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時節,微寒。
文淵閣。
丈許木幾,上有幾十道文書,江昭拾起其中一道,作沉思狀。
其腳邊,趙伸乖巧的坐在小凳子上,小手捧著一小杯蜜水,小口啜飲。
除了蜜水以外,杯中還有一些韌彈十足、拇指大小的清水元子。
“嗯。”
一聲輕嗯,趙伸小口咀嚼著元子,小腿擺動,眼縫微瞇,圓嘟嘟的小臉上盡是愜意滿足。
江昭拾著文書,淡淡望過去,不禁溫和一笑。
無憂無慮的年紀,真好啊!
不像他,身上擔著兩京一十四路,生怕辜負了天下蒼生,根本不敢有半分松懈。
苦也!
準確的說,江昭是暫時性的擔上了兩京一十四路,擔上了天下蒼生!
大相公入邊,內閣卻還得運轉。
這一重擔,非德高望重,君王信重者不能為之,自然就沒有任何懸念的落到了江昭頭上。
能者多勞,不稀奇!
“呼!”
長呼一口氣,江昭伸手揉了揉肩頭,搖了搖頭。
實話實說,天下蒼生的擔子,的確是“重”!
相較于內閣大學士而言,首輔也的確是要“苦”上不少。
這主要是內閣大學士的“分工披紅”導致的結果。
分工披紅,也就是字面意思。
事實上,并不是奏疏呈遞到內閣,就會被六位內閣大學士一起“公然議政”的,有資格被六位大學士一起議政的奏疏,僅僅是奏疏中的一小撮。
究其緣由,主要是呈奏到內閣的奏疏,量實在太大。
三司六部、五監九寺、京中百司、邊疆衙署、御史、地方官員.
凡是有關“政治”的奏疏,無一例外,都得呈送到內閣。
這樣的奏折量,可不是一點半點的大。
特別是三司六部,涉及方方面面的治政,一天起碼得有十幾份奏疏呈奏到內閣。
這還單是三司六部的奏疏,要是算上地方上、京中百司、邊疆衙署等的奏疏,那就一天少則一二十份,多則七八十份。
通常來講,大概了五六十份的樣子。
這樣的奏疏量,要是六位內閣大學士都一起辦公,注定不可能辦得完。
于是乎,就有了內閣大學士的“分工”一說。
六位內閣大學士,有的可能負責三司奏疏,有的可能負責吏治奏疏,有的可能負責地方上的奏疏…
關于披紅的分工,主要是首輔負責安排,可能三五日輪換一次,也可能百十天輪換一次,這主要跟首輔的習慣有關。
唯有如此,幾位內閣大學士分工披紅,方才有可能實現治政天下,政務不堵塞。
其中,首輔并不負責單一的奏疏。
首輔的職責是安排其他五位內閣大學士的披紅分工,并“讀”其他五位內閣大學士披紅好的奏疏。
這一來,理論上一道奏疏就會經過兩位內閣大學士的法眼,其中一位是首輔。
最終,通常來說有三種奏疏會被“公然議政”,二次披紅:
其一,首輔認為披紅有爭議、較為棘手的奏疏。
其二、涉及擔責的奏疏。
但凡是涉及賑災、春闈、祭祀等可能有大幅度擔責的奏疏,不管擔責的可能性有多小,都會被列入“公然議政”的行列。
其三,一些將要頒布的政令。
以兩京一十四路的體量,內閣一天大概會有十幾道大大小小的文書頒下,這也是絕大多數翰林修撰草擬詔書的工作來源。
相比起其他幾位內閣大學士來說,內閣首輔一天要觀閱幾十道奏疏,并考量一些將要頒下去的政令,自然不會輕松。
苦,也實屬正常!
當然,苦歸苦,權力也大。
首輔有著檢查披紅的職權,也即意味著首輔有著票擬建議的最終決定權。
通過票擬建議的決定權,大概率能影響皇帝的決策。
要是遇上一些怠政的君王,一天幾十道奏疏的批示實在太累,大概率會直接采取內閣的建議,相權便可被無限放大。
苦,但也爽!
五十余道文書,置于木幾一角。
江昭搖搖頭,沉吟著,拾起了其中三道。
這是較為重要的三道文書。
第一道文書,為兩浙水系兩位封疆大吏上奏,記載著兩浙水系的占城稻種植結果。
熙豐三年,江昭寄過兩封書信。
一封寄到熙河路,讓熙河路安撫使吳奎找尋棉花,并試著育種 一封寄到淮南東路江都縣,讓江都縣令賀真運送一些占城稻的稻種到兩浙水系,并讓兩浙路的主官推廣試點。
其中,棉花種子已經被吳奎找到并育種。
種子有限,也就沒來得及大幅度試點種植。
兩浙水系的占城稻,也有了結果。
豐收,大豐收!
