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鐘余音猶在梁間縈繞,三百余貢士按照此前禮部所教的禮儀屏息垂首,依序斂衽起身。
直到御駕儀仗迤邐遠去,崇政殿中緊繃的氣氛才隨之稍弛。
不過這時候他們依舊不能隨意交談,也早有候命的禮部官員上前引導眾貢士魚貫離開宣德門。
走出城門洞,陸北顧抬頭向天穹中望去,暮云已染金紫。
往外步行間他正與蘇軾低聲交談,忽見一名身著青色官袍的開封府屬官趨前拱手:“陸省元留步,開封府循例問話,請隨某移步。”
周遭霎時靜了靜。
數道目光隱晦掃來,蘇軾眉頭微蹙欲言,被蘇轍以目制止。
看著開封府屬官和他身后的差役,陸北顧并未有什么驚訝之意,作為百姓他既然涉及軍中作亂之案,自然是要按例接受調查的。
而宋庠在今天肯定也不會什么事都沒做,估計早就給遞話了,大概率不會真的把他扣下.況且陸北顧去開封府衙是要謀劃著借著這個點反客為主的,他巴不得早點去呢。
“有勞引路。”
他神色如常,頷首說道,隨后向同儕暫別。
開封府衙離禁中不遠,位于御街之西,跟他上回來一樣,朱漆大門洞開,石獅肅立。
雖已近暮色,府內依舊人影往來,胥吏捧牘疾行,堂鼓不鳴而威自生。
陸北顧被引至西側廨院,但見廊廡潔凈,庭植古槐新葉初萌,與正堂威嚴肅殺之氣迥異。
甫入值房,便見一人負手立于窗前。
其人約莫花甲之齡,身著緋袍,正是權知開封府事包拯。
他聞聲轉身,目光掃過陸北顧,卻不急于開口,只抬手示意其就座。
而他旁邊還有數名刑案老手端坐案前,紙筆俱備。
隨后,包拯先跟陸北顧東繞西繞,寒暄了半天。
等他自己都說累了,端起茶杯喝茶的時候,才問道。
“昨日樞密院行文之事,你可知曉?”
氣氛驟然一緊。
瞬間,空氣都仿佛安靜了下來,窗外暮鴉掠檐而過,羽翅撲簌聲清晰可聞。
雖然破案能力可能沒有話本里那么夸張,但包拯在這個領域確實是整個大宋最頂尖的,問話技巧很有一套。
而這時候從陸北顧的角度出發,不管他知不知道,他都只能回答“不知道”。
因為要是太實誠,直接回答“知道”,那接下來他就必須要解釋從哪知道的,那不就把宋庠給賣了嗎?連帶著田況也要遭殃。
而回答“不知道”,就什么事都沒有。
陸北顧背脊挺直如竹,迎上對方審視:“并不知曉。”
包拯放下茶杯,目光緊緊地盯著他,沉聲問道:“既不知曉,如何便默認了本官所言‘昨日樞密院行文之事’存在?怎么不問問這是件什么事情?”
陸北顧心頭一凜,他當然清楚包拯和文彥博有著相當密切的聯系,故此對宋庠的態度極有可能是抱有敵意的,或許有可能借此機會發難。
但包拯跟陳執中、賈昌朝這些保守派的關系又極差,曾經數次彈劾陳執中和賈昌朝,按理來講,也不應該幫著賈昌朝落井下石.雖然賈昌朝在這案子里壓根就沒牽涉,但故意避開何嘗不是一種在場證明呢?
陸北顧相信包拯這么聰明的人,不會看不出來這案子里的蹊蹺。
更何況,樞密院能全速推動此事,少不了裴德谷的前后奔走,而裴德谷可是因為賈昌朝的舉薦才調進樞密院的,這又不是什么秘密。
那么包拯究竟是如何抉擇的?要借著此事拉宋庠下水?還是不打算成全賈昌朝,故而打算保護陸北顧呢?
