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年夏,廟屯。
朵朵白云正被這里綿延百里的綠色叢林吐出,而緩緩跨海去向了更高遠的藍天。
藍天盡頭,是隱隱若現的一叢黑影,那黑影便是庫頁島。
而李紱則正站在這綠色叢林環繞的特林山上,永寧寺塔下。
永寧寺是明永樂年間所造,連李紱身旁的一處破落重檐磚房,以及矗立于此的兩塊石碑也是永樂年間所造,且于宣德年重造。
因為這磚房是永樂朝的奴兒干都司,石碑刻的則是永寧碑文,內容有“上授以官爵印信,賜以衣服,賞以布、鈔,大賚而還,依土立興衛所,收集舊部人民,使之自相統屬。”
只是可惜,這一帶在后世被弘春的后代奕山給輕易割讓了出去,在羅剎國只是拿炮轟擊一下后。
弘歷已經特別要求李紱要保存好兩塊石碑。
畢竟,這是說明當地海西女真人在明朝時歸附中華的重要物證,利于他將來塑造整合一個新的大民族。
李紱為此重金募集工匠給兩座石碑建造了碑亭,挖了排水溝,設了守碑崗哨。
兩名披著銀白亮甲的索倫兵,就正輪班候在這里,目視向前方的庫頁島。
而在李紱的身后,還有一隊又一隊的披甲兵,正陸續鉆入的叢林。
海天青也正陸續鉆入更北方的蒼穹,發出嘶啞的鳴叫聲。
李紱知道,那是皇帝要求他們肅清侵入這里而自立據點的羅剎人,且要求是需肅清二十人以上,才算完成任務。
對此,李紱只能閉眼一嘆。
他由此已經猜到,新即位的乾隆皇帝追求的是,讓大清有更廣袤的實際領地。
而他也肯定是刻意被安排到了這里,且很難再回去,除非真的干的特別好,才能告老還鄉,或者說落葉歸根。
但即便是后者,他也得為此要認認真真為皇帝干活。
因為,他很想念家鄉,日思夜想。
畢竟,隨著他在關外待的日子這么久,登上權力巔峰,已經不再是他的夢想。
他也清楚,他的黨羽已經快要把他忘掉,已經有新的士林領袖會代替他。
所以,李紱奉旨屯田期間,做的很認真,他仍舊保持兩袖清風的操守,鼓勵遷來這里的百姓墾荒,不收取任何賄賂,還彈劾參奏在普隆靄附近給庫頁島居民賞賜時敲詐勒索的三姓副都統衙門官差。
普隆靄是庫頁島原始居民穿越韃靼海峽后,來到大陸,給朝廷上貢珍貴皮毛的地點。
這里設了三姓副都統衙門管轄的署木城,以接受這些上貢的皮毛,并給予賞賜,賞賜一些庫頁島居民需要的必需品。
這種制度被稱作“賞烏林”制度。
而這種制度也暗含了大清朝廷對庫頁島居民的統治權,所以才沒有直接以交易的方式。
為的就是通過上貢和對等賞賜的名義,讓這里的居民日積月累的在經濟交流影響下,接受大清的統治。
李紱作為兵部屯田侍郎,有參奏監督的權力。
而他的出現,也很好的維持了這一秩序。
“人之初,性本善。”
“性相近,習相遠。”
但待在人煙稀少的廟屯,實在是太無聊了。
即便來到這里的漢民在積極的墾荒,也依舊讓這里的良田遠遠比不上這里的天然叢林多。
李紱也就干脆在屯田閑暇之余,教起這里的孩子讀書來,給他們灌輸文字和禮教思想。
祖祖輩輩在當地生活的生女真、鄂倫春人、赫哲族人的孩子和遷移或流放至此的漢人孩子,一起聽著他講著最粗淺的課。
按理,這些人還輪不到他這位大儒來教。
可這不是無聊么。
再說,李紱也知道,皇帝肯定也是喜歡的。
而當地土著對這種儒學教育的吸引力,倒是無法抵擋。
因為他們很多還沒有自己的文字。
甚至李紱還將弘歷的新注音法在這里推廣開來,以達到讓這些赫哲族人、鄂倫春人的孩子盡快認識漢字。
畢竟,這些人沒有在漢語的語境中長大,用之前的注音教學,教育難度會很大。
所以,在晚霞漫天的時候,李紱所住的奴兒干都司附近小院內,傳來了讀書聲,只是讀音有些生澀。
此刻,準備渡海回去的庫頁島赫哲族等人,聽到這些聲音時,也不由得回了回頭,露出好奇的神色來。
而徐本的家眷們在到達這里后,也因為聽到漢音而驚奇地看向了李紱所住的原奴兒干都司衙門方向。
李紱也看向了他們。
為此,李紱朝他們走了來。
李紱先問向了徐本的侄子徐景熹:“你們是誰,從哪兒來?”
