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書省,政事堂。
漫天飛絮,雪花輕飏。
一大一小,兩杯蜜水置于木幾上。
“怎么樣?”江昭拾著一道文書,望過去。
“好喝。”趙伸兩只小手捧著蜜水,小口啜飲,連連點頭,圓圓的臉上滿是滿足,一副相當享受的樣子。
江昭抬眉,不免搖了搖頭。
區區一杯蜜水,怎么就享受起來了呢?
景王也慘啊,沒嘗過什么好東西!
“乖,待會兒帶你喝奶茶。”
江昭溫和一笑,帶著幾分哄誘道:“那個比蜜水更好喝。”
比蜜水更好喝?
趙伸連連點頭,乖乖坐在小板凳上。
短短幾句話,安撫好小皇子,江昭溫和的面容嚴肅不少,平靜的向下望去。
只見幾位內閣大學士,或多或少都注目于此,不乏艷羨之色。
這也不奇怪。
畢竟,連著三代都可能是寵臣,誰能不羨慕呢?
真·寵臣·政壇常青樹!
“近日,除了制定上半年的大局規劃以外,還有幾道文書涉及披紅。”
“長話短說,盡快披紅吧。”
江昭手上拾起一道文書,平和道:“其一,禮部的奏疏。”
“禮部恩科,擬定十九人為恩科考官,其中主副考官二人,尚未擬定。內閣可舉薦主副考官人選,呈奏官家。”
“禮部尚書,張方平。”韓章闔眸,淡淡道。
“刑部右侍郎,馮京。”東閣大學士吳充沉吟道。
一般來說,禮部尚書就是春闈大試的主考官,鮮少例外。
是以,從禮部尚書張方平的名字被列上去的那一刻,余下人就唯有爭取副主考官的位置。
“吏部左侍郎,陳薦。”資政殿大學士韓絳垂手沉吟著,徐徐道。
其實,相較于陳薦而言,韓絳這一脈還有更為優異的人。
刑部尚書,陳升之!
上一次的楊武案,就是以刑部尚書陳升之為主導,王安石、馮京二人為輔,一起翻了冤案。
不過,副主考官通常是三品官員,陳升之已然位列正二品,執掌刑部事宜,卻是不可能爭奪副主考官的位置。
“戶部右侍郎,陳正。”文華殿大學士唐介沉吟著,上報道。
幾乎也是一樣的局面,唐介一脈也有更為優異之人。
權知開封府,王珪!
但王珪已然位列從二品,一樣無法爭奪副主考官的位置。
“刑部左侍郎,王安石。”集賢殿大學士文彥博黑著臉道。
幾人說著,江昭一一記載,并在末尾添上了禮部左侍郎章衡的名字。
粗略瞥了一眼,江昭搖搖頭。
禮部有了禮部尚書張方平擔任主考官,章衡被選取為副主考的可能性不高。
不過,這也不影響什么。
章衡僅是四十余歲,還能熬!
“其二,吏部的奏疏。”
“三品以上可能晉升的官員,吏部給予了名單。”
一般來說,政績大考都是從三月開始才會陸陸續續的出結果。
但,這僅僅是三品以下的結果。
三品以上的結果,時間要早上不少。
當然,吏部的名單也不一定就是最終頒布的結果,官家也有可能劃掉一些人,亦或是添上一些人。
此外,吏部的名單僅會羅列三品大員和從二品大員的擢升。
至于正二品,并未列下。
究其緣由,主要是正二品大員也已經是“進無可進”,但凡擢拔,就一定是入閣。
也因此,正二品大員的擢拔數量可側面體現出內閣大學士的人事變動。
這種層面的擢拔,名單僅僅在官家心中,不可能列在紙面上。
一道文書入手,江昭僅是瞥了一眼,就傳了下去。
幾位內閣大學士,相互傳著閱覽。
僅是掃視幾眼,幾人就或多或少的都產生了一種政治洗牌、物是人非的錯覺。
無它,單從名單上的記載來說,這一次上位了相當一批變法支持者。
吏部左侍郎陳薦,吏部右侍郎李常。
戶部左侍郎李清臣,戶部右侍郎陳正。
禮部左侍郎章衡。
兵部左侍郎徐暉。
刑部左侍郎王安石,刑部右侍郎馮京。
工部右侍郎周孟陽。
太府寺卿,韓憶。
熙河路安撫使吳奎、兩浙東路假安撫使宋懷、京東東路安撫副使.