陸北顧猜不出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但無論如何,他可以肯定的是,這么多開封府屬官在場,不管包拯是什么態度,其出于職責所在,肯定都是要對自己嚴肅訊問的。
畢竟,他們的對話都要被記錄下來,繼而留檔,而包拯這種人,不會讓別人抓他一絲一毫的把柄。
陸北顧心思電轉,這些想法不過是剎那之間的事情。
他面上依舊平靜,反應更是絲毫不慢,只道:“既是來受問,自然包公問什么,學生答什么,不知曉就是不知曉,答了便是.學生自覺輪不到自己反問些什么。”
陸北顧答得天衣無縫,但包拯仍未放棄,盯著他像是在勸導一般說道。
“若有隱瞞,可是要罪加一等的,現在說還來得及。”
雖然作為當事人,面對包拯的訊問,他也確實隱瞞了他知曉此事的事實。
帶入到陸北顧的視角,心理壓力不免覺得很大。
但他同樣知道,田況派人往宋庠府上傳信,派的定是親信之人,不會走漏風聲,所以就算開封府真的知道這件事情,也完全無法以此作為證據,更不可能把田況的親信抓起來審問。
這時候包拯說這種話,純粹是在給他上壓力,嚇唬他。
故此,陸北顧干脆不說話了。
說多錯多,不說不錯,這又不是他必須回答的內容。
見沒詐出來什么信息,包拯也不氣餒,他自案旁取出一份卷宗展開,“砰”地一下扔給陸北顧。
“樞密院文書稟報,你姐夫捧日軍都頭賈巖,昨日攜刃潛入樞密院意圖不軌,被衛士所緝拿,畫押供詞牽連到了你,你看看吧。”
陸北顧仔細看了看,察覺到了其中不少邏輯不通順的地方,但并沒有說什么。
賈巖是軍人,屬于禁軍系統。
現在負責審訊賈巖的是三衙后司,跟開封府半點關系都沒有,所以陸北顧在這里給賈巖辯解是沒有意義的,開封府管不到賈巖。
而對于他來講,當務之急,是先洗脫自己的嫌疑。
他重新恢復清白之身,才能想辦法為姐夫奔走,把姐夫救出來。
要是他都陷進去了,一切皆無從談起。
所以,他既然確實不知道此事,那就還是什么都不說。
這時候若是提出質疑,既救不了姐夫,反而把他自己陷了進去,對他不利。
“清者自清,此事我毫不知曉,唯信朝廷明察。”
“倒是沉得住氣。”
包拯把卷宗收了回來,然后對旁邊的屬官點頭示意。
隨后,包拯離開了這間值房。
為首的王推官輕咳一聲,接過了訊問的工作。
這些刑偵老手果然沒一個是白給的,一邊詳細訊問,一邊觀察陸北顧的表情。
“你且細說過年時與賈巖相見情形,當日幾時碰面?在場可有他人?賈巖身著何色衣衫?席間可曾提及樞密院事務?”
陸北顧從容應答:“過年晚上見的,有我姐姐和外甥,衣衫記不得了,只閑話家常。”
因為確實是被誣陷的,所以陸北顧回答起來很有底氣,是什么就是什么,記不清的則只說記不清,也不自己去編。
接下來就是翻來覆去的訊問,而很多同樣的問題,他們往往會隔一段時間后換個角度重新問。
直到確認陸北顧真的沒有撒謊,他們能問的也都問了好幾遍,自己都問累了,方才結束。
王推官的目光掃過記錄詳實的案卷,語氣略緩:“暫時就問這些,但還請暫留府衙內候詢,還得等一些其他的調查出結果.若是能確認你確實不涉及此案,明日天亮便可以走了。”
“可安睡否?”陸北顧問道。
“可,但若是有事,我等會來喚你。”
隨后,開封府的屬官把陸北顧帶到了旁邊的房間里,這里其實就是平常他們值班的時候晚上輪著睡覺歇息的地方。
至于看守,壓根沒有。
想跑就跑唄。
反正不出意外的話,不跑過一宿也出去了,但是要心里有鬼跑了被抓回來,那可就不是這種傳喚訊問的待遇了,而是直接被當做嫌犯押進牢房。
而這值守房中雖陳設簡陋,榻、幾而已,但倒也潔凈。
陸北顧知此刻心頭焦灼無益,何況昨日驚濤駭浪般的一晝夜,幾乎未曾安枕,今日殿試又耗盡心神,身子早已倦極,遂吹熄油燈,和衣臥于榻上。
然思緒紛紜,豈能遽眠?
