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豐三年,二月初一。
經內閣批紅,上呈天子,幾道政令相繼頒下。
擢拔建制、賦稅合一、統兵渡海、開放海禁。
其中,擢拔建制僅僅是針對國子監,更類似于“封賞”,統兵渡海針對貨幣,更偏向于長遠布局。
對于平民百姓來說,真正有影響日常生活的是賦稅合一、開放海禁兩道政令。
賦稅合一,針對的是繁瑣賦稅。
一旦實行下去,也即意味著底層百姓身上的擔子將會大幅度減輕。
從民生上講,化繁為簡、賦稅合一絕對是一等一的上乘政令。
開放海禁,針對的是海上貿易。
一旦實行下去,也即意味著商品經濟的繁榮興盛。
海貿,通常是涉及國與國的商品貿易,市場潛力著實不小,仗著物產豐富的優勢,市場利潤更是相當可觀。
一旦海貿興盛起來,足以帶動農業、紡織業、陶瓷業、珠寶業、香料業等工商業一起繁榮興盛,以及大量帶動與產業相關的就業民生,從上到下盤活商品經濟。
自古及今,都是政策決定風口。
從大方向上講,開放海禁無疑一次難得的大風口。
無論是海貿行船,亦或是海貿相關產業,乃至于被海貿帶動的農業、紡織業等,都有不小的起飛機會,但凡抓得住機會,就算是底層百姓,也非常有希望白手起家,一步一步“逆天改命”。
事實上,除了賦稅合一、開放海禁以外,內閣還頒布了一道政令——設立市舶司。
海禁取消,并不是取消了就行,還必須得規范海上貿易。
為此,內閣頒下政令,決定在河北東路、京東東路、淮南東路、兩浙東路、福建路、廣南東路、廣南西路等沿海地區設立“市舶司”,主管海貿文書、走私點檢、船舶檢查、祈風祭海等相關海貿事宜。
不過,設立市舶司的政令與開放海禁有關,卻是被列為開放海禁相關政策,并不單獨列為一條政令。
從總體上講,擢拔建制、統兵渡海都是暫時與百姓無關的政策,賦稅合一、開放海禁都是偏向于民生、經濟的政策。
相較于上一年來說,熙豐三年的政令“溫和”了不止一點半點。
幾道政令相繼頒布,傳遍天下。
一時之間,上上下下,市井廟堂,討論不止。
不過,卻幾乎沒人公然反對。
于官吏而言,幾道政令中沒有大方向上的吏治政令,這無疑是一道好消息。
于地方大族而言,賦稅合一的政策并不讓人意外。
土地清丈上報,也即意味著賦稅改革制度幾乎與地方大族無關,不涉及地方大族的利益。
但凡有點腦子,就能知道稅制度改革主要為了讓底層百姓少受一些盤剝,受害者是里正、糧長。
區區一點盤剝百姓的利益,就連小小的鄉紳都不可能在意,更何況地方大族?
于百姓而言,兩道政令都是一等一的好消息。
賦稅合一,底層種田為生的百姓高興。
開放海禁,江邊賣力為生的民夫高興。
這種幾方都認可的政令,可謂相當少見。
實行起來,自然也是相當順利。
文淵閣。
丈許木幾,江昭執筆,伏案疾書。
除了正在書寫的書信以外,木幾一角還有一封已經晾干的書信,上面隱隱有“縣令”等字樣。
不足一炷香,一篇千言書信書就。
“呼!”
