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燭火輕搖,檀香裊裊。
文武大臣,垂手持笏,一一肅立。
丹陛之上,長案橫陳,趙策英一臉的嚴肅,沉聲道:“朕,決定讓大相公暫理國政!”
“朕,要御駕親征!”
一聲落定,仿若驚雷。
文武大臣,或是恍然,或是一震,或是一驚.
自上而下,潛藏的沉肅之氣立刻消失得一干二凈。
文武大臣,暗自相視,議論起來。
事實上,關于官家要御駕親征的決定,并非是太過隱秘的消息。
自從內閣議政,其余幾位大學士就已經知曉了官家的決定。
內閣大學士知曉消息,可能就會告知一些受其重視的三品大員。
如此,一點一點的傳開,起碼三品紫袍以上的小圈子,或多或少都會知曉一點小道消息。
當然,三品以上大員知曉的消息,不代表其他人也有機會知曉一二。
并且,大臣知曉消息與官家宣判消息,終究是兩回事。
也因此,僅是須臾,大殿上下便已是鼎沸非常,不絕于耳。
就在這時 “不可,不可啊!”
一聲大呼,引得不少人注目過去。
末尾,自有一人手持笏板,大步邁出。
此人,卻是假都察院副院長,齊衡!
熙豐四年,乃是三年一度的大考之年,齊衡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擢拔,自從七品的諫院侍御史晉為從六品的侍御史知雜事。
當然,區區從六品,肯定是沒有參與歲計議政的資格。
此次,齊衡參與歲計議政的資格,主要是源自于其暫領的“假都察院副主官”的職位,名義上為從六品御史,但實際上執行的是正四品的職責。
齊衡大步邁步,三兩步走到正中位置,執笏一禮,一臉的驚疑:“官家為一國之主,系天下之安危,江山社稷之根基,豈可親持戈矛、御駕親征?”
“官家,萬萬不可啊!”齊衡一臉的肅然,重重道。
“臣附議。”
一人走出,五六十歲的樣子,卻是左都御史吳中復。
這位是正二品的御史,御史一道走到了“路盡”的人物。
吳中復一步邁出,沉聲道:“陛下,入邊親征有三險,還望以慎為主。”
“險之其一,邊疆沙場,流矢無眼,即便是萬乘之尊,亦是難防刺客、伏兵。”
“險之其二,交趾小國,瘴氣彌漫,恐折損龍體。”
“險之其三,交趾蠻夷之輩,不通道德。若是交趾人知曉陛下御駕親征,定會設局引誘,以期圍殲王師。”
“凡此三險,危難重重,萬望陛下慎重。”
相較于齊衡較為“斷然”的勸諫之語,吳中復的勸諫無疑是“柔和”了不少。
甚至,可能都有點象征性的走流程的嫌疑。
主要在于,作為御史之首,官家意欲御駕親征,吳中復肯定是得出聲勸諫一二,但其本人的主觀意愿未必就偏向于違逆官家。
“臣也附議。”
右都御史鄧綰大步邁出,一臉的鄭重:“官家之龍體,關乎江山社稷,天下萬民,萬不可輕動。”
不可輕動!
不少人注目于齊衡、吳中復、鄧綰三人,暗自搖頭。
齊衡,還是太直了,也太嫩了!
一樣都是勸諫,吳中復、鄧綰儼然都是更為“柔和”一些。
既有勸諫之意,也并未將路真的堵死,尚有挽回余地。
究其緣由,主要有二:
一則,官家性子強勢,不太好勸。
凡事都講究對癥下藥,勸諫也是同理。
君王的性子不一樣,勸諫方式自然也得不一樣。
吳中復、鄧綰二人都是宦海為官幾十年的老狐貍,最是擅長察言觀色。
官家性子強勢,兩人自是不太敢違逆圣意。
二則,涉及官家御駕親征,就算是真要勸諫,也輪不到御史臺和諫院。
這種涉及君王御駕親征的大事情,就算是真要勸諫,其主力也注定是大相公和幾位內閣大學士。
御史嘛,老老實實的混點“參團率”就行。
也唯有齊衡一樣的“傻子”,才會半點不考慮觸怒君王的后果。
丹陛之上,趙策英淡淡向下望去。
一連著三位御史勸諫,持反對態度,聲勢不小。
但,趙皇帝根本半點不慌。
一則,大相公是“理解”他的志同道合之人。
二則,內閣已經達成了意見一致。
就在江昭宣布皇帝要御駕親征的那一段時日,幾位內閣大學士都已相繼入宮有過勸諫。
其后,自然是勸諫無果。
幾位大學士都是“識時務”的人,自然是知曉官家的性子,也就沒有過度勸諫。
大相公支持,內閣達成一致意見,皇帝態度堅決!
