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坐在靈濟宮中,皇帝的心情和上次完全不一樣了。
何心隱坐在精舍中,各省的賢良文學們涇渭分明的氛圍成兩派。
南直隸、浙江、福建、廣州,以及剛剛開港的山東,還有因為造紙業和陶瓷業發達的江西坐在一起。
剩余的省則坐在另一側。
雙方從靈濟宮大會開始時候的其樂融融,到了如今這幅劍拔弩張的地步,也就用了不到五天的時間。
何心隱再一次感慨,報紙的作用實在是太大了,雙方的分歧公開化,他的《新樂府報》也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何心隱又看向精舍外的高臺,這一次的事件自然有何心隱等人的推波助瀾,但是本質上依然是大明從建國時期就留下來的嚴重分歧。
東南沿海作為財賦之地,認為是自己用錢供養了朝廷,理應得到最多的利益。
而北方各省則認為,是北方軍民用血肉擋住了北方蠻族的威脅,要不然江南哪有這樣的安定局面?
簡單的說,就是南方覺得自己交了稅,而北方認為自己交了血稅。
何心隱想要看看,這滿朝諸公要如何解決這些問題?
他更想要知道,蘇澤到底是怎么看這些問題的。
今天閉幕的題目是張居正出的,他拿起毛筆在會場上寫下四個字,接著由太監將帛旗升到了空中。
“四民之業”
看到這個題目,何心隱倒是有些佩服那四位當政的閣老了。
能夠將問題拿出來討論,總比藏著掖著要強,矛盾不會因為不讓說就消失。
果不其然,當看到這個題目后,精舍內的賢良文學大嘩。
他們也以為朝廷不會討論這個問題,而是準備在場上辯論的時候強行歪題,轉到這個話題上去。
卻沒想到朝廷竟然讓人公開討論,在場的賢良文學們都激動起來。
首先站起來的,是南直隸隊伍中的一人。
何心隱一看,這人正是那日在楞嚴寺中和自己辯論的同門茅寬。
茅寬也是顏鈞的弟子之一,那日在楞嚴寺和何心隱產生矛盾后,雙方就徹底分道揚鑣。
沒想到茅寬竟然混到了南直隸的賢良文學隊伍中。
不過何心隱是混在北方的隊伍中的,而且他是朝廷通緝的要犯,所以做了易容,茅寬應該認不出他來。
茅寬自信的走上臺去,他向皇帝和眾臣行禮后,朗聲說道:
“四民平等,皆是陛下子民,何以厚士農而薄工商?”
“衣食住行,乃萬民生息之所仰。江南絲綿工坊晝夜不息,所織造的綿帛披裹我大明萬民之軀;房屋營造,皆是工匠日夜操勞之功。”
“諸君說農是國本,若沒有漕運沿岸百萬漕工,各省的糧食又要如何運到京師?”
“草民以為,工商也是國本,請朝廷罷官營專榷,罷絲絹茶瓷之雜稅,惠歸于民。”
“此來則四民安業,萬世太平!”
聽到茅寬說完,高臺上的張居正皺眉。
他執掌戶部,對于國家財政最敏感。
大明官營的就是鐵鹽,但實際上鐵禁早已就已經名存實亡了,在南方很多地區的官辦鐵坊規模還不如民辦。
剩下的絲綢和瓷器,大明也設置專營機構,比如在江西景德鎮就設有御窯廠,專門燒制官窯瓷器。
國初在江南也有制造局,專門負責皇家衣物的制造。
但是這些官辦工坊的競爭力很快就不足,比如現在江南的織造局已經自己不織造了,連皇帝登基時候的龍袍,都要花錢承包給民間制造。
而景德鎮的御窯廠的技術也被私窯超過,已經出現官窯不如私窯的情況。
這些都是國家財政的細枝末節,但是鹽不是。
鹽是國家財政的重要部分,官營鹽鐵是從春秋戰國開始就有的政策。
鹽稅無論怎么敗壞,都是國家財政的重要部分,這是絕對不能放棄的。
果不其然,茅寬說完,就有一名中年儒生站出來反駁。
“湖廣儒生桓遠,參見陛下!”