輕輕一吹,墨跡干涸。
粗略望了兩眼,江昭沉吟起來。
這兩封書信,一封是要送到淮南東路江都縣,一封是要送到熙河路安撫司。
其中,寄到淮南東路江都縣的書信,主要是為了給江都縣令賀真“解釋”一些事情。
治平三年,江都縣令賀真通曉農業,被江昭欽點負責占城稻育種之事。
時至今日,已有三四年之久。
一般來說,育種得一二十代的稻種更迭方才會有些許成效。
賀真育種僅是三四年,自然不可能消去了占城稻的微澀味。
以常理論之,肯定是得熬上幾年,等到占城稻的微澀味被成功解決,方才推廣占城稻。
然而,時不待我。
近來,清丈土地和賦稅合一的制度都已經實行下去,下一步肯定就是從民生入手,也即百姓的衣、食、住、行。
暫時來講,住和行都不重要,衣和食涉及“冷死人”和“餓死人”,必須得重點注目。
衣,主要是從百姓衣物的保暖方面入手。
食,主要是從高產作物的推廣方面入手。
作為一等一的高產作物,占城稻的推廣就是“食”。
為了盡早解決“食”的問題,江昭卻是有意以兩浙水系為試點,試著種一種占城稻。
要是兩浙水系種植沒問題,那就可以慢慢的推廣起來。
也因此,江昭特地書信一封,主要就是向江都縣令賀真“解釋”政局問題,并讓賀真運送一些稻種入兩浙水系。
至于稻種的育種問題,該研究還是得研究。
若是真的消去了苦澀味,“五品官”的許諾一樣有效。
另一封寄到熙河路安撫使的書信,主要是讓安撫使吳奎找一找棉花,解決“衣”的問題。
沒錯,推廣棉花!
準確的說,江昭要推廣的是草棉,而非樹棉。
樹棉產量低,種植要求高,乃是從天竺傳入中原。
草棉產量高,種植要求低,乃是從西域傳入中原。
事實上,自秦、漢以來,古代有不少書籍都記載了棉花。
也就是說,古人知道棉花的存在。
但,卻都默契的沒有推廣。
為何如此呢?
因為秦人、漢人印象中的棉花是從天竺傳入的樹棉,樹棉不好種活,產量偏低,上位者自然是不鼓勵種植。
魏晉時期,有異族從西域引進了草棉。
草棉產量高,種植要求低,可謂是上佳的保暖之物。
偏生魏晉以來長時間混亂動蕩,時代不安,難以大規模種植,唯有不了了之。
就算是有,也僅僅是局限于廣東,福建、海南等地小規模化種植。
其后,隋、唐也有試著種植過棉花,但可惜的是唐代有相當一段時間都是小冰河過渡階段,草棉自然是不能栽活。
時間一長,達官貴人以固有的“風土”思想認為棉花風土不宜,難以栽活,自此便鮮少有人種植棉花。
自唐末小冰河以來,五代十國都是小冰河階段,大周立國不久便是“回暖期”,天氣一向是較為溫暖,適合種植棉花。
但問題就在于,大周偏安一隅,搞不到西域的草棉。
歷史上,草棉真正的推廣,已經是元末明初。
時代捉弄,為之奈何?
好在,如今西夏頹敗、吐蕃臣服,西域行商之路已通。
江昭特地書信一封,主要就是想讓吳奎試著找一找棉花種子,并試著在熙河邊疆育種。
一旦育種可成,便可大規模推廣棉花,并讓人試著改進織布機,盡量讓棉花變得常規起來。
如此,一定程度上就能緩解天冷凍死人的問題。
“呼!”
長呼一口氣,江昭抻著手,拾起一道文書,就要閱覽。
就在這時,有書吏入內,通報道:“啟稟閣老,都通政司副使、軍械監判監事沈括求見。”
“沈括?”
江昭沉吟著,點頭道:“讓他進來吧。”
所謂軍械監判事,也即軍械監的主官,卻是沈括兼任的職位。
火炮和炸彈,實為一等一的大局布局,一旦真的有機會大規模批量制造,實現大一統根本不是什么難題,重要性不言而喻。
不過,重要歸重要,除了沈括與曾公亮以外,天底下卻是鮮少有人玩得懂火藥。
就連江昭,也僅僅的知道一句“一硫二硝三木炭”的口號,除此以外兩目蒼茫。
為此,作為都通政司副使的沈括,卻是不得不兼任軍器監判監事,分心研究火炮、炸彈。
書吏一禮,退了下去。
僅是十余息,沈括便大步邁入。
粗糙的黑灰,濃厚的火藥味,較為糙亂的頭發。
這是江昭的第一印象。
“夢溪,且坐吧。”江昭抬頭,溫和道。
沈括連連點頭,面有難言的興奮,持手上報道:“閣老,成了!”
“成了?”
江昭一震,不禁有些意外:“這么快?”
沈括的軍械監生涯,主要是從熙豐二年八月,也就是茶商擠兌的那段時間起。
自那時起,沈括被任命為軍械監判監事,主管火炮和炸彈的研究。
截至目前,也就半年左右。
這一次,江昭還以為他是來要政策、資源的相關支持呢!