三者合一,誰能阻撓?
誰敢阻撓?
既是如此,趙皇帝自是穩若泰山,巋然不動。
這就是實權君王,君相合力的底氣!
當然,縱觀史書,也唯有如此,有望實現大一統!
注視了兩眼,趙策英不急不緩的說道:“遍觀青史,也不乏御駕親征的君王。”
“且不說一掃六合的秦始皇,拓土安邊的漢武帝、締造貞觀之治的唐太宗,就算是自太祖皇帝以來,御駕親征也并不鮮見。”
不少人都有一個誤區,認為古人心目中的秦始皇、漢武帝都較為偏向于“負面”,乃是實打實的昏君、暴君,不配居于千古一帝。
但實際上,自從漢代的賈誼、司馬遷以來,就已經有人認可了秦始皇的功績,更有“海內為一,功齊三代”之說,將秦始皇與夏商周三代圣王并列。
漢武帝也是一樣的狀況,都是偏向于“罪在當代,功蓋千秋”的形象。
特別是從唐代以來,“大一統”功績的地位就已經偏向于獨一檔,關于秦始皇、漢武帝二人的主流聲音就已經漸漸更替為了“開創之功”,不乏有人批判二者為暴君,但關于“大一統”奠基地位,基本上是普遍認同。
暴君歸暴君,千古一帝歸千古一帝,兩者并不矛盾!
趙策英繼續道:“自太祖皇帝立下基業以來,太祖皇帝、太宗皇帝,就連真宗皇帝,也都有過御駕親征的經歷。”
“自大相公變法革新以來,國力日益強盛,卻有蠻夷挑釁不斷,不服王化,朕欲御駕親征,鼓舞士氣,有何不可?”趙策英一拍木案,重重叱道。
“不可啊!”
齊衡一臉急切的辯駁道:“君王貴體,系江山社稷,應以坐鎮中樞為主,豈能入邊親征?商王武丁征鬼方、漢高祖征匈奴,都有君王受困,天下動亂的先例。”
“官家要大勝,讓得力武將入邊即可。至于鼓舞士氣,何必非得親征?”
“哼!”
丹陛之上,趙策英冷哼一聲,叱道:“怎么不說說漢武帝、唐太宗呢?”
“難道,朕就連效仿太宗文皇帝之決意,亦是不可嗎?”
“這——”
齊衡一滯,就要辯駁。
誰承想,趙策英卻是大袖一揮,根本不給說話的機會:“朕意已決,百官就莫要勸阻!”
“一月十一,三軍誓師。”
“朕,御駕親征!”
堅定的語氣,果決的作風,自有莫大氣魄。
要問為什么?
無它,若欲千古一帝,必得有開疆拓土之功績。
否則,未免有點“水”。
趙策英太想當千古一帝了!
“散朝——”
尖銳的聲音傳開,齊衡持著笏板,長長嘆息。
內閣大學士不主動勸諫,其他人的一些反對聲音實在是過于蒼白無力,根本一點也不重要。
歲計落幕,百官散去。
不久,消息就此傳開。
軍械監,炸彈坊。
甫入其中,自有一股濃烈的火藥味。
三尺銅統,約莫有一兩百斤的樣子。
幾十發鐵質炮彈,堆于角落。
除了江昭、沈括、蘇頌,以及三名軍械監主薄,百十禁軍以外,別無他人。
“火炮研制,成效如何?”江昭平和問道。
沈括一禮,連忙道:“自從大相公建議以銅、鐵制成炮統,軍械監上下工匠可謂是暗室逢燈、啟聵振聾,就此一日千里,火炮射程已達八百步之遙。”
大相公建議以銅、鐵制成炮統。
這說的是江昭的一次視察狀況。
彼時,江昭簡單的視察了軍械監,希望了解火炮、火槍的研制進程。
誰承想,卻是偶然知曉軍械監的人有些偏向于以竹子作為炮統。
不為什么,就為了竹子便宜,省錢!