桓遠行禮完畢,開口說道:
“朝廷鹽法敗壞,都是這些奸商所致,如今私鹽泛濫,更有那鹽梟公然販鹽,專營一府一縣之鹽,所得之利又用于聚嘯人馬,儼成豪梟!”
“鹽法敗壞,都是因為這些奸滑商賈為禍,若是開放鹽禁,則于朝廷無一利,于黎庶無一利,唯利商賈!”
“剛剛茅生的言論,是嫌江南只有一個張士誠嗎!?”
這下子,整個南方省份的儒生大嘩!
張士誠,和太祖朱元璋爭天下的,他的職業是鹽梟。
很顯然這段話就是誅心之論了。
果然桓遠這么說了,皇帝的臉色也有些難看了。
接下來就是雙方輪番上臺辯論,逐漸就變成了兩派。
南方要求開放官營,解開各籍的限制,均平稅賦。
北方要求恢復開國的制度,嚴肅戶籍限制,除了官籍、民籍和少數軍籍外,禁止其他戶籍參加科舉考試。
而湖廣等幾個省還有別的要求,由于湖廣周圍的江西、南直隸都是科舉大省,也是鄉試最難的地區,所以這些地方也有不少科舉移民。
江西和南直隸的一些讀書人,會想辦法掛在湖廣進行科舉,特別是以湖廣南部地區最為嚴重。
湖廣的賢良文學還要求加強戶籍制度,禁止百姓隨意流動,對掛籍注籍的讀書人嚴厲打擊,最好恢復保甲制度,禁止百姓隨意離開原籍。
看到如此紛亂的場景,整整一個上午過后,雙方已經提不出新的觀點,隱約開始轉向地域攻擊了,這時候張居正清了清嗓子發話了。
“奉陛下口諭,此次四民之爭起自翰林院蘇澤,此番議論也理應由你而終。”
眾人看向官員隊伍中的蘇澤,只見被點到名的蘇澤一臉的平靜,在被張居正點名后拱手出列,接著就穩步走到了下方的會場中。
何心隱瞇起眼睛,看向會場中的蘇澤。
他對蘇澤也算是仰慕已久了,如果不是蘇澤,他也想不到辦報這個辦法來傳播自己的想法。
《新樂府報》幾乎就是山寨《樂府新報》做起來的,從無到有創造這一切的蘇澤又是怎樣的天才?
除此之外,何心隱也支持蘇澤的很多奏疏,比如蘇澤的邊關政策,再比如他請求朝廷開港的海貿政策。
但是何心隱不喜歡蘇澤“諂媚”皇帝,請罷早朝和上元燈會,何心隱認為會助漲皇帝的私欲,然后天下官員為了滿足皇帝的私欲就會殘害百姓。
總之,何心隱對待蘇澤的態度很矛盾,欣賞他的才華,又不信任他的人品。
蘇澤行禮完畢,這才說道:
“士農工商,皆是陛下子民。陛下猶如萬民之父母,子女盡孝于父母,父母也要養育子女。”
“養育子女,曰養,曰育。”
“養者,保萬民生計,黎庶口腹之安。”
“育者,曰教,父母之愛兒,盼其成材,盼其良善。”
“這也是君上視之萬民也!”
這句話沒什么問題,眾人都微微點頭。
蘇澤接著說道:
“陛下繼位以來,風調雨順,倘有災禍也都能賑濟免稅,萬民口呼盛世,養之道盡也。”
這句話也算是拍了皇帝馬屁,皇帝滿意的點頭。
“可育者呢?”
“士農工商,朝廷教育士人讀書上進,習孔孟之道。”
“朝廷勸農課桑,頒歷法勸農人按四時耕種,太祖孜孜勸農之言寫入祖訓,陛下也是春日親躬勸農。”
“可工商也都是陛下子民,獨不教其何也?”
“先前賢良文學所言,為商者為富不仁,這是本性如此嗎?還是說商人本性就是如此?”
“蘇某看來,是子不教也。”
這下子皇帝皺眉,這段論述倒是沒錯,這個角度也是所有人沒想過的。
而隨著蘇澤這么說,東南幾省的賢良文學紛紛喝彩,這段論述沒有引用那些佶屈聱牙的典籍,說的是最簡單的道理,就是最樸實的老農都能理解。
偏偏這種說法,讓人最難辯駁,北方諸省的賢良文學都在思考蘇澤論據中的破綻。
“士農工商,都是陛下子民,獨有士德農德,卻沒有工德商德?豈不是厚此薄彼乎?再有偷奸耍滑之工匠,為富不仁之商賈,也是朝廷缺乏教化的緣故。”
眾人再次喝彩,但是何心隱卻皺眉,總覺得蘇澤這話里不對。
就靠著道德,就能讓商人不為富不仁,讓工匠不偷奸耍滑?
