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豐五年,二月二十七。
交趾,升龍。
龍墀殿。
丹陛之上,兩鬢斑白的李日尊披著盤龍黃袍,束金龍帶,手持文書,面色微沉。
自其以下,文武大臣,有序班列。
不同于遼國獨特的南北面官制度,也不同于西夏獨特的蕃官與漢官制度,交趾國沒有任何獨屬于其本身的特點,實行的就是純粹的文武百官制度。
其政治制度,基本上就是高仿大周的政治制度。
區別就在于,交趾國的文官之首為相公,而非大相公,武將之首為太尉,而非樞密使亦或是樞密副使。
為便于制衡,文官官制設有左、右參知政事、中書侍郎以作分權之效,武將官制設有左、右樞密使,以作分權之效。
此外,交趾國武將的地位并不算低。
這主要是因為交趾國社會風氣尚武,禮制規定皇子必須習武并參與軍事庶政或戰斗,致使皇帝或多或少都通曉一定的軍政,并不會一昧的選擇打壓武將。
除此以外,并無太大區別。
“哼!”
文書一摔,李日尊一拍木案,臉色沉得鐵青,叱道:“一連著兩次大敗,都是廢物!”
驚懼!
兩者兼而有之,這是李日尊心頭唯二的情緒。
怒,自是怒在邊軍連著兩次大敗,士氣大傷,兵力大損,表現實在是過于不堪。
兩次大敗,一次損傷兩千人,一次損傷三千人,合五千人的損失。
五千青壯,這樣的損失可著實不算小。
畢竟,一般的戰爭傷亡率也就十之一二而已。
理論上,五千人的損傷,也就相當于交趾一方已經大敗了一次出兵量達三五萬人左右的大型戰爭。
一次性三五萬人出兵量,大敗!
這可不就是一等一的大損失?
以往,要是有這種程度的大敗,交趾國大概率都已經到了遣使求和的地步。
驚懼,自然是懼于文書上記載的恐怖的傷亡率。
實際上,交趾邊軍并未出兵三五萬人。
兩次大敗,攏共的出兵量也就六千人左右而已。
六千人,損傷五千人,近乎是“十中亡九”。
這樣的傷亡率,實在是太過恐怖,孰能不懼?
“還有,炸彈究竟是什么東西?”
李日尊沉著臉叱道:“怎么可能做到十中亡九?”
君王震怒,百官噤聲。
太尉李常杰連忙邁出一步,抬手行禮道:“據斥候來報,炸彈是大周軍械監研制出的一種新型武器,可猛地炸裂,碎片飛濺,從而輕松刺破甲胄,傷人于無形。近些日子,大周就是依仗著炸彈,步步推進,連連大捷。”
“就連遼國,也在去年被大周打敗。其中,大周的主要倚仗就是炸彈。”李常杰補充道。
“炸彈,打敗了遼國?”
李日尊怒意一斂,瞇著眼睛,有些意外,眼中驚懼平添三分:“還有這事?”
“炸彈炸裂,聲震四野,有驚馬之效。”
“幾萬匹戰馬一起征戰,一旦驚馬,又豈是人力可控?”
“遼國大敗,實在不冤。”
李常杰搖頭道:“炸彈既然能驚馬,也就能驚象。邊軍大敗,也算是有跡可循。”
若論西南一隅的國度有什么較為獨特的事物,象兵或許可算作是其中之一。
不過,有了炸彈,大象自然也是跟馬匹一樣的反應,以驚懼為主。
甚至,大象造成的破壞力可能比馬匹還要更為恐怖一些。
李日尊并未見過炸彈,自然也不理解炸彈之效,不免叱道:“就連大象都掌控不住,邊軍屬實是失職。炸彈之物,事先沒有打聽清楚,亦是失職。”
“臣失察。”李常杰搖著頭,嘆了一聲。
說實話,他也不是很理解為何有十中亡九的傷亡率。
但沒辦法,事實就是這樣!
李日尊注目過去,連連皺眉。
其實,交趾沒有得到任何關于炸彈的消息,也實屬常理之中。
其一,這是“新”消息。
一年的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但,對于通行不便的時代來說,一年以內的消息絕對算是新消息。
其二,交趾國并不特別關注遼、周兩國的事情。
一方面,近來交趾都集中精力于征伐占城國,自然是沒閑心關注遼、周二國的爭斗。
另一方面,通行困難的時代,消息傳達也困難。
都說遼、周、夏三大政權鼎立,可問題是交趾國真正去過遼、夏二國的有幾人?
