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下午,澄明齋內。
排在隊伍最后面的黨項武士頭戴范陽笠,笠檐壓得極低,陰影遮住了他大半張臉,只露出滿是胡須的下頜。
此時他的眼睛不得不微微瞇起,以適應店內略顯昏暗的光線,然后緊盯著正在與前面客人低聲交談的陸北顧。
他打量著陸北顧,見對方專注于手中的活計,全然未覺危險臨近,不禁心中冷笑.對付這等宋國書生,簡直就是手到擒來。
畢竟在他眼中,這書生雖然身形高大,但看起來并不算強壯,他只需一瞬,就能捏碎對方那只寫出雄文折辱夏使的手,完成徐舜卿交代給他的任務。
隊伍緩慢前移,眼看前面只剩一人,黨項武士的肌肉悄然繃緊,如同蓄勢待發的獵豹。
終于,店內再沒有了其他客人。
就在黨項武士打算近前動手的時候,突然,店外傳來一陣清晰的甲胄摩擦與整齊腳步聲,由遠及近,沉凝肅殺。
黨項武士耳廓微動,心頭猛地一凜。
這絕非尋常巡街差役的動靜,而是精銳禁軍才能有的步伐節奏。
他強行按下即刻動手的沖動,身體保持著一種看似松弛、實則隨時可爆發的姿態,目光透過笠檐縫隙死死鎖住陸北顧.他必須等待這隊礙事的人馬過去再動手,否則陸北顧一聲喊叫,他即便得手恐怕也難以脫身。
然而,那腳步聲竟直直停在了澄明齋門前!
旋即,一名身著內侍服飾的中年人入內,聲音尖細:“福康公主儀仗至此,閑雜人等速速回避!”
按照常理,接下來就是御前班直進去清場了。
然而出乎意料,只聽一道清柔的聲音自門外傳來,如春風拂過琴弦:“不必搜了,莫要驚擾店家。”
竟是公主主動開口免了搜查程序。
隨即,環佩輕響,香風微動,數位內侍、宮女簇擁著一位身姿窈窕、服飾華貴的少女步入店中,頂盔摜甲的御前班直們則守衛在了店門口。
黨項武士下意識抬眼一瞥,只見那少女云鬟霧鬢,容顏在珠翠掩映下若隱若現,雖看不真切,但那通身的尊貴氣度與周圍人恭敬的姿態,已昭示其身份非凡,顯然是宋國貴女。
他心頭煩躁更甚,而目標人物陸北顧也已繞過他,疾步上前迎駕。
宋代禮制與明清不同,尋常士子便是見了官家也不需行跪禮,而來的是公主,更是只需行“趨庭揖禮”即可.此禮源于《論語·季氏》中孔鯉“趨而過庭”的典故,意思就是別磨蹭稍微走快點,然后雙手交迭于胸口微微低頭以示尊敬即可。
“省元郎不必多禮。”
福康公主趙徽柔微微抬手,止住了對方行禮。
她的聲音依舊溫柔,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眼前這青衫書生身上。
——這便是那位名動東京的陸北顧?
與想象中或倨傲或浪蕩的才子不同,只見陸北顧身著素雅青衫,身形挺拔如竹,面容清俊,眉宇間雖帶著幾分書卷氣的沉靜,卻并無迂腐之感,自有一股氣度。
一絲極細微的、連趙徽柔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漣漪,在心湖深處輕輕蕩開。
她今日來此,明面上說是好奇那“眼鏡”奇物,心底深處,又何嘗不是存了借此機緣,親眼見一見寫下《鷓鴣天》、《英雄論》等詞章之人的念頭?
正當公主心神微漾之際,她身旁的侍女見那戴范陽笠的漢子仍杵在原地不動,不由蹙眉,上前一步呵斥:“公主駕前,還不速退!”
這聲呵斥用的是官話,那黨項武士漢語本就半通不通,加之全副心神皆在目標陸北顧與周遭環境上,反應便慢了一拍。
而他這片刻的遲疑,在店門口高度警戒的御前班直眼中,頓時顯得扎眼無比,兩名按刀而立的班直侍衛眼神一厲,互相對視一眼,當即邁步上前,欲要盤查。
黨項武士瞬間察覺到危險,電光石火間,他自覺若是被擒,身份定然暴露,到時怕是要受盡折磨而死,橫豎都是個死,不如做困獸之斗。
他猛地抬頭,笠檐下兇光畢露,目標竟不是陸北顧,而是離他最近、看起來最易得手的宋國貴女。
唯有挾持最有價值的人質,才能搏得一線生機!