不可能吧?
圣人講了那么多道理,讀書人中的敗類也不少啊。
蘇澤這所謂的“道德說”,更像是一種縫補匠的說法,強行用道德來彌合士農工商的矛盾。
這人倒是個適合當閣老的。
何心隱忍不住想到。
“所以臣也請陛下和朝廷,要訂立工德和商德,告訴他們什么該做,什么不該做。”
“宛如教子一般,做好了獎勵,做錯了要懲罰,這樣天下萬民才能安寧。”
皇帝微微點頭,蘇澤這番理論聽起來還不錯,至少北方的賢良文學一時之間也拿不出反對的意見。
如果能平息南北之爭,皇帝也不會懲罰蘇澤了。
就在這個時候,蘇澤又說道:
“可是工德好講,不過就是踏實肯干,匠藝上精益求精。”
“可商人何德?”
“商人增殖財貨,轉賣販運商品,以逐利為天性。朝廷難道要鼓勵他們逐利嗎?”
是啊,蘇澤這句話,讓眾人都皺眉,就連南方賢良文學業都愣住了。
能被選為賢良文學的,都是當地有影響力的人,基本上不可能是窮人。
江南的工商業氣息之重,這些賢良文學,就算是自己家里不經商,也有親朋好友經商,甚至他們來京師的開銷,也都有當地商人的捐贈資助。
江南雖然有儒商的說法,但是也不成體系,大部分商人還是以逐利為天性。
商人何德?
蘇澤又拋出了一個更加棘手的問題。
但是他很快就自己解答了。
蘇澤說道:
“商人增殖財貨,造織機為萬民織衣,平貨殖以饋民之乏,這是商之德。”
“但如果只是這些,士農工亦有言,商人逐利而行,非為利天下之民,而是先足私而后公也。”
“諸子不寧,則家中不寧,士農工商皆是陛下子民,所以光是這還是不行的。”
這下子皇帝和宰輔是連連點頭,蘇澤自己將問題都拋出來,這份要解決問題的態度就要好看太多了。
“臣以為,商人增殖財貨,這件事本身就是有德的。”
“天下財貨并非是定數,如果沒有工坊,田地里的棉花不會變成棉布,海里的鹵水也不會變成細鹽。”
“而海邊之鹽,也送不到內地省份的百姓餐桌上。”
“世人都說商人無德,用一句無德來壓制商人。而卑賤的商人賺到了更多的銀錢,世人有更加仇視商者。”
蘇澤頓了頓說道:
“臣以為,要明商德,也是要讓士農工明白商人于朝廷之所貢,而不是一邊輕賤商人,一邊又縱容商人賺取巨富。”
“就算是法令讓商人錦衣夜行,難道錦衣就不在了嗎?”
隆慶皇帝忍不住問道:
“那蘇愛卿以為,要如何明商德?”
蘇澤說道:
“增產殖貨的貢獻,黎庶不一定能理解,那就要讓天下人都看到的貢獻!”
何心隱產生了一絲不祥預感。
蘇澤朗聲說道:
“臣請征商稅!明商德!”
蘇澤這句話一說,整個靈濟宮大會都安靜了。
這下子剛剛支持蘇澤的南方賢良文學都傻了。
而剛剛對蘇澤喊打喊殺的北方賢良文學們,也都傻了,這蘇澤到底是站在哪一邊的?
給商人征稅就是明商德?
等等,如果商人交的多了,朝廷就可以不用對小民那么緊的課稅,那商人似乎還是真的有德?
在場的也不是傻子,無論是水利民生,還是教育福利,這些東西都是要花錢的。
這筆錢不是百姓出,就是大戶出。
如果能征收商稅,官府就可以將這些錢用在這些地方,這似乎還真的有德?
而御座上的皇帝也滿意的看向蘇澤。
但重臣中,張居正皺眉,這商稅怎么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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