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后。
府城衙門,公堂森嚴。
張舉人胸有成竹,將一份措辭激烈的訴狀呈上,控訴吳縣令“假借刑名,擅改祖宗田制,更欲巧立名目,私征商稅,盤剝鄉里,動搖國本”。
主審魯知府看著訴狀,又瞥見堂下張舉人遞來的眼色,心中已傾向張家。
魯知府一拍驚堂木,道:
“民告官,依《大明律》要先仗責三十,但念在提告舉人功名在身,先免仗責。”
聽到之類,被喊來聽審理的吳知縣心中就咯噔了一下。
他深知府衙刑房多名吏員出自張家姻親故舊,早已打點妥當。
主審的知府上來就這么偏袒對方,恐怕案子早就已經斷下。
吳知縣心中嘆息,前幾天他剛剛送走了李一元一行,離別的時候,李一元向自己保證,安心等待就行了。
讓吳知縣沒想到的事情,是自己沒得到上級的支持,卻得到了知府衙門的一張公文,讓自己去府衙聽告。
這下子吳知縣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預感。
吳知縣知道,府衙刑房多名吏員出自張家姻親故舊,這次張家敢告官,肯定是早已打點妥當。
張舉人本身也精通刑律,這一次做好了準備,在堂下滔滔不絕。
魯知府連連點頭,看樣子就知道此案要翻了。
吳知縣心中七上八下。
剛剛送走李一元的時候,吳知縣還是雄心萬丈,想著能推動本縣的田畝產權改革,然后盡快開征商稅。
可沒想到,結果是張舉人技高一籌,直接找上了知府衙門。
魯知府一拍驚堂木,開口判道:
“確權之法雖合律,然田皮新法未經朝廷明令,更未得省府核準,實屬僭越妄為,著令即刻停止,并具結悔過。”
“張家田宅之產權,遞交府衙再審。”
聽到這里,吳知縣也低下了頭。
知府衙門否定了田皮新法的合法性,雖然沒有立刻改判,但是案件交給知府衙門來判,結果肯定是傾向于張舉人。
如此一來,自己推動的田皮確權改革,還沒推動下去,就要破產了。
吳知縣看著洋洋得意的張舉人,心中拔涼拔涼的,連辭官歸隱的心思都冒出來了。
吳知縣只能回到縣衙。
可沒想到,事情在第二天就發生了變化。
一隊風塵仆仆卻氣勢精悍的騎士簇擁著一輛青布馬車,直抵縣衙門前。
車門打開,河南布政使劉知節身著三品緋袍,面色沉靜如水,昂然而出。
聽聞布政使大人來到了自己的小小的縣衙,吳知縣連忙上前迎接。
他心中也是疑惑,這一次劉布政使來訪,一點消息都沒有,也沒有讓縣里準備。
如果不是自己曾經在省城見過劉知節本人,吳縣令都要懷疑是有人冒充布政使照樣撞騙了。
難道是張舉人又通了布政使衙門的關系?
不會啊。
張舉人也就是在府衙有影響力,他的面子沒大到讓一省布政使,堂堂正三品大員為他站臺的地步吧?
難道是那位李大人?
可經歷了府衙的宣判,吳知縣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他壓下心情,將劉知節迎接到了縣衙大堂。
“吳縣令,你做得很好。”
吳知縣心頭狂跳,只聽到劉布政使又說道:
“府衙的判決,本官已知曉。此等因循守舊、阻撓新政之言,不足為慮!”
果然!
吳知縣心中狂喜,沒想到這事情又發生了轉機!
劉知節說道:
“檢正中書門下五房的蘇大人,聽聞了吳縣令的田皮確權、五年長租轉永佃、禁荒令等法,非常贊同,已經向陛下奏請在河南試行。”
“不日朝廷的旨意就要送到縣里。”
吳知縣都傻眼了!
河南距離京師不遠,他自然明白劉知節口中的“蘇大人”是誰。
自己縣里的事情,怎么會傳到那位大人耳朵里?
而且蘇大人還支持自己的改革,上奏朝廷在整個河南試行?
吳知縣都快要暈過去了!