既然都沒去過,也不相鄰,那偏安一隅的政權自然不會主動關注“世界格局”,不會主動關注遼、周、夏三國的紛爭。
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點——交趾沒有向大周上貢!
這可不是小問題。
表面上無關緊要,實際上關乎相當之大。
交趾已經有十幾年沒有向大周上貢,其異心可謂人人皆知。
既是如此,大周自然會主動封鎖消息。
炸彈,這種高涉密的東西,表面上廟堂高官人人皆知,可若是非廟堂高官,除了經歷過拓土燕云的士卒以外,其余人卻是萬萬難以知曉其存在。
就連報道邊軍大勝的報紙,也肯定不會具體報道炸彈的作用。
也就是說,就算是在大周一方,也僅僅有一小撮人知曉炸彈的存在。
大周一方主動封鎖消息,兼而知曉炸彈的人不多,交趾國自然是難以知曉炸彈的存在。
李日尊沉著臉,儼然也是理解了其中緣由,卻是并未再繼續斥責。
半響。
李日尊沉聲問道:“如此狀況,何解?”
大殿上下,百官相視,皆是默不作聲。
相公裴嘉祐邁出一步,沉吟著,說道:“眼下,大周行軍十萬,意欲破去雍雞關。這是漢、隋兩代破取交趾的道路。一旦真的讓大周人破去了雍雞關,仗著炸彈的威勢,交趾怕是唯有”
裴嘉祐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殿中文武大臣都知道他在說些什么。
一旦雍雞關破去,那可就不是求和就行。
輕則,交趾改朝換代。
重則,交趾融入大周的疆域。
反正,不論輕重都相當于是更替統治者,殿中百官的日子肯定都不會好過。
裴嘉祐撫著胡須,轉移話頭,建議道:“臣,唯有簡略幾策。”
“要么,援兵雍雞關,逼得大周久久難以攻下。一旦到了五六月,西南漸熱,瘴氣漸重,大周皇帝就不得不撤兵。”
“要么,趁著雍雞關尚未破去,遣人求和!”
求和,也就是投降。
但投降也是有“技巧”的,必須趁著戰爭沒出結果就投降。
一旦雍雞關破去,那就相當于有了結果,投降無效!
要么打,要么投降。
李日尊眉頭緊蹙,一時不知取舍。
“亦或是,一邊增兵,一邊求和。”裴嘉祐沉聲道。
當然,這種法子本質上也是求和,向雍雞關增兵僅僅是增添籌碼,讓求和的成功率更高一些。
實在不行,要是真的求和失敗,就權當是起了增兵之效,算是魚與熊掌兼得的法子。
“好!”
李日尊眼前一亮,揮袖道:“就這么辦!”
廣南西路,邕州。
中軍御幄。
文武百官,一一肅立。
御幄正中,立有一人,著紅袍犀帶,紅鞋椎髻,服飾類似于大周,卻又給人一種不倫不類的感覺。
這,卻是交趾國的文明殿大學士,主管外交。
“屯兵五萬于雍雞關,特來求和?”
主位,趙策英挑眉,不置可否。
文武百官,齊齊注目了過去。
“容朕考慮一二吧。”
“著人,送使者下去。”趙策英面色平靜,擺了擺手。
“諾。”
兩名禁軍入內,引著使者退下。
文武百官,齊齊注目過去。
談和與否,就在官家一念之間!
若是談和,估摸著就能在名義上統治交趾。
若是不談和,未免就得繼續打下去。
兩者,各有各的好處。
談和偏向于短期利益,交趾國肯定是遲早會反,不能一勞永逸。
不談和偏向于一勞永逸,但有可能損傷慘重。
約莫十息左右,趙策英面上一肅,沉聲道:“求和是不可能求和的。”
“自古以來,交趾都是中原正統的領土。東西兩漢有之,隋唐兩代有之。”
“大周,也得有之!”