這種方向性的錯誤,就算是江昭不通軍火之理,也知道絕對是走歪了路子。
畢竟,火炮肯定是金屬制成的。
這是常識性問題。
區區竹子,即便制成火炮,其射程估摸著也就二三十步。
這不是江昭要的火炮!
江昭要的火炮,乃是有“超遠程”射程、近乎降維打擊的超規格軍事武器。
于是乎,江昭就給了建議,希望以銅、鐵為主,試著研制承受力更為強悍,射程更為遙遠的火炮。
大方向定下,軍械監的人連忙轉換研究方向。
如此,終是一日千里。
“八百步”
江昭沉吟著,滿意的點了點頭:“不錯了。”
一步,大概是一米六左右。
八百步,也就是一千二百余米的射程,也就是所謂的兩里之遙,差不多是洪武大帝朱元璋年代重型炮射程的三分之一左右。
當然,即便僅是三分之一,也注定會是“遙遙領先”的武器。
“演示一下吧。”江昭擺手道。
光說不練假把式,還是得見一見真章。
“是。”
沈括連忙點頭,一招手,三名主薄就連忙下去準備。
約莫百十息左右。
火藥、引線、鐵甲、銅制炮彈、一一列齊。
其后,其中一名主薄牽來一匹棗紅馬,拖著鐵甲,手持一桿白色小旗,向著八百步外奔騰而去。
沈括伸手,適時介紹道:
“經過研制,這火炮主要有五部分構成:
一為統身,起穩固和填補炮彈之效。
二為銃口,起瞄準之效。
三為藥室,主要是填裝發射藥,起推動作用。
四為火門,主要是點火之效。
五為尾銎(qióng),主要是起穩固之效。”
“炮彈填入統身,以統口瞄準方向,于藥室填入發射彈,經火門點燃,穩住尾銎(qióng),便可于八百步開外殺敵!”
江昭了然,點了點頭。
所謂的火炮,其原理跟炸彈其實是一樣的。
或者說,火炮就是一種遠程投射炸彈的裝置,類似于農業時代的投石車。
火炮的彈藥,主要有兩種:
一種是銅制實心彈,其主要作用就是殺敵。
一種是發射彈,也就是純粹的散裝火藥,其主要目的是產生推力,將銅制實心彈推送到幾里之外。
本質上,這就是炸彈與助推器的組合。
當然,相比起投石車,火炮要厲害不止一籌。
一般來說,大型的投石車基本上也就八十步、一百步左右的射程。
火炮,足足八百步!
說是殺人于千里之外,半分不假。
約莫半柱香左右。
八百步外白旗升起,那名運送鐵甲的主簿騎馬歸來。
“瞄著白旗打!”
一聲落定,其余兩人主薄連忙將工匠們散裝火藥填緊藥室。
十余米長的引線綿延鋪開,連接著火門。
“大相公,還望與下官一齊退后百步。”
沈括伸手一引:“偶爾,火炮也會有炸膛之險。”
“好。”
江昭點了點頭,果斷大步往后退去。
不一會兒,一名工匠拾起火折子吹了吹,橘紅色火星閃爍不斷。
伸手對準火門一點。
“呲!”
引線點燃,工匠連忙后退幾十步。
藥室內火藥迅速燃燒,發出沉悶的“嗤嗤”聲。
片刻之后。
“咚!”
不輕不重的一聲響動,一股濃烈的火藥味傳開。
火炮統身因后坐力微微后移,穩穩落在預設的支架上。
其后…
“彭!”
八百步外,一聲巨響,猶如驚雷一般震耳欲聾,卷起地面塵土。
幾人齊齊注目過去。
白旗處,煙塵驟起,鐵甲被銅制實心彈擊中,碎片飛濺不斷。
“好。”
江昭注目著,連連點頭:“此炮威力、射程,皆遠超投石車,果是利器。”
“如此,就算是炸彈泄露,大周也仍可高枕無憂。”
短短的一句話,可謂話出驚人。
幾人齊齊驚道:“炸彈泄露?”