劉知節又說道:
“本布政使決定,在你縣進行試點,旨在厘清產權,安民固本。凡省內阻撓新政、誣告良吏者,省府必嚴懲不貸!”
這下子吳知縣感動到稀里嘩啦。
不用說,這肯定是那位“李大人”的功勞。
劉知節又說道:
“本縣開征商稅,乃奉朝廷旨意,行布政使司之命!”
接著劉知節又道:
“縣里即刻舉行吏科試,選拔出的第一批通曉算學、律法的合格吏員,名單即刻生效,由省府直接委任,所需俸祿也都由省府支出。”
“等縣里商稅有了成效,再轉為縣里支付。”
“新吏負責即將開始的商稅征收與田皮確權后的稅賦稽核工作。”
“此外。”
劉知節的語氣嚴肅起來:
“身為父母官,自然要愛民如子。但是縣內也總有一些無良鼠輩,如果過于寬縱,這些鼠輩就會敗壞鄉野風氣,影響一個縣的治政。”
劉知節說道:
“本官在省城的時候,就聽聞你縣有健訟的風氣,有讀書人不想著科舉上進,整日研究刑名司法之術,用來盤剝鄉里。”
“這些害蟲不除,鄉野如何安寧,新政要怎么推動?”
吳知縣立刻說道:“吳某治縣不嚴!布政使大人恕罪!”
劉知節擺擺手說道:
“這件事倒是也不怨你,這些敗類盤踞鄉野多年,手中也是血案累累,又怎么是你這樣初入官場的能對付的。”
“不過這件事,蘇檢正也幫你想好了。”
“邢部主事狄許,乃是我大明斷案高手,蘇檢正已經奏請他為河南巡案,處理河南累積的冤案。”
“這位狄主事,可是當年楚宗案件的主辦。”
“狄巡案的第一站就來你縣,讓縣里百姓有冤訴冤,狄巡案自然會為民除害的。”
吳知縣心中凜然,他這下子是明白了這位李大人的能量了!
他竟然請得動蘇檢正這尊大神!
而蘇檢正也太厲害了,一出手,上來就是劉知節這樣的正三品河南布政使,然后就是派下一名邢部主事,專門對付縣里的不法士紳。
狄許連堂堂楚宗的案子都能斷清楚,處理地方上的案子還不是輕輕松松?
正如劉布政使說的那樣,張家這種盤踞鄉里的士紳,手上怎么可能干干凈凈?
只不過以往仗著關系,橫行無忌罷了。
吳知縣很清楚,張舉人一家完了。
那位“李大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劉知節對著吳縣令說道:
“速度去辦事吧,不要辜負了那幾位大人的期許。”
“遵命!”
次日,河南布政使親自來縣里,給吳縣令站臺的消息就傳開了。
緊接著縣里張貼告示,立刻舉行吏科考試,遴選讀書人充當縣吏。
吳縣令又讓衙役張貼告示,宣布繼續進行田皮改革,推動田皮確權。
這一次劉知節來縣里,還帶來了大量布政使衙門的吏員。
這些都是能寫能算的戶科吏,有了他們的幫助,縣里的田皮改革速度立刻加快。
很多長租用佃的農民,聽說官府要給他們確權,更是紛紛趕到縣衙。
田皮田骨分離,但是沒有官府確權,還是讓人心中不安寧。
如今縣衙明確要進行確權,這同時也代表了田皮作為一種權屬,以后就可以流通了。
相比確權交稅這點代價,顯然確權的好處更多。
一直以來,田皮的價值都要高于田骨的。
而且田皮的價值,也是會一直上升的。
原因也很簡單,一般來說地主都會優先將荒地的田皮承包出去,購買田皮的農戶,也需要對土地進行改造,所以田皮權也被民間稱之為糞田權。
這是需要田皮持有者長期投入,才能將貧瘠的土地變成上好的耕地。
隨著水利等基礎設施的投入,田皮的價值是會不斷上升,很多田皮價格甚至會達到田骨的兩三倍以上。
但是官府是按照土地的產權征稅的,也就是說田骨的持有者,還要負責應付官府,承擔土地的稅收和徭役。
而田皮的持有者,只需要每年向田骨持有者交“永佃錢”就行了。
而且永佃錢可能是上代乃至于幾代之前約定的了,隨著物價上漲,也就是長期緩慢的通脹下,這筆錢的實際購買力也越來越低。
這也是為什么張舉人,要侵占張氏父子的田皮,就是因為田骨不如田皮值錢的原因。
