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浦路斯的使者來到了亞拉薩路,不顧那些詭異的視線與不滿的神情,他徑直來到了國王面前,將塞薩爾的信交給了他。
而后,在征得鮑德溫的允許后,他去見了王太后瑪利亞與小公主伊莎貝拉,并且為他們帶去了塞薩爾的問候。王太后瑪利亞作為一個生長在君士坦丁堡大皇宮中的女人,第一次露出了一些愧疚的神色。
你要說她是否猜到了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的謀劃——即便一開始不知道,在伯利恒發生瘟疫后,她也能猜到了。
但無論是站在王太后的立場上,還是站在拜占庭公主的立場上,她都不能夠允許鮑德溫去伯利恒——如果鮑德溫在伯利恒發生了什么意外,當前的執政者就立即變成她的敵人——公主希比勒以及她的丈夫亞比該,她或許有辦法收買安條克大公以及他的兒子,但對希比勒這個冷酷自私的繼女卻不抱什么希望。
她也曾想過,與另外一個人——也就是的黎波里伯爵雷蒙交好,并成為盟友。可惜的是,那位雖然也有著一些野心,但始終被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玩弄于股掌之間,而他的兒子大衛又過于耿直,她實在沒辦法將自己和女兒的性命與將來全部交托在這兩個人手中。
如果埃德薩伯國沒有覆滅就好了。
她在心中如此說道,不過她還是準備了一份即便對她而言也是相當豐厚的禮物,請使者代為轉交給塞薩爾,其中還有一柄精致的黃金小劍,這原本是為了送給塞薩爾的第一個孩子——如果這個孩子是男孩的話,若是女孩,她就會送上一頂花冠。
但隨后她又聽說這個女孩被命名為洛倫茲,而她的父親也曾將他舉起宣告,給予她勝利王的名號——于是她斟酌再三,還是將這把小劍放了進去。
同時她也不免感到遺憾。如果那真是一個男孩,倒可以有意謀求他與伊莎貝拉的婚事,現在她也已經看出來了,與人們所認為的相反,亞拉薩路和鮑德溫…或許才是塞薩爾的累贅。
使者帶著禮物離開了亞拉薩路,隨后,他又轉向了亞拉薩路的“鐵環”女子修道院,塞薩爾的第一個妻子,帝國的公主安娜,她的養母和堂姐西奧多拉正在這座修道院里。
“鐵環”修道院是一座正統教會的修道院,名字來自于修女們苦修時佩戴在身上的鐵環,有時候可以高達十四枚,里面的人從院長到仆人都十分的謙恭,溫和,并且虔誠,因此雖然屬于異端,卻也很少會有人去打攪她們。
使者想要向西奧多拉轉交塞薩爾寫的信——院長卻回答他說,西奧多拉說要進行長時間的苦修,在苦修期間,她不會見任何人,每天只喝一杯水,吃一片面包,這些東西全都是從門上鑲嵌的小窗放進去的——這種事情,在修道院里很常見,但使者堅持要見西奧多拉一面,這是塞薩爾的要求——他原本就不是一個虔誠的人,這種理由是無法阻止他的。
修道院院長被使者糾纏的沒辦法,只能向上帝告罪,派人將西奧多拉請了出來,西奧多拉步履蹣跚,頭上蒙著厚重的面紗,由兩個修女扶持著才能行動——使者只是緊緊的盯著她,片刻后,他突然高高的跳了起來!
“你不是西奧多拉夫人,活見鬼!你不是西奧多拉夫人!”
聞言,院長和修女們的面色都變了。
她們見過這個使者,知道他不是那種會隨意開玩笑,褻瀆褻瀆修女的人,一個年輕的修女在院長的示意下快步上前,掀開了對方的面紗,面紗下確實是一個女人,但絕對不是西奧多拉。
對方并不慌張,看到他們已經發覺了,便點了點頭。
“是的,我不是西奧多拉,但請不要擔心,諸位,我是受了她的命令代替她留在這座修道院里的。”
“她現在去了哪兒?”院長急切地道:“對了,她是回到這里之后不久,就要去苦修的,難道她已經離開了這么久了嗎?”
“請不要問我她去了哪里?即便我知道,我也不能告訴你們,何況我并不知道。”她看向使者,“我這里也有一封夫人寫給你們主人的信,請放心吧,如果計劃沒有出錯的話,她應當是安全的,但我們誰也不能保證。畢竟命運總是那樣的多變。”她從長袍里取出了一封信,交給了使者,“隨便你們要如何處置我都可以,囚禁,也可以讓我離開,也可以殺死我,也無所謂。”
“我們不會殺死你,”使者說,“但請把她囚禁起來吧,就如原先的那樣,在事情沒有得到確認之前,這個人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放走的。”
那個女人聞言并不驚慌,她重新向使者和修女們行禮,抬著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西奧多拉在哪里呢?
