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子們眼中,徐福須發皆白,整個人依舊很瘦,但一雙眼睛還是很有神。
“海外沒有仙山沒有仙人…”
徐福說了這么一句話,今天這堂課就結束了。
學子們再度議論紛紛,而在學舍外還有很多學子正在聽著。
徐福幾次三番強調海外沒有仙山,沒有仙人,但總有學子再度反問。
徐福也總是一遍又一遍的講。
看著眼前的孩子們,徐福收拾好他自己的書卷,就轉身離開了書舍。
孩子們總是心有幻想,在他們心中的海外應該是很美好的,甚至還有學子相約也要出海。
徐福覺得自己明明已講得很清楚了,海外空無一物,當你的船只走的足夠遠所見的皆是一望無垠的海水,你的水源將是你活下去的唯一保障,你的糧食必須精打細算。
當人的饑餓到了極限,能夠恪守住心中的那一份人性,就已很難得了。
因此,徐福并不鼓勵這些學子出海,他這輩子也再也不會出海了。
在潼關城中的一角,還有另一片住處,那是郡守分給諸多夫子所住的。
其中有不少是學士,大秦的學士是一類很特殊的群體,他們不參與國政,多數時候都是在這里教書。
皇帝在咸陽設置了學士府,是當年的博士府改建的,聽說至今無人居住。
學士是一種榮譽,與官職無關,但會被秦廷奉養,可以養一輩子的那種。
徐福就住在其中,來到自己的住處之后,他讓人煮了一碗面,又要了一頭蒜。
大約是半月前,那時是剛來咸陽的時候,徐福什么都吃不下,尤其是一聞到魚腥就想吐。
現在徐福最喜歡的吃食是一碗面與一頭蒜,就這樣飽餐一頓是最舒服的。
作為鄰居的范增路過時見到正在吃面的徐福,道:“聽說要聽你講課的學子,都擠滿了書舍,就連書舍外也都是人。”
徐福嘴里還在嚼著面條,沒有當即回話。
范增坐在一旁,低聲道:“老夫就不一樣,聽老夫講課的學子只有十余人,說起楚國…”
言語一頓,范增嘆息一聲接著道:“孩子們只是想知道以前的楚國是什么樣,知道了之后也就僅此而已,他們只是想知道而已。”
徐福嘴里還嚼著蒜,回道:“還有人不信我說的。”
范增撫須,一時間沒有言語,等桓楚也端了一碗面回來,他才端著面吃著。
徐福見到桓楚愣神片刻。
“桓楚見過徐縣令,多年不見了。”
徐福這才想起來,這個桓楚他當年見過。
范增低聲道:“他回來后又出門了一趟,如今才回來。”
徐福了然道:“許久不見了。”
其實徐福也知道當初楚地發生了什么,但見到桓楚還有些吃驚,但也沒有多問。
等范增吃完了面,領著桓楚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屋內,范增詢問道:“見到項羽了?”
桓楚頷首道:“見到了,他如今就在楚地,只是沒有上前相認。”
范增撫著下巴的短須道:“其實項羽是個很好的孩子,這個孩子勇敢,有毅力,還重信義。”
桓楚低著頭,“可是他偏偏是項梁的侄兒。”
范增道:“你為何不與項羽一起走?”
“學生想要照顧老師。”
范增冷哼道:“呵呵,這潼關城有的是人能照顧老朽。”
桓楚嘆道:“學生就算是與項羽相認,也不想以后的項羽一直帶著愧疚之心待我,這令我很不舒服,與其這樣不如與他不相認,從此我就在潼關給老師養老,度過余生。”
范增看著手中的一卷書,沒有回話。
桓楚低聲道:“我在長城邊做苦役,那時見到了項羽,項羽曾經也在思考一個問題,反秦真的是對的嗎?”
范增緩緩道:“你們反秦就算是奪下了幾片土地,到頭來也不過永無止境的戰爭,當初若嬴政與李斯下令,殺光六國貴族又會如何?”
桓楚回道:“可能就沒有項梁與項羽了。”
“老朽來潼關有幾年了,嗯…想不起來了。”范增搖頭道:“但在潼關記錄有當初章臺宮的文書,那時皇帝曾與李斯說過,這反秦的六國舊人殺得完嗎?抓得完嗎?”
“嬴政留下了六國舊貴族,但卻給了六國舊貴族們反秦的機會,可他嬴政知道六國不一統,秦國東出的血就白流了,因此秦要一統六國,秦要廢除分封所帶來的戰亂。”
桓楚回道:“老師是說秦是對的嗎?”