僅僅種植兩百天左右,占城稻就已經成熟了兩茬。
一樣的時間,粳米生長周期是一百八十天,只能成熟一茬。
雙季稻與單季稻的差距,可見一斑。
從糧食產量上講,種植占城稻,產量幾乎是翻了一倍。
并且,占城稻還具有耐旱耐洪,旱澇保收的優點。
高產、成熟周期短、旱澇保收,不難預見,這是關乎民生,關乎百姓吃飯問題的農作物。
唯一的缺點,或許就是還有一定程度的微澀味。
但這不重要,對于真正的底層百姓來說,填飽肚子才是真理。
稻米的口感不好,那是官老爺們才會考慮的問題。
占城稻,必須得推廣!
不過,具體怎么推廣,可就有不少說法。
反正,必須得讓行政力量介入,否則就不可能辦成事情。
第二道文書,為兵部和戶部呈奏,主要是一些運糧的統計數據。
從去年十月開始,戶部就已經適當拔高了邊疆糧食的價格,鼓勵商人運送糧草入邊。
事實證明,這一招非常有效。
連著運了半年的糧草,邊疆糧草充足,大周一方已經沒什么糧草壓力。
這一道文書重要,主要是它屬于“擔責”型文書。
六位內閣大學士一起披紅,日后要是邊疆糧草有了問題,那也是六人一起擔責。
第三道文書,為江昭書就。
裁軍!
拾起“裁軍”文書,江昭皺眉,將其暫時丟到木幾下壓著。
熙豐二年,吏治改革。
熙豐三年,經濟改革,休養生息。
熙豐四年,自然是得輪到軍隊改革。
不過,目前還不是裁軍的好機會。
邊疆動亂,為免動搖軍心,暫時還不能裁軍。
真正的裁軍機會,還得是大勝歸來以后。
而且,裁軍也沒想象中的簡單,稍有不慎,甚至都有可能傾覆山河。
自古以來,裁軍艱難,主要是涉及兩大難題:
一,怎么解決被裁的士卒?
一般來說,士卒都是“終生制”。
一天為卒,一輩子都可以是卒,從而領一輩子的軍餉。
裁減軍卒,萬一用力過猛,就很容易招致反叛。
并且,不少士卒都是無家可歸的流民。
一旦裁減,無處可去,唯有反叛。
二,怎么解決軍中的勛貴?
將門勛貴,富貴不斷,利益來源不少。
其中一大利益來源,就是吃兵血!
吃兵血主要分為吃空餉和克扣軍餉兩種類型。
其中,吃空餉是利益來源的大頭。
根據《論兵十事疏》記載:禁軍一兵之費,以衣糧、特支、郊賚通計,一歲約費錢五十千;廂軍一兵之費,歲約三十千。
也就是說,綜合衣糧、特支、郊賚三方面來講,一名禁軍一年的兵餉是五十貫左右,廂軍是三十貫。
這是算上了衣物、糧食消耗,以及一些補貼的結果。
實際上,真正落到禁軍士卒和廂軍士卒手上的錢也就一二十貫錢,其他的都是折算成衣物和糧食。
但是,吃空餉沒有“真人”的存在,也就不消耗衣物、糧食、補貼。
綜合來算是三十貫、五十貫,將門勛貴就真的能夠吃到手三十貫、五十貫。
這可不是小錢。
一戶五口人的平民百姓,一年的耗費也就二三十貫錢而已。
相當于吃一名士卒的空餉,就能賺到兩戶十口人的生活費,可謂是相當暴利。
也因此,不少有權的將門勛貴都是吃空餉的大戶。
邊疆可能好一些,一支五千人的軍隊,起碼有四千以上是真人。
非邊疆地區,特別是地方廂軍,一支五千人的軍隊,起碼有兩千人是虛構的假人。
更狠一些的,甚至都能有三千人是假人!
吃空餉之嚴重,可見一斑。
也正是因此,一旦裁軍,將門勛貴肯定會鬧騰。
畢竟,裁軍肯定會涉及到重新統計士卒真實數量的問題,否則裁了也白裁。
偏生對于將門勛貴來說,重新統計士卒真實數量絲毫不亞于“清丈土地”。
這一來,自然是得鬧騰。
這也就意味著必須得解決軍中的將門勛貴。
解決士卒,解決勛貴。
兩大難題中,解決士卒其實不難。
士卒是流民,無處可去,對于其他時代來說可能是難題。
但如今,熙河邊疆連拓十二州,地根本沒人種。
對于士卒來說,要是能有自己的土地,無疑是一等一的好事。
因此,士卒的問題好解決。
但,將門勛貴不好解決。
吃兵血,堪稱無本暴利,就算是販鹽都未必能與之相媲美。
這也就使得,朝廷采取讓利于的法子未必管用。
裁軍,注定是一場硬仗!