她之前去警告了還在塞浦路斯上的納提亞和鮑西婭,而后她短暫的在尼科西亞逗留了一兩日,便動身返回亞拉薩路。
但她之所以那么做,只是讓那些看著她的眼睛,聽著她的耳朵知道她回來了,隨后她便召喚了那些忠誠的仆人,留下了一個替身,回到了君士坦丁堡。
皇帝在昏睡。
在那場徹底的大敗中,他落入了骯臟的沼澤,污水、蟲子和淤泥,就如同地獄的爪牙般撬開了他的嘴巴,探進了他的喉嚨,無論多少次,他都清晰的記得當時的景象——他仿佛已經被無數張裹尸布纏住了,有些來自于他的父親,有些來自于他的兄弟,還有的來自于他的妻子和孩子,那些慘白的面孔循環往復的在他眼前掠過。
他想要咒罵他們,毆打他們,再次殺死他們,卻連一個小指頭都難以動彈。
可以說,在他重新見到陽光的那一刻起,皇帝確實升起了無限的感激之情。但這份感激之情很快就被現實磋磨得一干二凈,他不得不付出與自己的性命相稱的財物——但拜占庭帝國的庫房早已不如之前那樣富足,何況他還一心一意的想要一雪前恥,而戰爭就意味著巨大的消耗,何況還有那些需要大量的時間、人力和金錢的攻城器械——它們因為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的無能而被焚燒殆盡。
這些都需要錢。
萬般無奈下,皇帝想出了能夠同時將他的大皇子阿萊克修斯和這件棘手的恩情同時處理掉的好法子,他并不以為這是一樁卑劣的行為,反而認為自己足夠聰慧和冷酷。
西奧多拉的反撲完全超乎他的意料,或許在曼努埃爾一世的認知中,除了他之外,人人都是工具與玩具,不配擁有感情和思想吧。
也不知道是沼澤,還是西奧多拉帶給他的傷害更多一些,但后遺癥是毋庸置疑的。
他的御醫和教士因為皇帝的病癥而日夜擔憂,輾轉難安,皇帝一會兒說自己的肩膀疼,一會兒又說自己的腿疼,有時候他會感覺有一塊大石頭壓在胸膛上,令他難以呼吸。
最糟糕的時候,無論是站著坐著躺下,曼努埃爾一世都喘不過氣來。這時候他就會命令一個教士站在她身邊,大聲地咒罵西奧多拉,他認為這個女人乃是地獄里的魔鬼,不但引誘他犯下了十惡不赦的罪過,還損毀了一個皇帝的健康。
但這種辦法并沒有用,就像是那些醫生和教士的治療方案——就如同曾經染上了瘧疾的宗主教希拉克略,教士只能勉強減輕皇帝現在的癥狀卻無法根治體內的疾病。
醫生決定給皇帝用瀉藥和放血療法。
他們認為瀉藥可以讓皇帝排除那些不好的東西,放血也是如此,但結果還是一樣。
連續幾天、幾周乃至幾個月,皇帝都無法安寢,這讓他的脾氣變得愈發暴躁,他已經看不得任何一個健康的人在他面前走來走去——不但是他的大臣需要戰戰兢兢,就連他的皇后和年幼的皇子也是如此,他甚至勒令他的皇后安條克的瑪麗帶著孩子去為他祈禱。
這種祈禱并不是一般的祈禱,而是需要走遍君士坦丁堡的每一座教堂,還要向那里的教士和修士贈送禮物,就連那些居住在荒野和洞穴里的苦修士也不例外,安條克的瑪麗還能支撐,但她身邊的孩子尚未成年,沒多久就開始生病,發熱、牙齦腫脹,還有腹瀉,她氣得快發瘋,卻也無可奈何。
皇帝還沒有死,他的淫威還在,也有可能是他的那些私生子女大臣和將領們還在猶豫——畢竟第一個敢于發起挑戰的人,就等于要成為眾矢之的。
曼努埃爾一世醒來的時候,覺得自己的身軀還是那樣的沉重,幾乎無法動彈,他頓時一陣煩躁——這幾天來,他一直如此,要讓宦官和使女為他按摩好一會兒,他才能略微動彈手指,然后慢慢的坐起來,洗漱、穿衣和行走。
以往這些對于他來說,簡直如同世間萬物一般理所應當存在的東西——現在對于他來說卻珍貴得如同沙漠之中的甘霖。
“莫托!”他叫道,莫托是他近來最信任的一個宦官,之所以說近來——是因為之前的那幾個都已經被他殺掉了。
莫托應該立即領著宦官和侍女們上前來,用溫熱的絲綢擦拭他的額頭和嘴角,一個體態豐盈的妙齡少女支撐著他的后背,讓他靠著自己坐起來,然后就有十幾雙又小又肉的手來為他揉捏肌肉。
他嗅到了身上的味道,與以往不同,年輕的時候他身上總是充滿了沒藥和乳香的芬芳氣味,現在即便他每天洗浴,才醒來的時候那種從身軀深處所散發出來的氣味還是會讓他作嘔,就仿佛是一種警告,提醒他,他不再是個年輕人了。
但今天他顯然等的太久了。
隨后皇帝聽到絲綢的長袍摩梭地面的聲音,是哪一個大膽的妃嬪,想要借這個機會來向他獻媚嗎?
