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南西路,邕州。
中軍御幄。
丈許長案,上置一幅西南邊陲堪輿圖,官家趙策英垂手撫膝,一臉的嚴肅。
其一左一右,有著顧廷燁、王韶兩大名將,二人皆束手肅立,不時給予一些中肯的建議。
自三人以下,文武大臣,有序班列。
粗略一掃,或是朱紫重臣,或是邊疆名將,大都是小有聲名的人物。
其中,更有不少人是江昭的故吏,亦或是曾與江昭共事、列于其麾下。
鄭曉、姚兕、楊文廣、郭逵、梁昭、景思立、種師道,都一一赫然在列。
當然,這也不稀奇。
或者說,這是一種理所應當的結果,也是一種自上而下的默契與共識——凡涉及開疆拓土,就該讓參與過熙河、熙豐、燕云三次拓土的人作為主力軍!
究其緣由,蓋因唯有熙河、熙豐、燕云三次拓邊真正的培養出了一批敢打敢殺、有能力、有士氣、有志向的沙場邊將、將門子弟。
其他的一些武將,無論是常年統兵的禁軍武將,亦或是廂軍武將,其真實水平都遠遠低于參與過熙河、熙豐、燕云三次拓邊的拓邊武將。
這并非是危言聳聽,亦或是存心貶低。
這是事實!
若是常年統兵的禁軍武將,且沒有參與過熙河、熙豐、燕云三次拓邊,其大概率是承平日久,仗著父輩余蔭統兵的“水貨”,亦或是仗著年紀熬資歷的平庸之輩。
開疆拓土一向都是武將的崇高追求之一,這也是青史留名的“捷徑”之一。
熙河、熙豐、燕云連著三次拓邊,足足有三次參與拓邊的機會,除了熙河開邊較為倉促以外,其余的熙豐、燕云拓邊都是較為“公開”的機會。
特別是燕云拓土,大相公韓章主動擔任邊將統帥,顧廷燁、王韶兩大名將相佐,陣容上基本上是“封頂”的水平。
都已經知曉了功業何在,但凡是真心有意入邊建立功業的人,都肯定會選擇主動投身入邊。
于是乎,一次都沒有參與過拓邊、沒有過拓邊經歷的人,可不就是水貨、平庸之輩?
至于廂軍武將,其真實水平都不必貶低,就是純粹的水貨。
也因此,但凡要涉及大動干戈,自然得以參與過熙河、熙豐、燕云三次拓土的人作為主力軍!
除了參與過熙河、熙豐、燕云三次拓邊的武將以外,其余重臣中也不乏一些“高手”。
就連正二品的大臣,都足足有兩人。
一為兵部尚書徐暉,主管軍械、糧草運輸。
一為樞密副使梁國公王克延。
此人為老牌勛貴的代表人物之一,其曾祖父為開國名將王審琦,位列“義社十兄弟”之一,地位非同凡響。
不過,相比起英國公張氏一門,王氏一門的影響力要淺上不止一籌。
此外,還有一人,卻是較為特殊。
工部郎中,蘇軾!
這是唯一一位官家主動欽點入邊的“筆桿子”,據說是奉旨填詞。
“以臣拙見,不若遣一些斥候,單獨負責找尋山高、干燥的路徑。凡沿途,就地鑿井,并分發檳榔、青蒿,以作防范之效。
凡行軍,必得等太陽初生、太陽落山。如此,自可免卻一些瘴氣侵害。”顧廷燁沉吟著,建議道。
關于瘴氣防范,古代其實已經有了一定的認知,并以祛濕、防熱,飲干凈水為主。
《萍洲可談》就有記載:必攜皮囊儲凈水,或就地鑿井,取深層井水。
《會要輯稿職官》也有記載:避卑濕積水、草木郁蒸。
這一套法子其實還算有效。
從科學的角度來說,瘴氣其實就是以瘧疾為首的一些病狀,病癥的根源就是亞熱帶氣候誕生的一些蟲媒。
濕、熱、水,都是生蟲的條件。
干燥的土壤、干凈的水源,祛濕的飲食,自然是能一定程度上避免瘴氣侵害。
這也是為何大軍不顧天冷,一月就開拔的緣故。
當然,也僅限于一定程度上避免瘴氣。
“以臣愚見,一旦尋得了交趾人的行蹤,就故意暴露位置,主動大肆挑釁,并于沿途布下炸彈,讓其來攻。”
王韶肅然道:“連著來上幾次,自可敗其軍心,破其銳氣。其后雍雞關南下,一路橫推,速戰速決。”
西南一隅,王韶并不想久待。
主要是瘴氣實在過于“玄學”。
一般來說,傷亡十之一二就可決定一場戰爭的勝負。
然而,太平興國五年,太宗皇帝執政,兩國一樣有過交戰,傷亡者竟是達十之四五!