“嘖嘖!”
江昭瞇著眼睛,搖了搖頭。
或許,有機會試一試丹書鐵券免不免死?
河東路,代州。
中軍大帳。
丈許長案,上置一幅“大周西夏遼國”堪輿圖。
韓章、顧廷燁、王韶三人聚在一起,不時指指點點。
(如圖1:遼國和河東路的位置關系)
(如圖2:河東路代州和燕云十六州中的應州的關系)
自三人以下,文武班列。
文臣一方,主要是以河東路安撫使、安撫副使、以及轉運使為首的一批地方主官。
武將一方,老一輩、小一輩盡皆有之,張鼎、鄭曉、姚兕、楊文廣、郭逵、種師道等人皆是班列于此。
不時有人望向韓章,暗自注目。
顧廷燁、王韶二人平起平坐,地位無有高低之分,這一觀點幾乎是人盡皆知。
要想讓兩人一起入邊,必須得上頭有德高望重、功勛卓著之人鎮得住兩人。
否則,一切免談。
也因此,不少人還以為可能是江閣老入邊,亦或是單純的讓顧、王二人中的其中一位主持邊疆事務。
可誰承想,竟然是大相公親赴邊疆?
不過,該說不說,這位還真就鎮得住兩人。
畢竟,這位可是宰執天下十二年之久的“一號”人物。
一時間,大帳中唯余韓章、顧廷燁、王韶三人淡淡的交談聲。
約莫一炷香,似是商議有了結果,顧廷燁、王韶二人相繼退下,大相公韓章持著堪輿圖,作思量狀。
河東路的局勢并不雜亂。
遼國一方,耶律洪基御駕親征,十萬鐵騎駐軍應州,可謂規格拉滿。
不過,西夏國主的下場就在眼前,注定了絕大多數大軍都是圍著耶律洪基轉悠,根本不敢離開太遠。
十萬鐵騎,兵分幾路,但絕大多數兵力都在耶律洪基所在的中軍。
這也就使得,表面上是大軍團作戰,但實際上根本沒有產生大軍團作戰的布局效果。
真要論起來,也就是人多一點的大型兩軍交鋒,而非大規模布局性交鋒。
韓章執著堪輿圖,連連點頭。
對于河東路,他其實一點也不陌生。
甚至,不單是他不陌生,他的弟子江昭大概率也不陌生。
昔年,他貶謫一方,幾次輾轉,任職封疆大吏,弟子江昭五年觀政。
其中之一的任職地,就有河東路。
“嗯!”
“若是算上京中帶來的兩萬余破鷂軍,河東路便是十一萬將士。”
斟酌著,韓章向下望去,吩咐道:“著令,顧廷燁、王韶二人皆領兵三萬,為左右二軍。鄭曉、張鼎二人領兵一萬、姚兕、種師道、郭逵、楊文廣、燕達、折克行六人皆領兵五千,合五萬人,為中軍。”
“破鷂軍兩萬,左右兩軍皆可分得五千,中軍一萬。”
“諾!”
大帳上下,齊齊應聲。
從表面上看,韓章僅僅是安排了八九人的領兵情況,但實際上都已經安排了下去。
但凡是有名有姓的武將,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班底”。
大致上都已經分了下去,至于具體怎么分,那就得看各個武將的習慣。
這一點,韓章不會插手太細。
“雁門關北通晉北重鎮大同,遠至蒙古高原,南通晉中重鎮太原,山脈、峽谷開闊,適合馬匹行軍,一向是游牧民族騎兵南下的主要通道。”
“這一次,耶律洪基駐兵應州,料來也是換湯不換藥,定會攻打雁門關。”
“既是如此,便以雁門關沿途峽谷、山脈為主,布置炸彈,甕中捉鱉。”
“炸彈爆炸,要么馬傷,要么馬驚,定是潰不成軍。”
“屆時,兩萬余破鷂軍便可發揮大作用。”
韓章重重叮囑道:“切記,凡是涉及炸彈,皆以著甲步兵列陣為主,破鷂軍為輔,切不可有馬匹參與,以免馬驚壞了陣型。”
“諾。”
大帳上下,又是一禮。
炸彈的存在,對于軍中武將來說并不是什么秘密。
說到底,要是就連統兵武將都不知道炸彈的存在,那著實是“保密”得太過頭。
真正應該保密的從來都是炸彈的配方,而不是炸彈本身。
相關布局一一吩咐下去,賬中文武相繼退下。
“終是,要一雪前恥了啊!”
韓章負手,目光深邃的眺望。
位極人臣者,無非兩大追求:
一、安穩落地。
二、名流千古。
有了弟子江昭接班,他就差洗刷恥辱,千古流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