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義考試已畢,內侍們還是如剛才一般靜謐而迅速地收走了答卷。
經歷了一早晨的凝神作答,不少士子此時已經略顯疲態,或悄然活動手腕,或閉目養神,等待著下一場更為關鍵的考驗。
陸北顧端坐在案前,因為不敢抬頭也不敢睡覺,而且也沒太長的時間讓他思考對策,所以他也只能看著案幾上的東西發呆來打發掉這一小段時間。
案幾的左上角是貼著考生姓名的標簽,用漿糊貼的。
而案幾上的所有東西,諸如筆墨紙硯,考試完畢之后都是可以打包帶走的,這些可都是品質極佳的貢品,許多考生都會收藏起來留作紀念。
除此之外,案幾上還有一把他暫時沒用上的小刀。
“這種刀,能拿來刺王殺駕嗎?有點費勁兒吧?要是官家胖點,怕是都捅不穿肚子上的肉。”
陸北顧的心里,忽然閃過了這么一個荒誕的念頭。
面前這把小刀的刀刃大概有三寸長,但只有最上頭的一寸是真正開鋒過的,這是柄專門用來改錯別字的工具。
按照規矩,殿試是允許考生寫錯字的。
如果寫錯了考生就需要用這把小刀把紙上的錯字給刮干凈然后把正確的字寫上去,而殿試考卷用的都是特制的白摺,比正常的宣紙要厚實得多,實際上刮下來一層不影響什么。
但如果在紙上用筆直接亂涂亂抹,則會直接被視為“臟卷”,雖不至于黜落,可最后的排名肯定也就是墊底那批了。
出門之前怕耽誤考試,所以陸北顧早晨沒有喝水,這時候嘴里已經有些發干了,咽了兩口唾沫,卻愈發覺得干渴。
這時候也只能忍著,總不能開口讓公主給他端杯水來喝吧?
再忍一個多時辰,忍到考完詩賦,中午用餐的時候就有飲品了。
據馮京所說,殿試的午餐是相當精致的,這也是為了給這些馬上就要入仕的士子們展示大宋是如何優待士大夫的,不過份量倒是不算多,主要是怕考生吃撐了之后影響發揮。
他嘆了口氣,將殘存的雜念摒除,心神盡數收斂于即將到來的詩賦考試上。
稍頃,內侍們再次手捧白摺試卷,將其分發給各位考生。
陸北顧將考卷展開,只見其上赫然寫著。
——《鸞刀詩》。
鸞刀,是一種有鈴刀,在古代作為祭祀時用以割牲的工具。
《詩·小雅·信南山》記載“執其鸞刀,以啟其毛,取其血膋”,孔穎達注疏曰“鸞即鈴也,謂刀環有鈴,其聲中節”,也作“鑾刀”。
殿試考試,當然不可能隨便出個沒有特殊含義的名詞來當做考題。
這道詩題真正要考的內容,其實是出自《禮記·禮器》里的那句“割刀之用,鸞刀之貴,反本修古,不忘其初也”。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既然后來有了更加鋒利的割刀,那么祭祀時為什么還要用古老的鸞刀呢?這種禮儀的根本目的其實是為慎終追遠,讓后人不忘先人的生活方式所承載的文化內在涵義,這才是禮制的意義。
換句話說,禮制作為形式,表現的是內心的誠敬,而如果形式的背后沒有文化內核,那么很快就會演繹成復雜的形式主義繼而失去原有的意義。
題目寓意深遠,極有內涵,絕非尋常詠物之題目可比。
可以說,這道詩題的出題人是用了心的。
而出題人的目的正是要讓參加殿試的考生們以此義作詩,要求所寫的詩作既要切合“鸞刀”之物象,更需闡發“禮之本在誠”、“反本修古”的深層義理,對考生的經學功底、詩才器識皆是嚴峻考驗。
陸北顧凝視著題目,他并未急于動筆,而是于心中認真醞釀起來。
按殿試規矩,詩題都是五言六韻十二句,仄起首句不入韻式。
而這時候,內侍們又給每名考生都發了一本書。
這本書是韻書,是科舉專用的《禮部韻略》。
此書最早為景德四年丘雍、戚綸所定,后來景祐四年的時候,在當今官家的旨意下由丁度重修,共收九千五百九十字,還附由《貢舉條式》一卷,算是參加科舉考試人手一本的必備工具書了。
你問為什么還要特意發本韻書?
