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圣女
莫溫娜·圖魯斯，上上代圖魯斯公爵的次女，開國十二騎士之一圖魯斯的后裔，亦是在位六十多年的當代圣女。
而當她真正出現在埃里克面前，卻也只像是個普通的八十老人——白發蒼蒼，穿著普通的深色修女袍，臉上的老人斑似乎比皺紋還要多一些。
圣女坐在輪椅上，先是看了精心打扮過的埃里克幾眼，又微微偏頭，看向身后的修女。
“阿萊娜，你跟他打過招呼了。”
“并非如此，圣女殿下。”阿萊娜目光低垂，“我也是直到剛才才知曉您的安排。”
“你回來之前就猜到了吧。”沒等她回答，圣女又擺了下手，“算了，這不重要。”
阿萊娜推著輪椅進入房間，其他幾名跟隨而來的騎士和修女，都留守在外，并將房門帶上。
房間里除了埃里克，就只剩下兩位突然造訪的客人，而此時感覺有些尷尬的卻是他自己。
——圣女沒回應他的問候，阿萊娜進來后也是一眼都沒看他，他就像房東帶著新租客來看房時，站在一旁無所適從的原住戶。
詭異的沉默持續了一陣。
“你叔叔還好嗎？”
埃里克沒想到圣女對他的第一句話會是詢問叔叔的情況，怔了一下，隨口回答：“挺好的…”
圣女靠著輪椅，微仰起腦袋，似在回憶。
“二十多年前，受阿爾沙王室邀請，我在他們的王都住了一段時間，而埃德加那時特意拜訪過我。那時候的他跟你現在差不多大，單純，沒什么心思…沒想到一轉眼，他的侄子居然要來當我的繼承人了。”
為表謙遜，埃里克一直低著頭，此時開口道：“誰都不會想到命運會有這樣的轉變。”
“命運嗎…”
老人終于將目光放到他臉上，長久凝望。
“埃德加在外面闖蕩了十幾年，‘破魔之劍’的名號我在圣城都有所耳聞，可在你父親死后，為了家族，他還是毅然拋下自己打拼出的一切，回去繼承‘基明諾’的名號與榮譽了…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吧，可我聽說他至今未婚，更沒有子女，想必家族傳承的重擔未來還是要落到你的肩上。”
“破魔之劍？”埃里克沒想到叔叔年輕時還有這么中二的名號。
“…”
老人眼皮一抖，也沒想到他的關注點在這里。
“想必埃德加不希望你走到別的道路上，才沒有告訴你太多年輕時的事情。不過年輕的特點，就是總會不可避免地受到先輩的影響——就比如你這大膽到有些莽撞的勇氣，是遺傳自父母，還是從養父一般的叔叔那里學來的呢？”
“…您是在說，性格？”
埃里克看了看圣女，“大概是環境影響比較大吧。我從小就跟城主府里那些侍衛武夫們混在一塊。”
老人卻一下子皺起眉，扭頭看向阿萊娜，“這小子到底是在裝傻，還是真的什么都沒聽懂？”
埃里克一愣。
修女長深深看了他一眼，隨即低下頭表示不知道。
“你不是跟他在一起待了大半個月嗎？”
圣女看著她，面有不滿，似乎已經忘記自己過來的原本目的，“你也在裝傻？”
“不敢…”
阿萊娜腦袋垂得更低，“只是我跟埃里克先生確實交流不多。”
“我已經活不了多久，有些事情你指望我，不如指望他。我給了你這么好的機會，你卻一直自己蒙蔽著自己。”原本暮氣沉沉的圣女，此時的目光卻十分銳利，“還是說，你也在揣摩我的態度，等著見風使舵？”
阿萊娜一下子跪下來，“殿下…”
老人皺著眉看了她一會兒，回頭便瞧見埃里克神情繃緊，欲言又止。
“看來還是他對你的關注更多些。”
阿萊娜埋頭不語。
“基明諾家的小子。”
埃里克立即應聲，“圣女殿下。”
圣女看著他，“老人家已經沒有多少精力慢慢試探了，接下來，咱們還是直白一點吧。”
“您有任何問題，我都會如實回答。”埃里克說道。
圣女看著他，“取代你妹妹成為我的繼承人，這是你的意思，還是埃德加的意思？”
埃里克低頭行禮，“這是耶拉的意思。”
老人反應平靜，“耶拉是怎么說的？”
埃里克回答：“如果艾琳成為圣女繼承人，那將帶來無可挽回的災禍。雖然她本身只是那場席卷大陸的災禍的一部分，但所受到的懲罰卻比誰都重。”
“所以你就決定取代她？”圣女問。
“是。”
圣女看著他，“那說到底，取而代之這件事，還是你的意思。”
埃里克一怔，慢慢點頭，“…是。”
