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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9章 鑄幣權之爭

  聽完了林秉正所說的話之后,蘇澤也陷入到了沉思。

  林秉正不敢打擾蘇澤,只好在一旁看著。

  蘇澤實在沒想到,這幫福建商人竟然能搞出這樣的花活!

  蘇澤穿越后,第一個有分量的國政奏疏,就是請求鑄幣。

  這是一切新政的開端。

  正是朝廷在登萊鑄幣,流入大明的白銀,在朝廷的掌握下,變成了市場上認可的銀元。

  而靠著先進的鑄幣技術,大明也可以對白銀征收高昂的鑄幣稅,覆蓋鑄幣的成本,讓鑄幣成為一件有利可圖的事情,從而源源不斷的發行銀元。

  而鑄幣收入,經過市舶司流入內帑,戶部也可以收取火耗的費用,獲得額外的財政收入。

  蘇澤又通過奏疏,讓皇帝將內帑的錢投入到外朝,用于軍隊建設、經濟開發等方向上,實現了銀元的經濟循環。

  可以說,這套銀元鑄幣體系,是蘇澤的得意之作。

  正是這套銀元鑄幣的經濟體系,才讓后面一系列的新政有了財政基礎。

  所以林秉正的政治覺悟很敏銳,林茂才他們搞得日昇昌,是動搖了朝廷的財政基礎,這是破壞新政!

  但是蘇澤的思考不止于此。

  原時空,隆慶開海后,大明的財政就埋下了隱患。

  大量白銀流入中原,白銀成為主要貨幣,但是貨幣供應完全依賴進口,大明的本國貨幣,卻要靠海外輸入,喪失了貨幣自主權。

  原時空,白銀流入,朝廷的收入卻沒有增長,月港的稅收一年才幾萬兩,大量白銀流入民間,卻沉淀為權貴階層的儲蓄。

  這些白銀加劇了貧富分化,也讓土地兼并更嚴重。

  原時空張居正一條鞭法,就是在這個前提下,進行折銀征稅,但是又加劇了東南銀富地區和內陸銀荒地區的財富分化,實際加重了內陸的稅賦,增加了內陸地區農民的負擔,埋下了明亡的種子。

  后來等到南美洲和日本的銀山陸續枯竭,大明白銀危機加重,但是朝廷已經失去了鑄幣權,再也無法進行貨幣改革。

  可以說,原時空的白銀危機,就是朝廷和東南的利益集團爭奪鑄幣權失敗后,喪失財政主權后的必然結果,這才是原時空明亡的主因。

  蘇澤利用技術,在開海之初,就掌握了鑄幣權。

  但是這個世界從來都不缺“聰明人”,林茂才等人又搞出了日昇昌,通過票號發行的銀票,和朝廷爭奪鑄幣權。

  甚至日昇昌要比原時空的問題還復雜。

  原時空東南的士紳,通過海洋貿易獲得白銀,這些白銀還是實物貨幣,還依賴于白銀的供應。

  但是票號的銀票就不一樣了。

  雖然日昇昌對外的說法,是每一兩銀子,才發行一兩銀子的銀票。

  但實際情況到底如何,日昇昌到底發行了多少面額的銀票,外人根本一無所知。

  按照林秉正的說法,這些銀票能夠提現,能流通交易,這不就是信用貨幣,也就是紙幣嗎?

  歷史上紙鈔的教訓那么多,宋明官方發行的紙鈔,最后都因為濫發變成了廢紙。

  官府的信用都不足以保證,民間發行的紙幣,又能有幾分信用?

  走私硝石,私自發行紙幣,這些事情都能做出來,這些商人能有什么信用可言?

  現在沒有暴雷,是因為日昇昌還在上升期,還有大量的白銀存入,流動性良好,所以才能維持。

  一旦攤子鋪大了,流動性開始短缺,超發的事情暴露出來,這就是本時空第一場金融危機。

  到最后,還不是朝廷來擦屁股?

  而且經過他們這么一搞,普通百姓會更加不接受信用貨幣,那蘇澤的信用貨幣改革就又要拖延了!

  對于日昇昌的問題,必須要出重拳!