一連串名字,足足二三十人。
這種擢升現象,并不奇怪。
官位擢升,一向都是一人動,一串動。
理論上,一位六部尚書的晉升,就能讓其下兩位正三品的侍郎相繼擢升,左侍郎擢拔為尚書,右侍郎遷左侍郎。
其后,還會有人來填右侍郎的位子,這就足以支撐一位從三品安撫副使入京為官。
從三品安撫副使空出了位置,就可讓一位正四品大員身披紫袍 粗略一算,一位六部尚書的晉升,起碼可讓四五位三品大員一起實現晉升。
而一般來說,政績大考會有三四位內閣大學士致仕榮休,也即有三四位六部尚書實現晉升。
這一連串算下來,擢拔人數著實不少。
幾位內閣大學士,或是面色微松,或是緊皺眉頭。
約莫一炷香,名單傳回江昭手中。
“其三,銀行的奏疏,事關白銀的流通問題。”
一道文書拾入手中,江昭面色嚴肅不少。
“寧遠侯統兵渡海,從東瀛提煉了五十七萬斤白銀。”
“此后,每一年可能都會有百萬斤左右。”
“為了便于白銀流通,章衡上奏,擬定讓商人以銅錢兌換白銀,一貫半銅錢,可兌換一兩白銀。”江昭徐徐道。
封建時代,不少人都不懂經濟的流通原則,就知道銅錢和白銀是提煉出來的產物。
銅錢和白銀提煉出來,就是錢,就能買東西!
殊不知,銅錢和白銀本質上僅僅是起貨幣效用,其價值與生產力掛鉤。
在銅錢和白銀總量不變的情況下,生產力越高,社會生產的物資越多,兩者的貨幣價值就越高,一貫錢能換取的東西就越多。
反之,要是銅錢和白銀總量大肆上漲,但生產力不變,社會生產的物資不變,也就意味著銅錢和白銀都會大肆貶值,甚至可能引起市場經濟崩潰。
從客觀事實上講,銅錢和白銀可以猛地大量增多,但社會生產的物資卻不會在短時間內大量變多。
也因此,白銀流通并不意味著朝廷可以胡亂花錢。
五十七萬斤白銀,要是使用得當,便是白銀流入市場,助力商品經濟繁榮興盛。
可若是使用不得當,便有可能造成貨幣擠壓,白銀貶值,乃至于市場經濟崩潰的窘境。
為此,章衡選擇了較為保守的打法。
以貨幣總量為錨點,一貫半社會中的銅錢可兌換銀行中的一兩白銀,這就使得銀行中的白銀成功流入了市場,但銀行中少了白銀,多了銅錢,錢幣一進一出,等于沒有流入市場!
也即,社會流通的錢幣總量沒有任何變動,僅僅是相當于貨幣種類更換而已。
一旦市場流通了白銀,朝廷根據市場流通需求,再慢慢向市場注入白銀和銅錢即可,風險相對較低。
這種法子相對保守,但也不容易出錯。
“可。”
“亦可。”
幾位內閣大學士,相繼點頭。
“其四,兵部上奏,糧草運輸.”
文淵閣。
炭火旺燒,茶爐飄香。
尺許小火爐上,干竹為柴,掛著一尺許茶釜。
江昭持箸,不時添上一些蜂蜜、鮮牛奶,輕輕攪動。
淡淡的奶香、清新的茶香混合溢出。
趙伸小手攥著衣角,一瞬不瞬地盯著茶釜,認真注目,暗自咽口水。
江昭一瞥,淡淡一笑,也不意外。
事實上,受制于生產力的緣故,就算是朱紫權貴,能吃到的好東西也相當有限。
特別是調味品方面,著實是太過稀少,幾乎都是以蒸、煮為主。
大人尚且如此,小孩能吃到的好東西就更是稀少。
一般來說,也就吃些米粥、碎肉、鮮果之類的東西。
奶茶,鮮甜清香,說不上是降維打擊,但也絕對是相當勾人。
約莫一炷香,茶香四溢,乳白滾動,熱氣騰騰。
江昭拾起兩盞茶杯,一大一小,盛了兩盞奶茶。
趙伸垂涎已久,早按捺不住,身子微微前傾,小手已伸到半空,一副蠢蠢欲動的模樣。
江昭搖了搖頭,抬手輕輕拍過小手,輕聲制止道:“別急。太燙了,冷一冷。”
“哦。”
趙伸眼巴巴的望了兩眼,點了點頭,乖乖縮回手,只是目光依舊黏在那杯奶茶上,連眨都舍不得多眨。
約莫三五十息,江昭伸手碰了碰杯壁,奶茶已然從滾燙變為溫熱。
“拿穩了。”
較小的一杯奶茶遞過去,江昭叮囑道:“小心燙。”
“好!”