只見他身形如鬼魅般猛地前竄,五指成爪,直取福康公主!
事起倉促,不僅福康公主反應不及,她身旁的侍女更是嚇得連驚叫聲都卡在了喉嚨里。
然而,有一人卻反應了過來!
陸北顧不及細想,幾乎是本能地抬手伸臂,擰腰轉胯,長臂一架一撥,用的正是近日所練“猿擊戲”里借力打力的巧勁招式。
兩人身影交錯。
那黨項武士萬萬沒料到,這個看似文弱的書生竟有如此迅捷的反應和巧妙的招式,整個人被一股柔韌的力道帶得重心驟失,下盤一失收勢不住,踉蹌著狠狠撞向旁邊擺放著諸多水晶制品的貨架。
“嘩啦啦——!”
一陣令人心悸的碎裂聲爆響,木架傾倒,上面陳列的水晶制品頃刻間摔落一地。
“啊!”
福康公主趙徽柔這才反應過來,掩口低呼,隨后被侍女慌忙護著后退兩步,心跳如鼓。
她雖驚魂未定,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追隨著那個擋在她身前的身影。
而那黨項武士確是悍勇,雖摔得狼狽,手臂也方才被陸北顧借力打力挫了一下,卻立刻掙扎著想躍起再撲。
但御前班直豈是等閑?就在他倒地的瞬間,眾甲士已然快步涌入店內,四五把雪亮的鋼刀出鞘,刀尖森然,將他團團圍住。
而此時,伙計打扮的黃石,聽到物品碎裂的動靜后也迅速地出現在了前鋪的后門。
陸北顧眼見局勢得到了控制,對黃石微微搖頭,黃石的身影便隱匿了回去。
在對方不敢動彈之后,御前班直們一擁而上,將黨項武士死死按在地上,隨后干脆利落地卸了下巴,并搜遍全身,杜絕其自盡或再暴起的任何可能。
直到此刻,隨駕的宮人們才仿佛從定格中驚醒,響起一片倒吸冷氣聲與低低的驚呼聲。
陸北顧也是緩緩吐出一口濁氣,緊繃的神經稍弛開來。
“殿下無恙否?”
話音未落,他卻忍不住輕輕“嘶”了一聲,下意識地抬起右手。
只見一道兩寸許長的細長傷口正橫亙在手背上,鮮血迅速沁出,順著手腕滴落,顯然是被方才飛濺的鋒利水晶碎片所劃傷。
趙徽柔驚魂甫定,聞言立刻看向陸北顧,一眼便瞧見了他手背上那道刺目的血痕。
她的心猛地一揪,那是為了保護她才受的傷!
“他一個書生,剛才竟敢直面那般兇徒。”
福康公主因受驚而產生的惶惑竟瞬間被一股更強烈的關切壓過。
她竟忘了儀態,上前半步,黛眉緊蹙,聲音里帶著自己都未察覺的焦急。
“快!快傳醫官!”
侍女不由地提醒道:“殿下,此地非是禁中”
“那先包扎。”
隨后,侍女取出隨身攜帶的潔凈絹帕,然后有內侍取來清水沖洗傷口,侍女再用細絹仔細包扎。
整個過程,福康公主就站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雙清澈眸子里盈滿了真切的擔憂。
包扎完之后,陸北顧開口道。
“多謝殿下掛懷,在下無礙,只是皮肉小傷。”
而他也是后怕,方才驚險,若公主在此有何閃失,那真是滔天大禍。
“今日多虧陸郎君反應迅捷,身手了得,否則本宮”
福康公主聲音微顫,似仍有余悸,但看向陸北顧的目光卻愈發不同。
她原只知他文采飛揚,今日方見識其臨危不懼的勇毅,再想到他竟不顧自身安危擋在自己身前甚至因此受傷,一種混合著感激、欽佩與難以言喻的微妙情愫,悄然在她心底滋生蔓延,讓她白皙的臉頰微微發熱。
此時,那黨項武士已被班直們捆得結結實實,范陽笠被摘下下來,卸了下巴的嘴里也塞了破布。
“殿下,看著是個黨項人,恐是刻意來行刺的。”
“帶下去交由皇城司處置吧。”
班直們得了吩咐,捆的結結實實地黨項武士,頓時如同死狗般被拖了出去。
店內一片狼藉,水晶碎片鋪了滿地,在陽光下閃爍著零落的光芒。
趙徽柔輕聲道:“這些損失,稍后自有內侍省賠付。”
隨后,她的目光掃過店內陳設,最后落在那驗光用的器具上。
“本宮今日前來,本是想見識一下那能令人‘重見光明’的眼鏡,陸郎君雖傷,不知.可否仍能為本宮測量?”