  蘇澤走下座位,對著林秉正說道:

  “持中(林秉正字)啊,你能大義滅親,向我舉報族內的事情,蘇某很欣慰。”

  聽到蘇澤這么說,林秉正凜然,自己總算是賭對了。

  日昇昌的問題十分嚴重,自己是立功了。

  “蘇檢正,您的知遇之恩下官不敢忘,林家做出這樣的事情,實在是辜負朝廷的良政,下官也是痛心于家族的不幸。”

  但是林秉正還是為林家開脫道:

  “但日昇昌并非是林家的族產,家族是被蒙蔽,被不肖子孫拖入局中,還請蘇檢正開恩啊!”

  蘇澤點頭說道:

  “這件事,持中盡管放心,朝廷一定會查清楚,如果只是入股分紅,不參與日昇昌的經營,朝廷必然不會追究。”

  聽到蘇澤的承諾,林秉正連忙長舒一口氣。

  蘇澤嚴肅的說道:

  “此非私販硝石之罪,實乃動搖國本之禍!”

  “日昇昌等以銀票代行銀元之職,若任其流通,則朝廷鑄幣之權盡喪,屆時白銀之巨細,物價之漲跌,皆操于商賈之手!”

  “檢正說的沒錯,下官正是擔憂此等禍事,才違背家族人倫,向檢正舉報。”

  蘇澤又拍了拍他的肩膀說道:

  “持中,你能有如此覺悟,也不枉我將你從山西調回京師。”

  “這世上的事情,有大義有小義,你向朝廷揭發,是為了國家的大義。”

  “你們林氏的祖宗有靈,也會贊同你的做法,你這才是在保全家族。”

  “但是日昇昌的事情,還需要你的幫忙。”

  “聽憑檢正吩咐!”

  “需你假意入局!既為同族,林茂才必再尋你。你且佯作貪利,探其票號虛實:一查銀票流通之量,二探官府內應之名,此事兇險,你可愿往?”

  “為固新政根基,屬下萬死不辭!”

  蘇澤滿意的說道:

  “本官也不是要讓你送死,你只需要留意林茂才的交往,緊急的時候,可以通過鴿子傳遞給我。”

  “你只需要探明林茂才的交際圈,取得他的信任,想辦法搞清楚日昇昌的虛實,剩下的事情,本官自然會操辦。”

  “屬下明白!”

  蘇澤又嘆息說道:“只是這件事,陷你于情法兩難之間,而且你和林茂才往來,也有損你的清名,這些事情本官都會幫你記著,就是委屈持中了。”

  聽到蘇澤這么說,林秉正是真的感動了。

  論級別,論威望,蘇澤都遠在自己之上。

  但是蘇檢正還能從自己的角度思考問題,理解自己的苦衷,這已經足夠讓林秉正為之效力了。

  而且跟隨過蘇澤的人,蘇澤也從來不吝嗇提拔和重用,也會將他們推薦到皇帝和重臣們面前。

  林秉正知道,這次的事情,是自己飛黃騰達的機會,于是更加的用心,他表態說道:

  “檢正放心,秉正不委屈!日昇昌的事情,下官一定用心調查,盡量摸清虛實!”

  蘇澤也點頭,他接著說道:

  “日昇昌如果真的如林茂才所說,財力雄厚,背景通天,你還要慎重一些。”

  “日后除了在中書門下五房,你我就不要私下見面,有什么事情通過鴿子傳遞。”

  “此外,若是林茂才有什么事情要你幫忙,你和沈主司匯報一下,能幫的就盡量幫了,盡快博取林茂才的信任。”

  “下官明白!”