畢竟,涉及火炮、炸彈的制作,危險系數著實不低,難度也是一點半點的高。
為底下人要一點政策、資源,并不稀奇。
誰承想,竟是來報喜的?
“成了!”
“炸彈成了!”
沈括重重點頭,激動道:“關于炸藥,閣老規定過必須以硫、硝、炭制成。下官苦思冥想,干脆就讓硫、硝、炭都從從半成含量添到到九含量,一點一點的試。”
“如此,一次長期試驗為四千九百一十三次,并對威力大的情況連著幾次試驗,終是定下了火藥最穩定、威力最大的炸彈配方。”
“嘶!”
江昭咂了咂舌,窮舉法!
假設硫、硝、炭都占一成含量以上,那硫的含量就有可能是半成、一成、一成半九成,硝、炭亦然。
這一來,硫、硝、炭的含量占比可能性就是四千九百一十三種。
一次一次的試驗,自然而然的就能試出來炸彈的精準配方。
“好,好啊!”
江昭不禁點頭道:“既如此,江某便入軍械監一觀。”
“若真是威力合適,江某定要上報官家,為你記功。”
沈括一震,連忙一禮:
“拜謝閣老!”
軍械監,百十丈大小的無人校場。
甫入其中,一股濃烈的火藥味傳開,江昭、沈括、書童禾生三人大步邁進。
不一會兒,就來到了試驗場地。
硫、硝、炭,三堆火藥主材料堆在三方角落,除了三名工匠以外,別無他人。
“除了下官與三位工匠以外,別無他人知曉。”沈括解釋道。
這種東西的保密性,他懂!
“好。”
江昭望向幾人,徐徐道:“若真是制成了火藥,江某便上書一封,讓官家為爾等破格賞官。”
三名工匠,齊齊一顫,激動的行禮道:“小人拜謝閣老!”
滿汴京,誰人不知道江閣老名聲好啊?
韓門立雪,尊師重道。
開疆拓土,文武雙全。
舉薦齊衡,先賢風范。
以這位的身份地位,社會名望、圣寵圣眷,一旦許諾封官,那就一定封官!
“試一試吧。”江昭平和擺手道。
“是。”三名工匠,連忙去準備硫、硝、炭、引線等物。
沈括垂手,講述道:“經過下官和三位工匠反復配比,硫為一成、硝為七成五、炭為一成五,攪勻了揉搓為團,威力最大。”
江昭抬眉。
這個數據,一聽就很科學!
半炷香左右,三名工匠配好了火藥。
“閣老,為免誤傷,下官與您一并退后百步,百余步外有掩體。”沈括伸了伸手,連忙道。
“好。”
江昭點頭,果斷往后退去。
這玩意的威力,他比誰都清楚。
退后了一兩百步,江昭駐足觀望。
三名工匠將揉成團的火藥放入一泥罐,塞到一坨三尺左右大小的石頭夾縫中間,并拉了一根十幾米長的引線。
“呲!”
一點燃,三名工匠齊齊往側面一堵墻后跑去。
約莫十息左右。
“嘭!”
一聲爆炸,似是天雷轟炸一般。
三尺大小的石頭轟然四分五裂,碎屑紛飛,煙塵四起。
即便隔著百余米,也可清晰聞見灰塵味和火藥味,甚是刺鼻。
就連大地,都被炸得震顫。
灰塵一散,幾人相繼走了過去。
江昭一望,連連點頭。
就連放置石頭的地面,竟然也被炸出了一道半米左右深的大坑。
論起威力,或許無法與后世相媲美,爆炸方式也更偏向于“地雷”而不是“手雷”。
但,已經是足以改變戰局的武器!
“禾生,持我令牌去請來官家。”江昭掏出腰間令牌,揮袖道。
這種威力,已經屬于是“吉祥”類型的東西,肯定是得上報上去邀功。
誠然,這炸彈并非江某人親手制作。
可你敢保證,要是沒有江某變法,朝廷能有炸彈?
“是。”書童禾生一禮,持著令牌飛奔跑去。
“等著吧。”江昭擺手道。
沈括以及三名工匠相視一眼,連忙點頭,眼中不乏震駭之色。
持令牌就可請來官家.
也就是江閣老有這本事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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