那當然是因為考生來自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同一個字在不同方言極有可能是不同韻的,而詩賦考試都涉及到韻腳,是必須要有一個統一標準的。
不過這本書也就是一個“僅供參考”的作用,都能考到殿試了,除非昏了頭,哪個考生還能連韻腳都搞不清?
而詩題上明確寫的要求是押“下平部十二侵韻”,這個韻倒是不難押。
在陸北顧沉思之際,周遭士子或蹙眉沉思,或偶得佳句奮筆疾書,皆不能擾其分毫。
良久,他眸光一凝,提起那支飽蘸墨汁的毛筆。
筆尖懸于草稿紙上一瞬,旋即落下,行云流水,毫無滯澀。
“《鸞刀詩》
禮器昭王制,鸞刀蘊古深。
鋒藏三代樸,環振九韶音。
執豕勤宗祀,刲牲諧庶箴。
薦新呈赤鬣,繹祭協青衿。
豈乏斷宰利,惟存報本心。
毛血彰純恪,幽明契至今。”
詩成,陸北顧輕輕擱筆,看著草稿紙審視了兩遍,暗自沉吟。
他這首詩既詠鸞刀古器,緊扣《禮》、《詩》出處,又超脫鸞刀本身物象之外,由器及道,闡發“誠敬為本”、“重在實質而非虛文”的深意,更暗含“起廢更新”的期許,與題義若合符契。
而后,他的腦海中本來升起了煉字的念頭,但一想到馮京傳授的經驗,便又按下了這個念頭。
“就這樣吧,不改了,改來改去大概率反而不如第一版。”
答完詩題,接下來是賦題。
賦題的題目名為《民監賦》,以“明德慎罰,民為政本”為韻。
這道題語出《尚書·酒誥》“人無于水監,當于民監”,其義在于為政者不應以水為鏡照視容顏,而當以民意為鏡,察知得失興替。
換到大宋,那就是以唐末五代覆亡為鑒,體恤民瘼,慎行德政。
跟詩題一樣,這道賦題的出題水平同樣不低,不知道是哪位學士的手筆,大概率不是官家本人出的題目。
因為這種題目,都屬于那種從經義里挑極有內涵的內容來當做考題,而且格局宏大直指治國之本,并非徒騁文采者所能駕馭,想要寫好必須要融匯經史,更需有胸懷天下心系黎庶之志。
而此時陸北顧凝視題目,更是心潮微涌。
何為民監?非獨惕厲自省,更是以兆民之耳目為耳目,以四海之悲歡為悲歡!
回想起一路走來他所見到的一切,此刻皆與“民監”二字產生了共鳴他仿佛能看到田夫織婦的艱辛,聽到士子學人的議論,更能感受到這龐大帝國脈搏的細微顫動。
對于他來講,這道題不僅是考題,更是對他信念的叩問。
科舉入仕,他要做什么,要對誰負責?
