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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0章 誤入白虎堂

  且說那捧日軍都頭賈巖,正在西郊大營校場之上。

  日頭曬得地面發燙,他卻渾不在意,一身淌著汗的腱子肉在陽光下油亮亮地泛著光。

  只見他深吸一口氣,挽起那張硬弓,弓弦如滿月,指尖一松,箭矢“嗖”地一聲破空而去。

  百步之外,那柳條系著的銅錢應聲而穿,引得周遭軍漢們轟然叫好。

  “都頭好箭法!”

  “俺看整個捧日軍,也尋不出第二個這般神射!”

  賈巖哈哈一笑,正要搭箭再射,卻見一騎快馬直闖入校場。

  馬上騎士手持一封文書,高聲道:“捧日軍都頭賈巖何在?樞密院急召!”

  喧鬧的校場霎時一靜,所有目光都聚焦在賈巖身上。

  賈巖心頭也是一凜,樞密院直接點名召他一個都頭,可是極為罕見之事。

  他不敢怠慢,上前接過文書驗看火漆印信,果然無誤。

  同僚們已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羨慕之情溢于言表。

  “賈都頭,莫不是要高升了?”

  “定是!嘉祐二年省元是您妻弟,這誰人不知?殿試一過,便是進士老爺,將來在官家面前美言幾句,姐夫還能少了提拔?”

  “正是此理!賈都頭武藝超群,帶兵又得人心,早該升遷了!這次怕是連跳數級,要去禁軍殿前司做個指揮使也說不定!”

  賈巖被眾人說得心頭也熱乎起來,面上卻只笑罵:“去去去,少嚼舌根!樞密院相召未必就是好事,許是哪里又出了紕漏,要拿俺是問哩!”

  話雖如此,他手上動作卻不慢,迅速交代了身邊的十將幾句,便隨著那樞密院吏員,騎上對方帶來的馬,一路朝著城里樞密院方向疾馳而去。

  馬蹄聲疾,賈巖心中念頭也轉得飛快。

  同僚們的話雖似玩笑,卻也未必全是虛言陸北顧竟真能一舉奪得省元,實在是給他這姐夫長了天大的臉面。

  往日里他在軍營,雖憑本事做到都頭,但上面無人,終究難有寸進。

  若陸北顧日后真能在朝中立足,自己這武職前程,或許真能豁然開朗.只是,樞密院此刻突然召見,究竟所為何事?莫非真與陸北顧有關?

  搖搖頭,甩開這些念頭,賈巖催馬更快了些。

  而賈巖一路疾馳,心頭那點因同僚艷羨而生的熱乎氣,卻被越靠近樞密院越森嚴的氣氛一點點澆涼。

  樞密院乃軍國機要重地,門前甲士林立,刀槍閃爍著寒光,與軍營校場的喧騰截然不同,一股無形的威壓沉甸甸地籠罩下來。

  那領路的樞密院吏員并未引他走正門,而是繞至一側僻靜的側門,低聲道:“賈都頭,請由此入。”

  賈巖心下更覺古怪,但不敢多問。

  他依言下馬,將對方帶來的這匹馬的韁繩交予門前守衛,整了整軍袍,隨那吏員低頭踏入角門。

  門內是一條狹窄幽深的廊道,光線晦暗,只聞兩人腳步聲在青磚壁上回蕩,更添幾分壓抑。

  七拐八繞后,吏員將他引至一間偏僻廳堂前。

  吏員推開堂門,里面陳設簡單,僅兩排椅,沒點燈,光線昏暗的很。

  “賈都頭請在此稍候,待會兒自有上官前來問話。”

  吏員語氣平板地說完,也不等賈巖回應,便轉身離去,還將堂門輕輕帶上。

  堂內頓時靜了下來,只聽得見賈巖自己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他環顧四周,心下惴惴。

  這哪里是召見敘話的樣子?倒像是.像是臨時拘押訊問的處所!

  可這時候讓他跑,他也是不敢的。

  畢竟,妻兒老小全在開封,先不說眼下他確定不了是福是禍,完全也有可能是自己在嚇唬自己,就算真的有禍事,他又能跑哪去?跑了之后家人又該怎么辦?

  所以縱有通天武藝,賈巖此時硬是不敢有半點輕舉妄動。

  他在椅子上坐下,腰背挺得筆直。

  時間一點點流逝,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賈巖感覺窗外天色似乎都暗了幾分。

  就在他正疑竇叢生,思索著是否該出去出聲詢問時,忽聽門外廊道中傳來一陣雜亂而沉重的腳步聲,絕非一兩人之數!

  “哐當!”

  房門被猛地從外撞開!

  賈巖驚得豁然起身,只見七八名頂盔摜甲、手持明晃晃兵刃的魁梧甲士如狼似虎地涌了進來,瞬間便將這小小廂房擠得滿滿當當,刀尖盡數指向他,凜冽的殺氣撲面而來!