這并非是說交趾人戰斗力強,能征善戰。
事實上,受制于大周的影響,交趾的戰斗力一向都不太行。
論及人口,交趾其實還算強盛,大概有百十萬戶人,約莫是與遼、周、夏三大政權中的西夏相差不大,一樣都是能拖出十萬將士的國度。
但,論起戰斗力,兩國根本不是一個檔次。
作為“偏安一隅”類型的國度,交趾其實算是西南一隅較為強盛的國度,但受制于地理位置的影響,以及大周有意的“制裁”,其農業、手工業、軍事武器,方方面面都較為落后。
這也就使得,交趾人口不少,但綜合戰斗力不太行!
自然,交趾也不可能憑真本事讓大周損失近乎一半的士卒。
真正讓大周損失慘重的元兇,其實就是瘴氣。
偏生就在于,瘴氣還沒法顯著有效的防治。
為免栽跟頭,王韶自是偏向于挫敗交趾銳氣,并從雍雞關依仗著炸彈橫推南下的打法。
所謂雍雞關,也就是邕州與交趾交界的關隘之一,呈“兩山夾一谷”之勢。
漢滅交趾、隋滅交趾,都是自雍雞關南下。
這一條路,足足開發了近千年,算是少有的較為干燥,少有瘴氣的道路。
當然,這種重量級的關隘,肯定是會有大量交趾人鎮守,攻取難度相當之高。
這就跟雁門關之于大周一樣,甚至都有可能是兩國決定勝負的地界。
(如圖:廣南西路和交趾地理關系)
(如圖:雍雞關,也就是明代的鎮南關)
“嗯。”
趙策英抻著手,連連點頭。
兩條建議都相當中肯。
特別是王韶的“橫推”建議,算是說到了他心里。
瘴氣,實在是太過玄乎,還是盡量不沾為好。
“既如此,就以炸彈為主,布設誘敵。沿途,盡量就地鑿井,分發檳榔、青蒿,以作防范之效。”趙策英沉吟著,擺手道。
“陛下圣明!”
顧廷燁、王韶二人,齊齊一禮。
“陛下圣明!”
文武大臣,皆是一禮。
趙策英撫膝,連連點頭,并不經意的瞥了一眼工部郎中蘇軾。
糧草已就位,十萬大軍已就位,布局已就位,筆桿子已就位 就差大勝了呀!
自五代十國以來,交趾便漸漸脫離了中原正統的統治,就連太宗皇帝南下亦是慘敗。
如今,若是大敗交趾,乃至于統治了交趾 起碼也得是“小太宗”吧?
汴京,文德殿。
文武百官,有序班列。
丹陛之上,長案橫陳,卻并未有人。
其下,陛坫。
大相公江昭垂手肅立,一人面向百官。
這是真正的一人之下的視角!
其腳邊,立著一根小板凳,景王趙伸掬著蜜水,小口啜飲。
大殿上下,一片沉寂。
“陛下統兵在外,命江某暫總天下庶政,百官有事,即可上言。”
江昭垂手,平和向下注目:“若有軍政,司農、督糧庶政,可先行陳奏。”
“樞密院有言。”
僅是一剎,忠敬侯鄭順就走了出來。
這位老一輩的樞密副使并未與官家一齊南征。
一則,鄭順已是五十有九,年近花甲。
近六十歲的老將,身體已經有點吃不消征戰的消耗,為了老命著想,自是得留在京城。
二則,其幼子鄭曉已經漸漸出挑,并接管一些人脈。
若是父子一齊征戰,老父親未免有可能掩蓋兒子的光輝,不太利于家族傳承。
忠敬侯一禮,上報道:“邊軍傳來了兩道軍報,皆為捷報。”
“以官家之圣明,又有顧、王兩位將軍輔佐,大捷也實屬正常。”
江昭平靜點頭,擺手道:“著人撰寫,示于百官觀閱吧。”
作為“暫理國政者”,江昭掌管一切,兩道軍報自然也是早就閱覽過。
此次,讓忠敬侯公然上報,本質上其實就是要公布這一好消息,振奮廟堂士氣。
“諾。”
忠敬侯抱拳一禮。
其后,一招手,自有禁軍抬著兩幅丈許長的大字軍報入內。
木架橫陳,軍報鋪垂,文武百官齊齊注目過去。
兩次大捷,采取的都是差不多的打法。
布下炸彈,引君入甕。
一次殲敵兩千,一次殲敵三千,都是相當了得的戰績。
不少人暗自松了口氣。
順利就好!
“可還有人上言?”江昭繼續問道。
兵部尚書左侍郎王存走了出來。
“兵部有言。”
文武百官,盡皆注目過去。
王存持著笏板,行了一禮,徐徐道:“經嶺方縣御史檢舉,并經官兵查實,嶺方縣兵曹陳勇與商人合謀,設法從糧倉偷了三千石糧食,人贓并獲,尚待處置。”
嶺方縣,也即鄰近邕州的州縣之一。
自熙豐四年始,兵部運送了大量糧草入邊,并囤積于一些州縣。
嶺方縣就是囤積點之一。
“讓人將罪狀呈到刑部和大理寺,二次核查。”
江昭挑眉,也不意外。
有些人,就是敢“富貴險中求”。
“若是核查無誤,就抄家滅族吧。”
江昭面上一肅,擺手道:“自主犯往上,連帶著州郡主官,皆視為治政失察。”
“至于檢舉的御史,就擢拔一級,調任其他地方吧。”
“諾。”王存肅然一禮,退了下去。
滅族,罪責上司!