趙策英拍板道:“朕觀雍雞關,山勢呈東西走向。縱向僅有一條兩百余米長的山谷,并不難破。”
“趁著手上有炸彈,就得一舉滅了交趾!”
“開疆拓土、建立工業、千古留名,就在此間!”
短短的幾句話,文武大臣,齊齊一振。
“以臣愚見,或可以兩百敢死之士破敵。”
顧廷燁一步邁出,建議道:“兩百敢死之士,可分作三波。一波先行,趁著夜色攜火藥包高拋炸轟炸關隘敵軍。一波可趁亂攜炸藥包沖至城墻下,以炸藥包轟炸城門;一波攜炸藥包、短刀,二次轟炸。”
“城門一破,大軍可并分三路,讓人沿著兩翼砍樹,并與峽谷同步行軍,步步推進,以炸彈轟炸為主,自可步步破敵。”
雍雞關的峽谷并不長。
這一點,與雁門關大不一樣。
雁門關,其通往北方的雁門谷足足有幾十里長,容易遭人設伏。
雍雞關不一樣。
雍雞關的峽谷就一兩百米長,這也就使得其兩翼甚至都無法設伏。
交趾國守軍堅守不出,雍雞關兩翼自然也就是為大周一方所占領。
“好。”
趙策英點了點頭,向下望去:“他年,編修史書,朕希望爾等都名列其中,甚至于單獨編修列傳!”
“若有機會,朕更是得效仿太宗文皇帝,列二十四名臣閣。”
趙策英重重道:“這都是一點一點打出來的地位!”
簡簡單單的幾句話,不少武將暗自一震。
打,必須得打啊!
二十四名臣閣呢!
興慶府,白高殿。
丹陛之上,時年十一歲的幼主李秉常坐在龍椅上,一臉的嚴肅,卻又有著一種難以掩去的稚氣。
龍椅之后,一道簾子垂下,隱約坐著一貌美婦人,鳳袍披身,頗有威儀。
這,卻是太后梁氏。
自從李諒祚不幸遭到陣斬,西夏便成了幼主登基,太后垂簾聽政,國舅執掌大權的格局。
并且,估計在相當一段時間內,這一政局都不會有太大的變化。
畢竟,幼主李秉常僅十一歲而已,還沒有反抗老母親的資格。
名義、實權皆系于外戚之手,西夏儼然已是外戚的一言堂。
大殿之上,除了國舅兼宰相的梁乙理以外,別無他人。
簾幕垂下,梁太后持著文書,連連皺眉:“連著兩次大捷。趙皇帝,這是要解決南方隱患,以便于安心北伐?”
“趙策英自有不俗氣魄,性子更是一等一的強勢堅毅,否則也不可能大肆放權變法。據傳,其一向是以實現大一統為目標。”
梁乙理瞇著眼睛,嘆息道:“自從大周變法有了成效,國力就一直在上升。研制出的炸彈,更是大肆拔高了軍事戰斗力。”
“多事之秋啊!”梁乙理連連搖頭。
就目前的局勢來講,遼、夏二國要是什么事都不干,那可就是妥妥的亡國之象。
本來遼、周、夏三國都爛,結果大周突然就不爛了,甚至于漸漸偏向于“優等”。
三者差距,自然是越來越明顯。
梁太后皺著眉頭,沉吟道:“遼國怎么說?”
“耶律洪基相當著急。”梁乙理回應道:“本來,遼、周二國尚且是平起平坐的地位。遼國軍力強盛,大周經濟繁榮。”
“誰承想,大周竟然天降猛人,變法革新,短短幾年就將賦稅翻了一番,軍事實力更是不必多說,一度連著剿滅遼國五萬余精銳,拓土四州之地。”
“經濟沒有大周繁榮,軍事實力沒有大周強盛。要是真讓大周再發展幾年,滅遼國就是遲早的事情。”
“如此,耶律洪基自是急于合作,希望兩國聯合,尋一合適契機,出兵討伐大周。”
“他還敢出兵南下?”梁太后詫道:“難道,他就不怕大周的炸彈?”
“遼國,已經研制出了炸彈!”梁乙理沉聲道:“并且,耶律洪基還甘愿分享炸彈配方。”
“這樣啊!”
梁太后一副果然的樣子。
“那就練兵吧。”
“該南下,還是得南下。”
“否則,唇亡齒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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