陸北顧并未急于下筆,而是依舊閉目凝神。
良久,思考完畢之后的他睜開眼,目光清澈,旋即提筆濡墨,筆鋒于草稿紙上落下,片刻都不再停頓,幾乎就是文思如泉涌,沛然莫之能御。
“《民監賦》
天生烝民,樹之司牧。政之所興,在順其欲;道之所廢,在逆其俗。故哲后臨寰,欽哉惟恤!鑒黃虞之陟降,考政令之得失。豈獨照水于清淵?實乃求箴于蔀室。
昔者周室肇基,豳風陳績。公劉躬勤乎耒耜,亶父灼見于岐宅。荷薪曳屩,皆許盡言;擊壤鼓腹,咸能獻策。故得靈臺始筑,庶民子來;盟津會朝,諸侯景格。此乃監民情而固本,順天道以延祚也。
逮夫夏桀瑤臺,商辛玉杯。民憎其虐,天棄其頹。鉅橋粟腐,而饑者析骸;鹿臺財溢,而寒者委灰。雖云天命有歸,豈非人心盡背?《湯誓》興而眾兆偕來,《泰誓》作而八百咸附。足明民猶水也,可載可覆;君若舟也,宜惕宜懼。
是以圣人之御天下也,視民如傷,若保赤子。采芻蕘于阪樵,問疾苦于閭里。鄭僑聞鄉校之議,謗言是畏;漢文止露臺之費,民意堪體。蓋懼夫川壅則潰,眚微成痏。故雖冕旒蔽目,必察寰瀛之吁嘆;黈纊塞耳,猶聞閭巷之歔欷。
若乃秦、隋二世之主臨朝,謂草野之愚賤,何知闕庭之樞機?視黔首如芻狗,驅蒼生若征鴻。科條密于秋荼,網罟峻于凝脂。府庫竭而斂愈急,邊陲擾而役無期。遂使怨氣干霄,哀鴻遍野;怒濤騰浪,潰堤崩坻。斯乃以民為敵者,民亦敵之;自絕其監者,國亦絕之。
嗟乎!水能載覆,民豈可輕?鏡惟照形,監莫如明。是故哲王懷惕,忠臣勵精。法天地之無私,察幽隱以躬行。豈徒仰觀于辰象?實賴俯察于輿情。歌《七月》而知寒暑,誦《云漢》而惻旱晴。然后九域歸仁,萬邦協和;德澤汪濊,治道升平。
敢獻芻言,用申炯戒,惟此民監,永作邦式。”
賦成,陸北顧緩緩擱筆,長舒一口氣。
他這篇賦以“民意如鏡,為政當以民為本,體察民情”破題,隨后援引周先王故事,喻示上古圣君皆以民意為依歸,方得興盛,又以夏桀商紂失民亡國之例,反證違背民意之禍,引經典強化論述。
在中間部分則轉入正面論述,列舉古代明君賢臣重視民意的具體作為,強調防微杜漸,傾聽民間聲音的重要性,隨后痛陳昏君佞臣漠視民意、倒行逆施之后果。
最后則是總結升華,再次強調以民為鏡的重要性,呼吁為政者應體察民情,施行仁政,方能天下歸心。
通篇看下來可以說駢散結合,氣勢磅礴,既緊扣“以民為監”之題旨,融匯經史,層層遞進,又直指時弊,充滿憂患意識與匡世情懷,絕非泛泛歌功頌德之作。
當然了,為了照顧官家心情,他文章里批判的部分既沒放開頭,也沒提大宋的事情,而是以胡亥和楊廣舉例。
而因為殿試是官家親自閱卷,本來座次就是定好了的,都沒糊名,自然也就談不上什么謄寫,所以自己寫的字還是要盡量工整清晰一些。
陸北顧小心地將草稿上的賦文謄寫于正式的白摺試卷之上,因為刻意往好看了寫,所以字跡倒是頗為端正清勁,如松柏挺立。
而在他心里,他知道這篇賦文不僅是為應試,亦是抒胸臆。
——彼等汲汲于權術傾軋,而吾之所念,在天下蒼生!