這樣的判罰,可謂相當之重。
不過,并未有人持反對態度。
就連官家親征都敢偷糧食,可見平日里是何其猖狂,被整也是活該。
“可還有言否?”江昭注目下去。
“吳某彈劾一人”
“誰?”
“彈劾.”
昭文殿。
丈許木幾,上置幾十道文書,一一鋪陳。
江昭與趙伸,一大一小,一一就坐。
“大相公,要喝蜜水嗎?”趙伸嚼著清水元子,輕聲問道。
“不了。”
江昭鋪開一張白紙,搖了搖頭。
蜜水?
那是哄小孩的玩意!
大人都喝茶的!
白紙鋪陳,一杯枸杞茶泡好,江昭執起朱筆,沉吟著,徐徐落下幾字。
教育、道路、鋼鐵、科技、絲綢之路。
約莫十息左右,又添上了幾字。
大航海!
一年有一年的政策,一年有一年的目標。
自熙豐二年以來,冗兵、冗官、冗費三大問題,或多或少都已經有了解決。
自此以后,僅需維持相關政令,三冗就可徹底“根治”。
不過,三冗解決,卻不代表自此就可以“躺平”。
三冗問題,主要就是解決了“錢”的問題。
但,解決錢的問題僅僅是達到了一個正常國家的“及格線”水平而已。
一個正常的國家,就是不該有三冗問題的,之所以顯得大周強大,無非是遼、夏都比較爛而已。
路漫漫其修遠兮,達到了及格線,并不代表就應該就此止步。
人還是要有點追求的。
治政天下,不單得設法“賺錢”,也得設法“花錢”。
如今,自然是到了“花錢”這一步。
花錢干什么呢?
富國強兵,改善民生。
也就是所謂的締造盛世!
自太祖皇帝立下基業以來,已有百余年之久。
百年,這是一個較為特殊的年限。
于西漢而言,這是漢武帝執政。
于東漢而言,這是明章之治。
于唐代而言,這是開元盛世。
任何一個國家,經過近百年的沉淀,都會恰逢其時的來到一個國力的巔峰期。
這是最適合創造盛世的時代,也是最適合為王朝續命的時代!
江昭,自然也想締造盛世!
民生,就是其中的核心一環。
教育、道路、鋼鐵、科技、大航海!
其中,教育主要就是指半免費教育。
何為半免費教育?
學生的書本、吃食免費,束脩則是仍要給教書先生提供。
這主要是封建思想的緣故,不可能一下子就取消束脩之禮。
這并不難!
其實,半免費教育的難度并沒有想象中的高。
一名學子,一年的書本費、吃食費,也就一兩貫錢左右而已。
就算是有三四百萬學子,一年也就消耗五六百萬貫錢。
要是考慮到教書先生的薪俸,估摸著在七八百萬貫左右。
以大周的賦稅水平,根本沒有半分難度。
這事要是辦好了,起碼也是半個盛世!
道路,也即修建官道。
官道的存在,其實意義不小。
無論是做生意,亦或是大軍趕路、官員驛站,都涉及官道。
鋼鐵,主要是為了煉鐵,讓鐵器流入民間。
相比起常規的農作工具,鐵器給生產力帶來的活力不言而喻。
絲綢之路,也即海上絲綢之路與陸上絲綢之路。
其中,海上絲綢之路并未真正的斷過。
陸上絲綢之路,以前一直掌握在西夏的手上。
如今,西夏被打得頹喪,大周自然得理所應當的續上陸上絲綢之路。
科技,主要是鼓勵匠人創新,制作一些利于生產力工具,亦或是關于理學知識的推演。
就如即將推廣的棉花,肯定就涉及紡織機的創新。
這玩意,江昭也不懂,但肯定會有人懂!
至于大航海,勉強算是一種布局,主要是為了玉米和紅薯。
這兩大產物,都是典型的高量產作物。
一旦有了玉米和紅薯,并推廣開來,底層百姓起碼能達到“不餓肚子”的程度。
這就已經是難得的盛世水平!
不過,玉米和紅薯并不在中原,而是在美洲.
關鍵江昭也不知道美洲究竟怎么去,只知道是哥倫布繞地球環形找到了美洲,并證明了地球是“球形”。
也因此,大航海就只能算是碰碰運氣。
要是能碰上,自然是最好。
要是不能碰上,就權當是在進行海上貿易,也不白走一趟。
“嗯——”
沉吟著,江昭擱筆。
路要一步一步的走,事在人為,究竟能不能成盛世,誰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