次日,聽到劉布政使來縣里的消息后,本地魯知府也連忙趕到了縣里。
可劉知節并不在縣衙,而是跟著吳縣令去鄉里視察去了。
魯知府也趕到鄉里,卻又被鄉老告知,布政使和縣令老爺已經離開了。
這下子,這位知府也明白了狀況,劉布政使如此給吳縣令站臺,自己再怎么貼冷屁股,也逃不過被清算的下場了。
魯知府嘆息一聲,又灰溜溜的趕回縣衙,這才見到了布政使劉知節。
果不其然,一見面,劉知節就擺出難看的臉色,魯知府連忙上前說道:
“布政使大人,下官被手下胥吏蒙蔽,囫圇斷案,請省法司再斷張家案。”
聽到這里,劉知節的臉色好看了一些。
魯知府能夠立刻切割張家,說明他和張家的聯系并不深,頂多算是被府衙的人情裹挾。
這種事情也是正常的,一般來說,地方官員和地方上的士紳,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本來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
所以地方官,除非外力介入,很少將事情做絕。
當然,張家的案子已經不是普通案子了,這是蘇檢正等朝廷大員都關心的案子了。
劉知節的臉色稍好轉了一些,他說道:
“此案也不勞魯知府費心了,朝廷已經派遣刑部主事狄許來我河南清理積案,第一站就來這里,這案子就交給巡案衙門好了。”
魯知府臉色一變,能做到知府,就不像是吳知縣那樣對朝堂的消息一無所知了。
狄許被譽為京師神探,可是破了很多疑案,而且以鐵面無私著稱,從來都是只斷案子不看人情。
巡案,是朝廷派出的欽差,和巡撫這種側重于監督的職位不同,巡案一般來說都是處理司法案件。
狄許第一站就是本縣,這不是針對張家來的,魯知府第一個不信。
可這是劉布政使的手筆?
魯知府搖頭,劉知節是布政使,但是能讓朝廷委任巡案,這不是布政使能做到的事情,必然是更高層的出手了。
劉知節也大方的說道:
“吳知縣的田皮改革,得到了蘇檢正的支持。”
蘇檢正!
魯知府驚訝的張大嘴,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這個名字!
魯知府看向劉知節身后的吳知縣,你有這個關系,為什么不早說啊!
如果知道吳知縣身后有蘇澤,魯知府絕對不會偏袒張舉人斷案的!
哪有這樣坑害上官的啊!
魯知府心如死灰,就算是得罪了劉知節這個布政使,他上面也有人,大不了調任外省就是。
可得罪了蘇檢正,大明官場還有自己的容身之地嗎?
劉知節知道魯知府的想法,心中冷哼。
但是劉知節也沒有立刻撤換魯知府的想法。
如果魯知府罷官,朝廷再委任知府過來,又是很長時間過去了。
看到魯知府這個樣子,如果他和張家牽涉不深,劉知節倒是不介意讓他繼續留任知府,給他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要在整個府里推動田皮改革,必須要讓知府本人的主觀能動性調動起來。
劉知節的臉色稍緩,對著魯知府說道:
“這些日子,魯知府就和本官一起在縣里,觀摩田皮改革吧。”
魯知府燃起了一絲希望,這是要給自己戴罪立功的機會?
也對!
早就聽說蘇檢正最重實務,希望有能力的官員。
吳知縣大概也是田皮改革,入了蘇檢正的法眼。
那只要自己也跟進,在全府完成田皮改革,也就能將功贖罪了!
唯一讓魯知府疑惑的是,蘇澤怎么會對河南一縣的情況這么了解?
五日后,狄許來到縣里,雪片一樣的訴狀送到了縣衙。
狄許僅用了三日,就將張舉人家的血案徹查清楚,挖出往日血案三件,其中還有一件是張舉人直接授意的。
供詞、物證具在,布政使劉知節當場蓋章,革去張舉人功名,巡案衙門收監判決一條龍,定下了斬監侯的判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