,遂頷首收好過所、文書,一揮手,驅趕著戰馬向一旁的另外一處馬廄行去。
所有驛站人員皆前去安置,驛長則緊隨房俊身后。
行進之間的房俊忽然止步,扭頭看向馬廄前邊停駐的那幾輛華麗四輪馬車,問道:“巴陵公主也在驛站之內?”
驛長差點撞到他背上,嚇了一大跳,聞言趕緊回道:“正是,僅比太尉早到半個時辰,此刻剛剛用完晚膳,正送去熱水沐浴。”
“巴陵公主這是前往扶桑?”
“是,殿下所持過所注明前往華亭鎮,而后乘船去往扶桑。”
房俊點點頭,再不多說,直接進了正堂。
驛站正堂很是寬敞,由后門出去便是驛站規格最高的房舍,平常時候非是身份貴重的貴人不得入住。
驛長道:“巴陵公主已經入住后院正房,太尉屈尊,便住在東廂房吧。”
一則巴陵公主先到,再則太尉再是位高權重、軍方第一人,名分上也不可能高過公主,萬萬沒有讓巴陵公主讓出正房的道理。
房俊不以為意:“無所謂哪一處,干凈整潔就好,讓人送來熱水供我沐浴,然后切一斤熏肉、一壇黃酒、小菜隨便準備幾樣,今晚好生歇一歇。”
說著話向東廂房走去,卻見正房內快步走出幾個侍女,迎面而來。
房俊眼神極佳,以往與巴陵公主幽會之時時常見到這幾個侍女,知道是其貼身之人,遂站住腳步。
幾個侍女到得近前斂裾施禮,恭聲道:“殿下聞聽太尉入住驛站,奔赴戎機、輕車簡從,想來身邊無人侍奉,特意命奴婢前來服侍太尉沐浴就寢。”
燈光之下,幾個侍女低垂著頭,隱約可見秀美的臉蛋兒泛著紅暈,嬌羞無限。
殿下讓她們前來服侍房俊沐浴、就寢,用意不言自明。
雖然房俊不可能因為一夕之歡便將她們收入房中,可哪怕僅只是一夕之歡,又有哪個侍女不愿意呢?
權傾朝野、文武兼備、功勛赫赫…
數遍大唐,不知多少美婦、貴女愿意自薦枕席。
房俊卻不領情,擺了擺手道:“出征在外豈能講究那么許多?無需他人服侍。不過殿下若是當真有心,那就讓她來服侍我一回。”
“…喏。”
侍女們將頭埋進胸口,忐忑不安、戰戰兢兢,雖然你與殿下露水姻緣、坦陳相見,可這種事做得卻說不得啊!
只能悻悻返回,向巴陵公主復命去了。
一旁,驛長恨不能揪一撮兒驢毛塞住耳朵,這是我一個小小驛長能聽的嗎?
萬一太尉與巴陵公主之間的風流韻事傳揚出去,我豈不是具有極大之嫌疑?
無論被太尉亦或巴陵公主遷怒,我有幾個腦袋夠砍?
“前邊帶路啊,想什么呢?”
“啊?哦!”
驛長被忽然響起的話音嚇得渾身一激靈,醒悟過來,趕緊低著頭在前引路,不僅一個字不敢多說,連神情都極力控制,唯恐被房俊誤會什么…
巴陵公主用過晚膳,正在浴桶之中沐浴,見幾個侍女回來,奇道:“不是讓你們去服侍太尉么,怎地回來了?”
待到聞聽侍女復述房俊之言,頓時哼了一聲,貝齒咬著櫻唇,面色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