陸北顧并未注意到,在他低頭奮筆疾書的時候,御座上官家趙禎的目光曾數次掠過最前方這位年輕的省元。
趙禎清楚,陸北顧不可能不知道昨日發生的事情,而在這種風波之中,陸北顧仍能凝神運思,揮毫如飛,姿態沉靜中自有一股不可折的銳氣,還是讓他頗為欣賞的。
而侍立在旁的福康公主趙徽柔,目光每每掃過那片青衫時,亦是不禁在那專注的身影上多停留一瞬。
日影漸至中天,崇政殿內編鐘長鳴,清越悠揚之聲標志著上午的考試暫告段落,午餐時間已到。
官家趙禎在福康公主與內侍的簇擁下,先行起駕回后宮用膳休憩。
殿內凝重的氣氛稍弛,眾士子得以暫離案牘,但禮儀未敢怠慢,皆垂首躬身,靜送御駕直至全然出了殿門,方才活泛起來。
旋即,早已候命多時的宮人們如流水般悄然而入,她們并非空手而來,而是兩人一組,抬著一個個朱漆食盒,盒蓋上描金繪彩,彰顯著皇家氣派。
食盒被逐一有序地放置在每位士子的案幾旁,幾乎不聞杯盤碰撞之聲,顯然是訓練有素。
陸北顧注意到這些宮人步履輕盈,神態恭謹,擺放食盒時甚至刻意避開了案上的筆墨紙硯,以免沾染油污,細節處盡顯宮廷服務的周到。
“事已至此,先吃飯吧。”
陸北顧打開了食盒,里面的格局頗為精巧,分上中下三層。
上層是一碗熱氣騰騰的“石首魚肚子羹”,湯汁乳白濃稠,剔了刺的魚肉很嫩滑,輔以嫩筍絲與香菇,聞起來就香氣撲鼻;一盅“鵪子水晶膾”,半透明的肉凍中鑲嵌著切開的鵪鶉蛋與雞絲;一碟時令蔬菜,不知道是什么蔬菜,但看起來菜色倒是炒得碧綠油亮。
中層則是主食,有一大碗晶瑩剔透的“水晶飯”,米粒飽滿分明,散發著新稻的清香;米飯旁邊還配有一碟“肉齏”,乃是用精肉細切,加以醬料、花椒、姜末等快炒而成,極是下飯;除此之外還有兩塊“太平畢羅”,也就是一種裹餡烤制的精致胡餅,特點是表皮酥脆,內餡咸香。
下層則是點心飲品,包括一碟名為“櫻桃煎”,看起來就酸甜生津的蜜餞櫻桃;以及一盞溫熱的“洞庭湯”,此湯實為用洞庭湖所產橘皮、生姜、甘草等熬煮的保健飲子,理氣潤喉,正可緩解一上午書寫的疲乏。
所有餐具則皆是來自定窯的上等瓷具,胎薄釉潤,溫潤如玉,雅致非常。
“可惜餐具不能帶走。”
現在著名的“五大名窯”里,汝窯和官窯還沒影呢,而繼承自越窯的哥窯瓷器,則是南方用得比較多,北方這邊用得比較多的是鈞窯和定窯的瓷器。
不過因為鈞窯的釉色比較絢爛妍麗,觀賞性雖佳,但正式場合難免令人覺得過艷,所以給他們用的都是定窯這個唯一的白瓷。
而這便是大宋殿試的傳統,也就是所謂的“馳士子之宴”,旨在彰顯朝廷對人才的禮遇。
其餐食規格,據傳與宮中嬪妃日常份例相仿,雖非極盡奢華,更無大魚大肉,但用料精良,烹調細致,絕非尋常富戶所能及,意在讓這些成為了“天子門生”的士子們提前感受到成為朝廷命官的尊榮體面。
當然了,此時廚師的炒菜水平還是不夠,所以沒什么后世常見菜就是了。
眾士子早已饑腸轆轆,加之精神高度緊張后驟然放松,此刻面對佳肴,無不食欲大開。
然而,在這莊嚴的崇政殿內,無人敢放肆饕餮,皆保持著儀態,進食無聲,細嚼慢咽。
陸北顧執起銀箸,先嘗了一口魚羹,溫熱的湯汁滑入喉中,鮮香滿口,確實極大地撫慰了他緊繃的神經和空乏的腸胃。
而最后兩排幾位年邁的“特奏名進士”,捧著碗的手都在微微顫抖,吃得格外珍惜,神情中充滿了感慨。