范增道:“當年荊軻刺秦就是對的嗎?燕太子丹就算殺了秦王政,難道就是為了給六國聲張正義嗎?呵呵…燕太子丹不過是為了給刺殺一個好名聲而已,只不過是燕太子丹對秦王政怨氣。”
“荊軻死了,他死的沒有這么壯哉,反倒死得很可悲,他甚至在死前都不知道他刺秦王的意義何在。”范增接著道:“那你覺得項梁與荊軻比,又如何?”
桓楚低聲道:“學生不明白。”
范增又道:“稂曾經說過,東出的秦軍其實沒什么特殊的,那些秦軍都是關中的老農用血汗養大的孩子,當年中原六國的孩子其實都一樣,那么項梁反秦究竟是為了他自己,還是為了楚人?”
桓楚向著老師又行了一禮。
范增接著道:“在這個潼關城的學子們心中,他們早就明白了,自愛的人都會學著保護自己,他們會明辨是非的,你不用多想,也不用困惑,且看看這以后吧。”
桓楚頷首。
秦新帝六年的四月,公子衡回到了雍城,他再一次見到了叔叔高。
叔叔高已成家了,也有了子嗣。
衡走到雍城的城頭上,站在叔叔高身邊。
公子高側目看向公子,伸手拍在他的肩膀上,道:“公子都比我高了。”
衡如今的面容與兄長當年幾乎一模一樣,這讓高有些恍惚。
“叔叔說笑了,我還是比叔叔矮一些吧。”
說著話,見衡伸手要比較,公子高攔住他的手道:“眼見為實,你就是比我高。”
衡道:“我說去年的衣裳還能穿得下,母親就沒有給我準備今年的夏衣。”
見叔叔低著頭不語,表情似有幾分沉重。
衡詢問道:“叔叔?”
高回過神,吸了吸有些發酸的鼻子,解釋著:“想起了一些事。”
高領著這個侄兒一邊在雍城的城墻上走著,與他說道:“在你爺爺是秦王時,秦東出打仗,很多年輕的秦人離開了,那時關中的很多人家都在思念出遠門打仗的兒子,會有人寫書信來,也會有人將夏衣或冬衣送出去。”
“可是有人戰死了,有人回不來了,而那些家書與衣裳用具,都留在了函谷關,別人或許看到不會在意,但我將那些往來家書都看完了。”
衡感受著叔叔此刻的感情,也有些鼻子泛酸。
高道:“你近來如何?”
“侄兒近來在御史府與右相學政事,閑暇時去渭北幫助蕭何。”
“與右相走得近的是廷尉馮劫與陳平吧。”
“是的。”
“他們除了教你政事,還有教你待人以及對付人的手段?”
“侄兒聽過一些。”
高頷首,這個侄兒太過懂事了,也不想他太過良善,讓他見識人心的另一面也挺好。
高覺得兄長是他這一輩子最敬重的人,直到如今,兄長曾經教導過自己的話,至今都是對的。
衡離開了雍城,在秦就要入暑的這一天,公子衡又來到了渭北的涇陽。
涇陽縣,劉肥背著包袱行禮道:“公子。”
劉肥本是太學府的夫子,又有軍職在身,他腰配劍還牽著馬。
“劉肥,你這是要去何處?”
“公子,我回家了。”
“回家?”
見公子衡很詫異,劉肥解釋道:“我已與蕭何叔,曹參叔告別了。”
公子衡拿出一塊銅牌遞給他,道:“這是我的御史令牌,有此令你可以在關中各縣隨意走動。”
劉肥拱手道:“臣有夫子令。”
“也對。”衡嘆息一聲收回了自己的銅牌,又看向劉肥牽出來的這匹棗紅馬,拍了拍馬脖子道:“我在咸陽等著你回來。”
劉肥再一次行禮。
眼看著劉肥牽著馬從自己面前走過,又追問道:“以后,你會來咸陽任職嗎!”
劉肥沒有當即回答,只是翻身上馬后,揮了揮手,策馬就離開了。
衡再回頭看去看,見到曹參不知何時已站在了縣府門口,正在擦著眼淚。
“這孩子還是回去了,劉季啊…你真是好福氣啊。”
衡看到低聲嘀咕的曹參忽然一笑,道:“曹縣令,郡守何在?”
曹參低著頭行禮解釋道:“去三原縣了。”
聞言,衡也轉身走向三原縣。
三原縣就在咸陽的北面,向西緊挨著涇陽縣。
很早以前屬北地郡,后來經過幾次改遷之后,這里就成了三原縣。
衡見到坐在渠邊的蕭何,蕭何身邊還站著幾個老農。
蕭何一如既往地親力親為,這片渭北幾乎就是蕭何一人建設起來的。
等蕭何與眼前幾人將修渠之事商量好,回身看去才見到公子,行禮道:“公子。”
衡道:“劉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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