黑暗中,唯聞更漏聲聲,遠處街市隱約傳來梆子響動。
窗外月色如水,透過欞格灑在青磚地上,一眼看過去,真就如一層霜一般。
他闔目,腦海中卻浮現日間殿上寫《民監賦》的字句,又想及姐夫賈巖陷于囹圄生死未卜,忽而又念及福康公主在簾后那道模糊卻關切的目光。
心中一時凜然,一時溫瀾,輾轉間,他漸覺眼皮沉重,終是沉入淺睡。
正朦朧之際,忽聞院中腳步雜沓,火把的光影躍窗而入,還有人聲低促交錯。
陸北顧倏然驚醒,坐起側耳。
“王公回來了!”
是王安石嗎?為什么他會這時候回到開封府衙?
他心頭一緊,披衣悄步至門邊,自隙中窺看。
只見門外的庭院里,路過的王安石風塵仆仆,火光躍動下面色很是凝重。
王安石的差遣是提舉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實際上,今天正是因為下午的時候,城外出了樁命案他趕過去查,所以才會這么晚回來。
而包拯顯然是知道這起突發案件的,所以并沒有回家休息,晚上也留在了府衙里。
王安石來到了包拯歇息的地方。
“介甫回來了。”
“包公。”
包拯已經是六十歲的老人了,上了年紀,精力自然不如才三十六歲的王安石,晚上睡眠又不好,所以被叫起來之后當即就有些頭暈目眩。
他坐在榻邊緩了半天,才算是恢復了正常。
“說說吧,下午城外說有命案,是怎么回事?”
王安石剛才也沒催,借這個空兒,他扶著桌子把粗氣給喘勻了。
“下午的時候,城外有人在官道上奔逃,身上全是血,后面還有兩個持械兇徒在追,正好遇到咱們負責巡邏的差役,這人就被救了下來,不過差役當時忙著救人再加上對方持械且人多,就沒去反追,讓這兩個兇徒給跑了。”
一般來講開封城周邊的縣鎮還是比較太平的,一個月都不見得能遇到一起兇案,而負責官道巡查的差役自然也不是什么精銳,這種做法無可厚非一個月就這么幾貫銅板,巡個邏而已,拼什么命啊?
包拯點了點頭,示意王安石繼續說。
王安石說道:“但這人被捅了好幾刀,身上一直在流血,能逃到官道上都是強撐著一口氣,故而被救下來之后,還沒來得及交代什么,便撒手人寰了。”
“那死者以及兩個兇徒的身份都查明了嗎?”
包拯敏銳地追問道:“此人既然是受重傷奔逃,那被救的地方應該距離案發地不遠,案發地可仔細勘察過了?”
王安石雖然不是專業干刑偵的,但他自二十二歲中進士后,歷任淮南推官、鄞縣知縣、舒州通判、常州知州,地方上待得多了,這些東西也都大概了解,所以查的也頗為有條不紊。
“死者的身份已經查明了,開封城里的一個賬房,前些日子在賭檔輸了不少錢,宅子都抵出去了,兩個兇徒沒抓到至于案發地點,是一個已經廢棄很久的木材場。”
這起案子,看起來倒很像是因為賬房欠錢被追債,還不起錢故而被專業的打手給捅傷了。
不過包拯的直覺告訴他,事情沒這么簡單。
因為賈巖案里,有個很大的疑點,那就是賈巖怎么進去的?