徐景熹是舉人出身,即便一路餐風露宿的,面容顯得非常憔悴,但也還是文質彬彬的,向李紱作揖后回答說:
“我們是錢塘徐家,家父現任宗人府丞,伯父諱本,為大學士,且從江南而來,奉旨遷居于此。”
李紱接著也從押送他們的官員手中接過了諭本。
李紱看了諭本后,微微一嘆。
隨后,李紱就對徐景熹說:“既來之,則安之;關外也很好,正好可以教化當地,而宣揚圣人之道。”
“學生謹記老公祖大人教誨。”
徐景熹為此躬身回道。
接著,李紱又說:“上面要求照原額賠給你們官地,但是現已開墾出來的,自然不能給你們,因為已經編戶有主;只能給你們特林山下的未墾荒的地,你們自己雇人或自己開墾吧。”
徐景熹不由得嘴唇半張。
“不要太擔心,這里的地,只要開墾出來,還是很肥沃的,雖然只能收一季,但特別高產。”
“另外,種出來的大白菜比別的地方要清甜的多,也更加高產,七月記得從當地農戶手里買些種子種上,這里冬天漫長,沒有菜蔬可買,都得靠這個過冬,你徐家可以得到的地多,還能多產些賣當地牧民和獵人,他們也很需要,甚至能拿這個抵稅。”
李紱笑著安慰起徐景熹來。
徐景熹茫然不已。
但他只能慶幸自己徐家從官府手里得了不少折價的銀子。
不過,他沒多久就發現,這里的商業不發達,人與人之間更喜歡實物交易,因為銀子的用處有限,不只是銀子,古玩玉器都面臨沒多少人愿意交易的問題。
除了白送外。
因為當地人非常缺食鹽、棉花、煤炭、茶葉、胡椒這些生活物資,金銀和古玩玉器即便換回去,不能立即解決這些需求,自然也就沒有多少人愿意這樣交易。
要不然,清朝朝廷也不會在這里只收實物,同時也只賞賜實物了。
所以,徐景熹在這一刻無比想回到江南。
而他也幾乎是哭著臉地看著官府給他徐家的茫茫沼澤與林地,問:“這怎么種稻谷、種大白菜?”
“那里的地很適合種大白菜,貴府就別種糧食了。”
“一來貴府的主仆恐怕都不會做田;二來墾荒要立即墾出田來,難度不小;三來,關外的人漁獵或游牧為生,所以食肉為主,更需要的是菜蔬,以避免食肉太多而導致膿毒流注之病,偏偏這大白菜在當地極高產,還能放很久,我們蒙人就靠他撐過整個冬天。”
“所以,我們蒙人最高興的賞賜每每不是綾羅綢緞,而是朝廷每年給我們賞賜許多大白菜,那在我們看來,比賞賜金銀珠寶還要珍貴。”
“因為這樣就可以把許多大白菜高價賣給朝鮮和更北方的人,他們更需要這個過冬。”
京師,工部。
徐本在自己全族被強遷去廟街后,就問起蒙人的同僚班第,關于關外適合種什么的事來。
因為他得為自己家族去廟街后的生存著想。
徐本聽后頷首,也因此認真看向了眼前的一幅,畫有東北、朝鮮半島、庫頁島、日本島的輿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