或許這一餐御賜之食,已是他們一生科考生涯中最榮光的時刻。
殿內并無交頭接耳之聲,唯有細微的咀嚼與碗筷輕碰之音,反而形成一種奇特的寧靜氛圍。陽光透過窗欞,照亮空氣中浮動的微塵,也照亮了一張張或年輕或蒼老、卻都懷揣著抱負與期待的面孔。
陸北顧慢慢吃著,目光偶爾會掃過前方空置的御座。
他心里想著,這種午餐儀式,是恩賞,是體恤,又何嘗不是一種無聲的訓誡?它提醒著每一位在場之人,今日所得之優遇,皆源于皇恩,將來亦當竭誠報效。
不過在陸北顧看來,這一餐一飯,更當思之民力辛苦。
等到吃完之后,便有宮人悄步上前,無聲地將餐具收回食盒,旋即又奉上清口的溫茶和凈手的濕帕。
雖然宮人如蝴蝶般穿梭往來,但一切井然有序,絲毫不亂。
午餐的整體時間并不長,約莫又過了兩刻后,宮人們便再次悄然而入,不管吃沒吃完,食盒都得撤下了。
殿內重新恢復了考試前的整潔肅靜,只是飯味確實一時半會兒難以消散,估計規定了這么個時間點,也是怕有人吃太久,官家下午過來聞著難受。
美餐一頓后的士子們趴在案幾上休息,等待著下午最后的考試開始。
而對于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來講,這可能也是他們一生中最后的考試了。
又過了將近一個時辰,官家才重新駕臨崇德殿。
時務策的考卷也很快被分發至每位考生的案頭。
陸北顧展開卷子凝神看去。
殿試的時務策跟禮部省試一樣都是五道題,首問吏治,直指“考課黜陟”之弊,問如何革除冗官、激濁揚清;次問經濟,關乎“平準均輸”之法,探求疏通漕運、平衡物價之策;三問教化,論及“學校貢舉”之制,商榷如何育才選賢、敦厚風俗;四問刑獄,針對“律令敕格式”之繁,尋求簡法慎刑、哀敬折獄之道。
然而,當他的目光落在最后一道,也是通常最為重要的第五策時,發現此題很是熟悉。
——屈野河劃界!
“夏戎窺伺,近歲屈野河之地,界至不明,屢起釁端。彼雖稱藩,實懷叵測,或云當效太祖太宗朝故事,筑城拓土,懾服其心;或云宜守慶歷和議,息兵養民,以德懷遠。夫疆場之事,守備為本。當何以固堡障、實屯戍、明界至、懾奸謀,使烽燧不驚而國威日隆?爾諸生詳慮之,毋泛毋迂,務切時宜。”
陸北顧心中一定,隨后開始打草稿。
這些題目雖大多都有準備,但他亦不敢怠慢,逐題審慎構思,于草稿紙上勾勒綱要,力求論述周詳,對策務實。
而等他寫完了時務策,就只有最后一道論題了。
今年殿試的論題不是史論,而是經論,題目名為《重巽申命論》。
這道題其實出的有點偏,并非是出自過去常考的《詩經》、《尚書》,而是概率僅高于《樂經》的《易經》里面的“巽卦”。
正所謂“重巽以申命,剛巽乎中正而志行。柔皆順乎剛,是以小亨,利有攸往,利見大人”,此卦是同卦相迭,即巽下巽上,巽為風,兩巽相重,有長風相隨之象,其實表示順伏之意,即“上下順也”。
這屆殿試里,也唯有這篇經論的題目,最是令人難以捉摸。
或者說,從題目上講沒給考生太多的限制,能寫的方向很多,可以適當自由發揮。
殿內已有細微的騷動,不少士子蹙眉抿唇,顯是覺得此題比之詩賦和時務策都更為玄奧,難以把握具體方向。
陸北顧看著題目并未急于下筆,他聽宋庠說過,最后的這道題大概率都是官家自己出的。
那么官家究竟想通過這卦象表達什么意思呢?