江昭注目過去,沉吟著,說道:“雁門谷一戰,遼國一次性損失五六萬鐵騎,著實是吃了不少大虧。”
“因此,遼國定然會設法研制炸彈。”
“軍械監的工匠,都已圍困了起來,自是不可能泄露配方。但,炸彈卻是得從軍械監中運向軍營,遼國要想搞到一兩枚陶瓷炸彈,并不算難。”
“一旦有了炸彈,其工匠便可進行仿制。即便威力與大周的陶瓷炸彈可能會有些許差距,卻也是實打實的炸彈。”
幾人相視一眼,面色凝重。
這幾句分析不無道理。
軍械監的人可通過“窮舉法”一點一點的試出炸彈的配方,遼國人自然也行。
一旦知曉了炸彈的配料是木炭、硝、硫三種,遼國人遲早能制作出炸彈。
這也就是開創者與模仿者的區別。
開創者可能幾年摸索才能有所突破,但模仿者只需要根據答案求過程即可。
而且,要是開創者不精益求精,兩方的“成品”差距不會太大。
軍事武器的一些攻克難點,可能需要大量的時間予以突破。
這也即意味著,在尚未攻克軍事武器難點的這一段時間,開創者與模仿者的差距微乎其微。
也因此,從理論上講,兩者差距最大的時刻,實際上就是較為領先的武器第一次現世的那一刻。
就比如雁門谷之戰,炸彈第一次現世,戰場局勢幾乎的一邊倒。
往后的日子,一旦遼國學到了炸彈技術,兩方差距肯定是越來越小。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大周并未掌握比炸彈更為先進的軍事武器。
“還是大相公高瞻遠矚,未雨綢繆。”沈括連忙附和道。
“繼續研究吧。”
江昭平和道:“該有的功績,江某定會上報上去,絕不吝嗇。”
“拜謝大相公。”幾人連忙一禮。
江昭點著頭,大步向外走去 此次,特地來軍械監,江昭主要就是為了視察一下火炮的“領先地位”。
要想實現大一統,面對遼、夏,大周的軍事武器必須領先一個身位以上。
如今,既然軍事武器相當領先,那就不必太過擔憂。
說到底,遼、夏二國要想制作炸彈,也不一定真就輕松。
主要是遼、夏二國的經濟水平都不太行。
制作炸彈一向都非常耗費錢財,輕輕松松就得砸幾百萬貫下去。
就算是尚未改革的大周,也不太能騰出幾百萬貫閑錢,更遑論遼、夏?
大周自是財政赤字,但遼、夏也未必好到哪里去,無非就是比爛而已!
以遼、夏二國的經濟實力,要想大批量的制作炸彈,那就唯有一種可能——根本不顧國內的任何反對聲音,不顧民不聊生。
是以,就算是遼國真的搞到了配方,也肯定得做出抉擇。
要么,大力發展軍事武器。
要么,顧慮民生,少量制造炸彈,并以此鍛煉馬匹“不受驚”的能力。
遼、夏可能怎么選,閉著眼睛都知道!
中京,大定府。
文化殿。
丹陛之上,耶律洪基拾著一道文書,眼中閃過一絲精光。
“大周皇帝,竟是要親征交趾?”
南院宰相趙徽回應道:“大周皇帝頗具武德,意欲親征,也并非是不能理解。”
“大周,近來還裁了軍吧?”耶律洪基瞇著眼睛問道。
“統計軍卒七十三萬,裁撤了二十萬余,僅余五十萬左右。”趙徽點頭道。
“嗯——”
耶律洪基沉吟著,搖頭道:“從前幾年起,大周連著幾次動兵,連連征戰,朕就不信沒有國力損耗。”
“這番,又是大量裁軍…”
“陛下的意思,卻是要趁機再動兵戈?”趙徽面色一動。
“自從大周變法以來,兩國差距是越來越大。”
耶律洪基嘆道:“朕是寢食難安啊!”
“讓下面人試著鑄造炸彈練一練馬匹吧。”
“遼、周、夏三國,遲早有一戰!”
“不過,也不一定就是今年。”
“就算是大周贏了交趾,肯定也得大量屯兵廣南西路。”
“一兩年以內出兵,都是一樣的效果。”
“是。”趙徽一禮,唯有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