作案,尤其是攜刃潛入樞府意圖不軌,不管是要刺殺誰亦或是盜取什么機密文書,作案起碼要有動機、過程、結果吧?
但樞密院文書里只有“賈巖被衛士發現并逮捕”這么一個結果,對動機和過程全都含糊其辭。
就算賈巖發瘋了,腦子一抽帶著刀就去了,這也算是個動機,可過程呢?
——那可是樞密院啊!
不說是全大宋戒備最森嚴的地方,估摸著也差不多了。
一個禁軍基層軍官,沒有通行文書,帶著刀就這么大搖大擺進去了?
包拯怎么可能信這種事情,這明顯就是說不通的。
實際上,樞密院的文書是裴德谷寫的,自然是不會寫有人拿著樞密院的文書帶賈巖進去。
所以,包拯一眼就斷定這里面有貓膩。
但包拯只是開封知府,他無權對軍人進行調查,那是三衙后司的事情,所以他哪怕知道不對勁兒,在沒有有力證據的情況下也不好做什么.但眼下這起發生時間極為微妙的兇殺案,卻讓他不免起了疑心。
會不會有人要殺人滅口?
包拯踩著鞋坐在榻邊沉思,眉峰愈蹙愈緊,良久之后方才抬頭看向王安石問道。
“你怎么看?這起案子與賈巖案之間,會不會有什么關聯呢?”
“不敢猜,不過若是尋常的欠債,不至于鬧到要殺人的地步。”
王安石說道:“兩個兇徒雖然沒抓到,但根據差役所述體型、衣衫,以及地上的靴印來看,恐怕不是尋常青皮。”
“仔細說說看。”包拯來了興趣。
“差役所述兩個兇徒身高皆有六尺左右,雖隔著段距離看不清面容,但身形總歸是健碩的,不僅衣服上沒打補丁,腳上踩的還都是牛皮靴。”
宋尺一尺約合現代31.6公分,這兩個兇徒的身高在此時的大宋,哪怕是北方,也算是挺高的了。
尋常青皮混跡在市井間其實一年也吃不上幾回肉,而一個人想要擁有并維持健碩的身材,僅僅是吃肉就需要大量的錢,光吃米飯是不可能的。
而且,這個時代的普通百姓穿的都是土布衣衫,這種布料不耐磨,必定會打很多補丁。
“從衣衫和靴子的材質來看,這兩人條件肯定不差動機是什么?”
包拯自言自語,思考著。
經濟條件不差,那么他們吃穿的錢是從哪來的?
有沒有可能是自己家有錢?當然有可能,河北、河東、中原、山東、關中,北方這種有錢還就喜歡練武的良家子有的是。
但“有恒產者有恒心”一般來講,就是這種員外,才不會輕易臟了手,最多也就是魚肉鄉里或者欺行霸市,讓他們殺人或者傷人致死,那他們得掂量掂量自己值不值得為此搭上自己的好日子。
所以從正常邏輯來講,包拯認為這兩人是受雇于人才有錢的,作案動機是拿錢辦事而非激情殺人,故而這件事情背后其實另有主使。
“本官倒是有些眉目了。”
包拯對著王安石低聲吩咐了一通,王安石微微頷首。
吩咐完,包拯也稍微放下了心。
看似受害人死了,沒拿到最關鍵的口供。
但種種條件迭加下來,其實也已經極大地縮小了此案的偵破范圍。
“對了,陸北顧就在西側廨院輪值歇息的值房里,你也可以再去問問他,看看他有沒有要說的.晚上訊問的時候,他口風很緊,定是知曉此事提前做了準備。”
“他于賈巖案有牽連嗎?”
對于陸北顧,王安石印象很不錯,屬于是年輕人里他認為難得有雄心和見識的,故而特意問了一句。
“應該沒牽連,但或許是知道些什么。”
包拯揉了揉眉心,說道:“你跟他不是還有交情?我年紀大了,再加上在這個位置上,很多事情身不由己。你自己一個人去問問,不要帶記錄的屬官,權當談心了,若是問不出來也不打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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