“重巽申命…”
他心中默誦,巽之德,順也,重巽,非一味柔順,乃是以至順之德,行中正之道,俾政令能反復申明,深入人心。
這豈不正暗合當下朝局?
官家本大權獨攬,然近年因身體之故,權柄下移,中書、樞密乃至宮內,各有心思,政令施行之際,常遇阻滯,或陽奉陰違,或執行走樣。
出此題,其心或在于此,期盼政令暢通,朝野一心。
而想著想著,陸北顧的思緒又難免想到自身昨日之遭遇。
賈巖被構陷,樞密院文書直指己身,幾遭大禍。
此豈非“巽”道不行,奸佞竊命之象?而自己能化險為夷,豈非又暗合“利見大人”之兆?
當然,這等念頭也就是在自己心中轉一轉罷了。
大致琢磨出了官家的心思之后,陸北顧開始打草稿。
“《重巽申命論》
《易》曰:‘巽,德之制也’,夫巽之為義,入也、順也,然非曲阿之謂。蓋風行天上,無微不入;令施域中,無遠弗屆。此圣人取象之深意,實關治道之樞機。
周公制禮,其《無逸》之訓,《立政》之誥,反復叮嚀,若清風之襲物,莫不淪肌浹髓。故能成刑措之治者,非惟德化之盛,實由申命之誠也。若夫令出惟輕,朝更夕改,或壅于上而不下究,或阻于下而不上聞,則雖堯舜不能以治一邑,況天下乎?
觀夫卦象,兩巽相迭,上風下風,喻君令臣承,迭相貫徹。然陰爻伏于陽下,柔順剛健,藏‘柔皆順乎剛’之意,昔管仲治齊,諸葛相蜀,彼等政令貴在如風沐物,自然順應,皆得重巽真義。
且巽之為道,利見大人,乃謂君子秉剛健中正之德,而能以柔順之道上輔君心,下通民隱。故魏徵之于唐宗,犯顏直諫,而其心實出于順佐。若夫唯唯諾諾,面從背違,此妾婦之順,豈君子之巽哉?
故曰重巽之道,在君以誠申命,在臣以忠承流。昔子產不毀鄉校,聽庶議以申政令;漢文卻千里馬,絕玩好以正風氣。法昊天之風行,建皇極于中正,申命于朝野之間,上下交而其志通,則四海雖廣,猶庭戶也;兆民雖眾,猶臂指也。
夫子云‘君子之德風,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風必偃,誠能秉此重巽之道,則申命不虛行,教化不空施,可坐致堯舜之治矣。”
筆落,陸北顧輕輕擱筆,審視全文。
此經論以“巽”德非阿諛之順,乃中正通達、政令暢通之要旨破題,援引周公故事確立典范,隨即筆鋒一轉,切入政令或有壅塞這個點,進而闡發“重巽”需君臣共勉,君以誠申命,臣以忠承流,最終歸于上下交泰、政通人和的理想境界。
經論跟史論不一樣,跟賦的要求更不相同,他不需要闡發太多,更不需要給出什么建議。
宋庠跟他說的很明白,殿試經論,貴在“以古鑒今,經世致用”,圍繞著經書本身的內容來寫,其他稍作發散即可,而他按照這個思路來寫,應該是合官家心意的。
陸北顧靜心凝神,又細細檢查了一遍,遂將草稿上的文字工整謄錄于正式的白摺試卷之上。
窗外日色已漸西沉,殿內光影斑駁。
當悠長的編鐘聲再次響起,內侍們上前將所有人的試卷都收走了。
至此,嘉祐二年丁酉科殿試正式結束,名次高低,皆待圣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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