  為首一名軍官模樣的人,面色冷厲,目光如刀般剜在賈巖臉上,厲聲喝道:“好個膽大包天的賈巖!竟敢身懷利刃,潛入樞密院機要重地!受了何人指使,欲行刺哪位樞密相公?還是想要竊取軍國機密?給我拿下!”

  賈巖如遭雷擊,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行刺樞密?竊取機密?

  這簡直是晴天霹靂!

  他下意識地張口欲辯:“卑職冤枉!是樞密院召我”

  話未說完,兩名甲士已猛撲上來,粗暴地反擰他的雙臂,力道之大,幾乎要將他臂骨折斷!

  隨后另一人徑直上前,竟從靴子里拔出一把解腕尖刀,“咣”的一聲扔在了地上。

  “證據確鑿!還敢狡辯!”

  軍官指著那柄尖刀,聲色俱厲地質問:“文書何在?目睹你進樞密院的人何在?”

  “無召攜兵刃潛入樞府,依律便是死罪!押下去,嚴加審問!”

  賈巖渾身冰涼,直到此刻他才猛然醒悟,這根本不是什么召見,而是一個精心布置的陷阱!

  那文書,那吏員,這僻靜的廳堂,還有眼前這些如狼似虎的甲士一切都是算計好的!

  被押出去的路上,他奮力掙扎,嘶聲大喊,試圖引起其他人的注意。

  “冤枉!冤枉!我乃捧日軍都頭賈巖!奉樞密院文書而來!何來私闖?我要見上官!”

  然而他的掙扎和吶喊,在這群如狼似虎的甲士面前幾乎毫無作用,反而招來更粗暴的壓制。

  賈巖被堵住嘴巴,強行推搡著向外拖去,腦海中只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回蕩。

  ——完了!中計了!

  而接下來的臨時審訊也不出意外,負責審訊的人一直在誘導他說出“是陸北顧指使他刺殺樞密亦或竊取機密”。

  可賈巖又不蠢,按照大宋制度,樞密院是掌管兵籍、軍隊訓練、賞罰、軍法制定等事務的,雖然對軍士所犯之罪有復核權和審判權,但卻偏偏沒有審訊權。

  真正對軍士有審訊權的,是殿前司、侍衛親軍馬軍司、步軍司這“三衙”所設的“后司”。

  眼下這幫人違背程序急于拿到口供,目的顯而易見。

  而這時候如果他被屈打成招那就全完了,咬著牙挺過去反倒是還有一線希望。

  不過,在賈巖疼暈過去之后,那些人還是按著他的拇指,在文書上畫了押。

  很快,樞密院承旨司副都承旨裴德谷,就拿著那份墨跡未干的文書,來到了樞密副使田況的值房外。

  大宋司法制度嚴格遵循“鞫讞分司”原則,樞密院掌軍國機務,并無直接緝拿平民之權。

  這般指控,若無樞密院副使以上官員簽押文書,再經官家御批,是沒辦法讓開封府去抓人的。

  而今日,韓琦有要事外出,程戡剛上值感覺有些頭疼就回家了,老謀深算的賈昌朝更是早早避嫌遠遁。

  整個樞密院,能在這文書上落筆的,只剩這位田況田相公。

  而之所以裴德谷今天才動手,恰恰就是因為這幾天只有今天韓琦才不在樞密院。

  室內光線略暗,田況并未坐在公案后,而是負手立于窗前,正望著庭院中一株將開未開的海棠。

  聽聞腳步聲,他緩緩轉過身。

  “裴承旨。”田況的聲音平穩,聽不出情緒,“何事?”

  裴德谷趨前幾步,躬身將文書雙手呈上:“啟稟田相公,下官有緊急案情呈報,事關樞密安危,不得不冒昧叨擾疑有奸人指使捧日軍都頭賈巖,挾刃潛入樞府,意圖不軌。經查,賈巖之妻弟陸北顧,乃今科省元,或與此事有涉,故乞請當值樞密副使簽押,速移送開封府緝查。”

  田況聽罷,接過文書卻不急于展開,淡淡問道:“賈巖其人現押于何處?”

  “回相公,已暫拘于樞密院后廨,由親從官看管。”

  “嗯。”

  不咸不淡地應了一聲,田況這才拿起眼鏡戴上,垂下眼瞼,展開文書,目光逐字掃過。

  室內一時靜極,唯聞窗外隱約的風聲。

  裴德谷屏息靜立,他能感受到田況的審慎。

  這位副使并非賈昌朝一系,甚至與韓琦也保持著距離,行事素來只循法度章程。

  此刻,他必然在權衡這指控的真偽,權衡簽押后的風波,更權衡著此事可能引發的物議。

  時間仿佛被拉長。

  裴德谷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正一聲聲敲在沉悶的空氣里,而與此同時,他也感覺哪里似乎有點不對勁兒?