  等送走了林秉正,蘇澤又等了一會兒,這才慢慢走去了張居正的值房。

  等將前因后果說完了之后,張居正的臉色嚴肅。

  這位素來講究養氣功夫,喜怒不形于色的張閣老,此時也露出騰騰殺氣。

  蘇澤知道張居正為什么憤怒。

  長期以來,張居正被人稱之為“計相”,戶部就是他的自留地,牢牢把控大明的財政。

  可這幫膽大包天的福建商人們,竟然就這樣從大明財政上撕開一個口子,妄圖染指鑄幣權。

  經過蘇澤長時期的推動,這個時空的張居正,對于經濟的理解更深了。

  他自然明白,票號發行的銀票,其實就是信用貨幣。

  李文全的票號,以及山西的票號,之所以沒有讓朝廷忌憚,是因為他們都是以大明的銀元結算的。

  只要還是以銀元結算,那這些票號就是大明經濟體系中的一份子,還幫助銀元更方便的流通,只要他們不瞎搞,戶部也不會太擔心。

  但是日昇昌不同。

  日昇昌使用白銀來結算,還有大量的海外業務,但是又和大明做生意。

  按照林秉正的說法,日昇昌控制的白銀不少。

  這么大的白銀脫離朝廷的控制,在民間自由流通,想想都讓張居正膽寒。

  長期以來,南方的市舶司都在要求鑄幣。

  但是都被張居正給壓著了。

  登萊鑄幣,朝廷還能控制住。

  只在北方鑄幣,來控制東南的貿易,這是蘇澤推動的國策,事關大明的財政安全。

  現在有人要鉆漏洞,破壞國策,張居正怎么能不怒。

  張居正聲音沉如寒鐵:“私發銀票!此非商賈牟利,實乃裂土分疆之始!”

  張居正一句“列土封疆”,就已經將這件事定義到了謀反的罪行上,看來東南是要人頭滾滾了。

  但是蘇澤并不是要殺人。

  這件事必然是要殺人的,但是僅僅是殺人是不夠的。

  正如之前的河南地主士紳反對開征商稅,四川的手工業主抵制外省貨物入川。

  福建,以及整個東南的海商利益集團,一直都在覬覦朝廷的鑄幣權。

  “張閣老,就是抓了林茂才等人,恐難斷日昇昌之根。”

  “日昇昌,根基在海外,甚至這么說都不對,日昇昌的根基在東南劣紳的心中。”

  “今日剿滅日昇昌,明日便有月恒昌、星耀昌。”

  “商賈逐利,海貿利潤豐厚,但是也比不上票號鑄幣。”

  “張閣老,日昇昌的危險也不僅僅是鑄幣。”

  “我朝立國之初,發行寶鈔,洪武朝尤能足額兌換,可等到了成化朝就已經名存實亡了。”

  “何也?蓋因朝廷濫發之固。”

  寶鈔問題,在大明已經討論過很多次了,蘇澤這話也不算是大逆不道。

  張居正身為財政名臣,自然也是研究過寶鈔的問題。

  正如蘇澤所說,歷代不加節制的濫發寶鈔,是朝廷鈔法破產的主要原因。

  “朝廷尤不能控制濫發寶鈔,這票號的銀票能夠自由兌換,可要比寶鈔更容易流通。”

  “如果票號濫發銀票,那影響的可是萬千商戶!”

  張居正點頭。

  其實他也關注銀票的問題。

  普通百姓自然還是用實物貨幣,但是已經很多商人都開始使用銀票結算了。

  也正如蘇澤說的那樣,只要印銀票就能當銀子用,誰能抵制這樣的誘惑?

  指望商人的信用嗎?

  張居正皺眉問道:

  “子霖已經有了對策?”

  “堵不如疏,銀票已經流通了,貿然禁絕,會擾亂商貿,也會影響朝廷商稅的征收。”

  “下官以為,應該請求朝廷,在戶部下設‘票務清吏司’,凡民間票號發行銀票,須向戶部‘票務清吏司’繳存三成現銀為質保金。”

  “對于已經發行的銀票,需要限期兌換為新票,戶部還要對票號發行的銀票進行核查。”

  蘇澤又說道:

  “這質保金,并非是朝廷收取的稅賦,而是票號信用的保險。”

  “若是票號出現償兌困難,戶部就可以拿出這筆保證金,穩定住銀票的信用。”

  “這就和商船的保險差不多,只不過這筆錢是強制交給戶部。”

  張居正思考了一會兒,也點頭贊同了蘇澤的辦法。

  “那日昇昌的事情?”

  “日昇昌能鉆空子,還是朝廷法度不嚴的原因。”

  “剛剛下官所說的質保金,以及票號錢莊發行銀票,朝廷沒有適應的法度,所以亂象叢生。”

  “凡是在我大明使用的銀票,都需要按照票面兌換等量的銀元,不得兌換黃金、白銀等物,私兌白銀視同于私鑄錢幣,以不赦大罪論。”

  張居正撫掌道:

  “先明法度,再行誅罰,子霖這是遵循圣人之言,先教后誅,妙也!”

  但是張居正又說道:

  “可日昇昌能乖乖就范嗎?子霖一片仁心,怕是這幫宵小不會感恩,還會再生事端。”

  “而且東南勢大,也會阻撓新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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