“那你的目的是什么？”圣女繼續問。
埃里克回答：“阻止未來那場災禍…”
圣女打斷，“我是說你自己的打算。”
埃里克張了張嘴，“阻止…”
“你的打算！”圣女提高聲音。
“…”
埃里克沉默了十來秒。
“成為圣女繼承人。繼任后，利用圣女的地位攫取權力與資源，以阻止那場災禍的發生。即便阻止不了，至少也要救下艾琳，與我自己。”
“對，就是這樣，坦白一點。”
圣女靠著輪椅，臉上顯出幾分疲倦來，“都說不要讓我這個老人家一次次試探了…跟你說幾句話，感覺我都要少活幾天。”
埃里克差點沒忍住翻白眼的沖動，“我還沒習慣您老人家的交流方式。”
“誠實，你只需要誠實地回答，我甚至可以忽視你的無禮與冒犯。”
圣女念叨了一句，然后就不說話了，像是在思考，只是她又閉上了眼，埃里克很難不懷疑這老太太是不是突然睡著了。
而他剛將目光轉向跪在那里的阿萊娜，圣女又開口道：“那場流星雨，你到底是如何預見的？”
埃里克有種直覺，這才是圣女真正關心的問題，前面那兩個問題與有些咄咄逼人的態度，都是為此準備的鋪墊。
“這同樣是神圣的耶拉告知我的。”
他也早就考慮好了回答，這是無可置疑的神跡，唯一的答案也只能是神明的偉力。
“耶拉說，她會通過一場流星雨為大陸上的生靈們降下賜福，以增強抵御未來那場災厄的力量。您沒感覺到流星雨降臨后，您的精力比之前更充沛了些嗎？”
圣女點頭，“是啊，那幾天確實更精神了點，但很難說是不是被你那封問候信里的預言給嚇的。”
埃里克抿唇，接著反問：“難道在您心里，還存在其他的可能嗎？”
圣女不說話了。
過了會兒，她緩緩搖頭，身體更像是泄了氣般委頓下來。
“是啊，不存在了…耶拉…也只能是耶拉。可是，為什么耶拉選擇的人是你呢？”
老人喃喃自語，低頭祈禱著，此時此刻與一個普通的信徒沒什么兩樣。
“萬物之主，至高的神明，無所不能的創造者啊，難道您在考驗我的虔誠嗎？…還是我這蒼老的身軀，已經無力承擔您的意志…神啊，請給卑微的信徒一點指引。”
阿萊娜同樣做出祈禱的姿態，埃里克等待在一旁，一言不發。
對耶拉的信徒來說，盡管每個人的出身、天賦乃至身份地位等都存在差別，可所有人都覺得，自己從神明那里得到的眷顧是相同的——神明從未真正垂愛任何人，彼此都是一無所有的平等。
神是存在的，神又是不存在的。
可現在，卻有人憑借著無可置疑的神跡，宣稱自己聽見了神的私語，任誰知曉都免不了會動搖——偏偏這個被眷顧的人還是個看上去沒那么虔誠的平信徒。
長久沉默后，圣女重新抬起視線，望著眼前的年輕人。
“基明諾家的小子。”
“圣女殿下。”
“耶拉選擇你的理由是什么？”
“可能是因為我有足夠大的動力去阻止那場災禍，也可能只是因為我還年輕。”埃里克說道。
圣女若有所思，又問道：“你所說的那場席卷大陸的災禍，到底會在什么時候到來？”
埃里克低頭，“在您死后。”
老人一怔，隨即笑了起來，搖頭不已。
“聽你這么說，我竟然感覺輕松了不少…或許這就是耶拉沒有選擇我的原因。”
笑到最后，圣女長長地嘆息一聲。
“既然如此，那就與我無關了…無論那場災禍起源何處，會吞沒多少生命，我都看不到，也管不了了。你要爭我的位置去管，也隨你吧。”
埃里克看著圣女，不確定她這是不是答應的意思。
“你說埃德加讓你取代你的妹妹…”
“——與叔叔無關。”埃里克提醒道，假裝沒聽出來這是又一次無意義的試探。
“哦，我記錯了。這是你自己的主意。”
圣女平靜地改口，“你說要利用圣女的地位去攫取權勢，阻止災禍，你的家族怎么辦，要如何傳承？”
“對我來說，這是比災禍遙遠得多的事情。”
埃里克回答，“而且您剛才也說了，叔叔還未婚，現在仍是壯年，這不是問題。他全力支持我的任何決定。”
“全力支持嗎…”
圣女看了看他，“那好，我們現在開始說點更加實際的問題：基明諾家已經遠離帝國權力中心許多年了，皇帝的御前會議中甚至沒有一位基明諾家的遠親。等你繼承我的位置，要如何行使圣女在帝國朝堂中所擁有的權力？”
埃里克眨了眨眼，這下是真的茫然。
“什么…權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