  但他不敢催促,只能等待。

  良久,田況的視線從文書上抬起,隔著眼鏡再次看向裴德谷,眼神深邃:“裴承旨,此事牽涉新科省元,非同小可,文書所言‘或與此事有涉’這‘或’字,可有實據?另外,賈巖帶刀入樞密院,是他自家供認?”

  裴德谷心頭一緊,知道最關鍵的時刻到了。

  他早已打好腹稿,此刻更是字斟句酌:“回相公,賈巖攜刃私入禁地,眾目睽睽,鐵證如山.至于省元陸北顧,此番請命簽押,非為坐實其罪,實為提請開封府依律勘查,以正視聽,亦免朝野物議,謂我樞府徇私或是畏難,若是陸北顧并未涉及此事,也是還他一個清白。”

  裴德谷這話說的很好聽,巧妙地將“可能的嫌疑”和“必須的程序”捆綁在一起,既點出了不簽字的風險,又凸顯了他按章辦事的正當性。

  田況沉默著,目光再次落回文書,在那“陸北顧”三字上停留片刻。

  裴德谷的話他未必信,但對方這程序,卻挑不出錯處。

  按理來講,樞密院遭遇此等事,行文請開封府協查是天經地義,至于最終查得如何,那是開封府的事。

  如果是平常,這個字,田況也就簽了。

  畢竟裴德谷走的流程是完全合規的,有什么事情也不是他的責任,他若此時阻攔,反倒落人口實。

  可今天日子不一樣。

  今天是三月初四,明天三月初五就殿試了。

  在殿試之前出這種一眼就有蹊蹺的事情,目的為何,不言而喻。

  而更令田況不禁深思的是,這件事情,到底是沖著陸北顧去的,還是說,沖著陸北顧背后的人去的?

  不管如何,他雖然現在跟富弼關系更近,但跟宋庠的關系也不差,本來就沒必要給自己惹事。

  更何況,人家陸北顧,不久前還免費給自己制作了一副極為精良的眼鏡,這時候以怨報德,自己成什么人了?

  又一陣短暫的靜默后,田況終于移步至公案后,取過筆架上一支狼毫,蘸飽了墨。

  然而沉吟片刻,他卻并沒有落筆,只是淡淡地說道。

  “先放在這吧。”

  隨后,田況就把筆擱到了硯臺旁。

  裴德谷張了張嘴想要說什么,可面對田況的眼神,卻是心中一凜。

  這位可不是什么大善人。

  保州兵變,當時負責知成德軍的田況力排眾議,親自提刀上陣督促諸將強攻,城破后更是下令坑殺降卒數百人,殺了個人頭滾滾!

  田況還負責過掌管武官三班使臣的注擬、升移、酬賞等的“三班院”,在軍中既有威望也有人脈,勢力可謂是根深蒂固。

  而且,田況的妻子,還是宰相富弼的親妹妹.

  人家也沒說不簽,只是讓他放這,作為下官,裴德谷是不能違背的。

  走出田況的值房之后,裴德谷左思右想,終于明白了他之前感覺有些不對勁兒的地方在哪了。

  ——眼鏡!

  田況什么時候配了副眼鏡?!

  裴德谷懊惱地拍了一下路邊的樹干,手被震得生疼。

  “百密一疏啊!”

  可哪怕回過味兒來,事關陷害陸北顧的謀劃,裴德谷也不敢怠慢,只能另尋他法。

  明天就考殿試了。

  他這條毒計,目的就是今天將陸北顧抓捕起來,令他處于受審狀態,從而無法參加殿試。

  畢竟,殿試,是不可能為了陸北顧一個人耽擱的。

  而哪怕陸北顧確實無罪,等到洗脫罪名之后,今年錯過了殿試,也就意味著無法入仕了。

  按他之前的設想,田況按照流程是會簽字的。

  可眼下田況卡著,韓琦不可能給他簽字的,賈昌朝也不可能露面,他又該如何是好?

  咬了咬牙,裴德谷決定前去府邸拜會另一位樞密副使程戡,程戡是文彥博的親家,文彥博長子文恭祖娶的就是程戡的四女兒。

  程戡是空降到樞密院的,而且由于文彥博的緣故,跟宋庠的關系非常的差。

  只要能請動程戡簽字,這個流程一樣能走下去。

  而賈昌朝已經給他保證過了,只要文書能送到禁中,自會有內侍幫忙遞到官家案頭,剩下的事情全都不需要裴德谷操心。

  這話,裴德谷是信的,賈昌朝在禁中確實能量很大,而他結交內侍,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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