她頓了頓,又添了一句,似是解釋,又似是強調:“按貴店的規矩來。”
公主有命,陸北顧自然無從拒絕,何況經此一事,店內也暫無其他客人進來了。
他定了定神,引公主至驗光區。
這片屏風隔出來的區域不大,陳設簡潔,僅有一桌兩椅,桌上擺放著各種測量工具、視力表以及幾副作為樣例的眼鏡。
兩人入內,宮人們在屏風處靜候。
店內一時靜謐,方才的驚險恍若隔世,唯余窗外細微的聲響與陽光中浮動的微塵。
“公主請坐。”
福康公主依言端坐于椅上,微微仰起臉。
此刻近距離相對,陸北顧才得以真切看清她的容顏。
只見她肌膚細膩如玉,清澈明亮的眼眸上睫羽長而密,如同蝶翼般微微顫動,鼻梁秀挺,唇瓣不點而朱,帶著一種嬌嫩柔潤的緋色。
她并未施多少脂粉,然天生麗質,顧盼間自有清貴之氣。
此刻,趙徽柔似乎也有些微的緊張,臉頰染著淡淡的、如同初綻桃花般的粉色,目光偶爾與陸北顧相接,便如受驚的小鹿般飛快垂落,更添幾分動人的羞怯。
陸北顧收斂心神,取來測量瞳距的軟尺。
靠近她,一股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淡雅幽香悄然沁入鼻端,令他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起來。
陸北顧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將軟尺懸置在她的雙瞳上方。
距離如此之近,他幾乎能數清她輕覆在眼瞼上的長睫,能感受到她溫熱輕柔的呼吸拂過自己的手心,如同羽毛般撩撥心弦。
趙徽柔只覺得心跳得厲害。
她從未與年輕男子如此近距離接觸過,即便是為了正事也算是正事吧?
趙徽柔努力維持著公主的儀態,端莊地坐著,指尖卻在袖中悄悄絞緊了。
接著,是測量耳朵到鼻梁的距離來訂做鏡腿。
這一步需得更近距離地探身,陸北顧微微傾身,手臂幾乎環過她的耳側,才可用軟尺測量。
這個姿勢更為曖昧,他的衣袖輕輕擦過她的發絲,修長的手指在她鬢邊輕移,動作很克制,但那偶爾不可避免的、極其輕微的觸碰,還是讓她從耳根到脖頸都微微發熱。
當陸北顧的手指,不小心碰到她的耳廓時。
趙徽柔只覺得一股熱浪“轟”地涌上臉頰,連小巧的耳垂都紅得滴血,她下意識地想要后退,卻又強行忍住,身體微微僵硬。
店內安靜得能聽到彼此的心跳聲,時間在此刻變得緩慢而綿長。
而就在此時,趙徽柔也能清晰地看到自陸北顧額角墜下的細微汗珠,看到他專注眼神下的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這讓她莫名地感到一絲奇異的平衡甚至有些竊喜。
——原來,并非只有她一人心緒不寧。
混合著羞赧、緊張,以及一絲絲甜蜜的奇異感覺,在她心間彌漫開來。
終于,最“難熬”的步驟過去,陸北顧退開些許,開始進行視力檢測。
“請殿下目視前方。”
陸北顧手持視力表,在不同距離移動,詢問她是否能看清。
趙徽柔依言望去,她其實目力極佳,此刻卻有些心不在焉,視線卻不由自主地落在他專注的眉眼上,回答得竟有幾次都慢了半拍。
不知過了多久,所有數據總算測量完畢。
陸北顧放下工具,輕聲道:“殿下,好了。”
趙徽柔仿佛如夢初醒,輕輕“嗯”了一聲,竟有些不敢抬頭看他。
同時,心底深處,竟生出一絲淡淡的失落,仿佛希望這過程再長一些才好.
她緩緩起身,微微頷首,聲音比平日更軟糯幾分。
“有勞陸郎君了。”
“這幾天會為殿下精心打磨一副眼鏡,制成后便會送入宮中。”
“好。”
趙徽柔應了一聲,走出屏風隔出的內室,在侍女簇擁下轉身離去。
步出店門,登上車駕前,她忍不住又回首望了一眼。
陽光灑在送到了店外的陸北顧身上,仿佛鍍上一層柔光。
車駕緩緩起行,趙徽柔靠在軟墊上,伸手輕輕撫過方才被他輕觸過的耳廓,那里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微熱的觸感,心中那抹異樣的情愫,如春草般悄然滋長,再難拂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