趙伸應聲,捧起奶茶一口一口的啜飲起來。
一時間,唯余淡淡奶香、茶香。
一杯飲盡,趙伸連忙湊近:“江相公,我還要喝。”
江昭抬眉,又倒了一杯過去。
咕嘟咕嘟,兩杯入肚。
趙伸肚子明顯鼓了起來,一副滿足的樣子:“江相公,你真好。”
江昭溫和點頭,招了招手:“走吧,入宮找你爹。”
御書房。
炭火旺燒,輕煙裊裊。
丈許木幾,上有一副邊疆堪輿圖,趙策英拾起,怔怔出神,不時作沉思狀。
就在這時,司禮掌印太監通報道:“啟稟陛下,江閣老與小皇子入宮求見。”
一聲通報,趙策英一怔,回過神來。
對哦,他還有個兒子!
“讓他們進來吧。”趙策英持著堪輿圖,擺手道。
約莫十息。
江昭牽著小皇子,緩步入內。
“微臣,拜見陛下。”江昭持手一禮。
“免禮。”趙策英揮袖道。
“父父皇。”趙伸念念不舍的望了一眼江昭,走向了老父親。
趙策英一望,不禁失笑搖頭。
半日,僅僅半日就念念不舍了?
“好了,皇后已經讓人來催了幾次,乖乖的去找你母親。”
“過幾日,再去文淵閣玩耍也不遲。”
趙策英吩咐道:“著人,送去坤寧宮吧。”
為了避免幼子早薨,趙伸僅僅百天左右,便被送出皇宮將養。
母子二人,一年估摸著也就見十來次。
其母向氏,自是不免心中思念萬分。
可惜,孩子在江昭手上!
皇后幾次讓人來催,消息都被卡在了趙策英這一步,江昭甚至都不知道皇后來催過。
“是。”
司禮掌印太監連忙一禮,引著小皇子入宮。
“微臣告退。”
江昭抬手一禮,就要退下。
近日,除了恩科和可能到來的邊疆戰亂以外,其實并沒有太過要緊的大事。
這一次,他就是單純來還小孩的。
“不急。”趙策英連忙制止。
“朕心中有一個不太成熟的想法,一時難以抉擇。江卿可為朕參詳一二。”趙策英拾起邊疆堪輿圖,說道。
江昭一怔,走近望了兩眼。
河東路的堪輿圖!
“不知官家,有何想法?”江昭慎重問道。
要是趙策英想要搞什么“遠程遙控”,那絕對是得勸一勸。
趙策英沉吟著,說道:“朕想御駕親征!”
江昭目光一晃,盡是意外。
御駕親征?!
這好像比“遠程遙控”還要離譜一點吧?
“君王系江山社稷,切不可有半分閃失,萬不可御駕親征。”
江昭連忙道:“武將之中,寧遠侯顧廷燁,鎮南伯王韶皆為將帥之才,若是與英國公一齊入邊征戰,自能打下勝仗,陛下不必心憂。”
皇帝御駕親征,這可不是小事,萬一有了好歹,幼帝登基,江山社稷絕對會動蕩起來。
要是運氣不好,可能還會連著來一波“幼兒園”皇帝。
這誰受得了?
“不。”
“朕并非是憂心邊疆勝算之事,也不是現在就要御駕親征。”
趙策英搖頭,擺手道:“自從炸彈研發以來,遼國的馬匹優勢已是蕩然無存。以寧遠侯和鎮南伯的軍事之才,邊軍要打勝仗自是不難。”
“朕的意思是…”
趙策英瞥了兩眼,低聲道:“若是邊疆有了大一統之機,朕便入邊親征。”
“如此,方不負文治武功之威名,一旦大一統,便可位列千古一帝。”
大一統?
江昭一怔,理解了趙策英的意思。
以如今的政權格局,君王一旦實現了大一統,肯定就是千古一帝。
但,自古及今,凡千古一帝,無一例外都是文治武功具備的存在。
若是實現大一統的過程沒有君王的深度參與,沒有彰顯君王的“武功”,不免顯得君王過于躺贏。
正是有此顧慮,若是有了實現大一統的契機,趙策英卻是想要入邊御駕親征。
君王親征,就算是掛個名,那也絕對是“武功”的體現。
“江卿,行嗎?”趙策英一臉的期許。
江昭一嘆,沒有作聲。
什么叫難以抉擇的想法,這不是已經抉擇了嗎?
大相公可能要致仕!
不足半日,這一消息便在權貴中流傳開來。
一時之間,朱紫官員、權貴子弟、官眷貴婦,議論不止。
其議論核心,主要有兩大問題:
大相公是否真的要致仕榮休?
以及,誰可能是下一任百官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