皇帝想道,但無論對方想要做些什么,他都會立即命令宦官們把她拖出去絞死,如今他厭惡所有不在自己掌控中的東西。
“為什么不睜開眼睛?我的叔叔,我的丈夫,我的皇帝?”
曼努埃爾一世猛烈地顫抖起來,但他依然死死的閉著眼睛,即便夾得自己眼球發疼,也不敢睜開。
因為他已經聽出萊拉——這個聲音的主人,在他的印象中,從來就是柔美的,溫和的,脆弱的與恐懼的。
即便是在她躍入大海之前,所發出的那聲嘶喊,也充滿了他所喜愛的那種絕望。
但如今這個聲音是得意又滿足的。
“像個男人點吧。皇帝,您現在這的樣子已經夠狼狽了,至少如那些人所說,身著紫袍者總該有些君王的氣量與風范,何況你再不看看這個世界,可能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這句話讓曼努埃爾一世猛地瞪大了眼睛,他驚恐的看向面前的女人——是西奧多拉。
“來人!來人哪!”皇帝高聲叫道,卻發現自己只能發出極其沙啞而又低沉的聲音,甚至不如寢室里掛著的黃金架子上雀鳥的啼叫更響亮些。
西奧多拉注視著他,確定他看著自己,才慢慢地從胸前取下來了一枚別針,別針很大,所以后面的針也很長,并且尖銳——那閃爍的寒芒,讓皇帝的嘴唇都顫抖了起來。
西奧多拉將別針后面的針掰直,但沒有直接刺入皇帝的眼睛,而是愜意的撥了撥那支快要燃盡的蠟燭,蠟燭的火焰又大了起來。
“你想要什么,西奧多拉,看看我們同是科穆寧的份上,看在…不管怎么說,我也讓你享受了近三十年的榮華富貴,我不曾虧待于你——即便我有了皇后,你也是我后宮中的第一人,你穿著絲綢,吃著鴿子的肉,大口地痛飲最好的葡萄酒,你的宮室甚至比皇后的更大,你的侍女如同庭院之中盛開的花朵。
你還想要些什么?為了你的養女安娜嗎?她并不是你所生的,你與她沒有血肉之間的聯系,何況殺死她的是我的兒子,她的兄長,我并沒有想叫她去死——她終究也是我的女…啊!”
一聲慘叫,西奧多拉甚至笑出聲來。
她一邊慢條斯理的將別針從皇帝的一只眼睛中拔出來——在拔出之前還有意攪了攪,但沒有太深入。她不想一下子就讓他死了,那樣的話他該多幸運啊。
“雖然我知道一個厚顏無恥的人說不出什么好話,但我總是還抱著一些僥幸之心,陛下,你的妻子——我是說貝莎皇后,還有她的兩個孩子,尤其是安娜。
我甚至天真的以為您或許會抓著這個機會好好的懺悔一番,我不認為您能夠上天堂,但在至少在地獄之中,您的悔過或許能減輕那么一點點的刑罰?
但我實在是有點蠢,陛下,我竟然妄圖一只豺狼為它口中的血肉懺悔。”
她是什么時候進入大皇宮的?
那時候她還那樣的小,小到就連當時的皇后貝莎也難以對她生出什么嫉妒之心。
而在這之前,皇帝已經占有了他兄弟的妻子,他們共同的姐妹,而后又貪得無厭的將那雙邪惡的眼睛看向了她們的侄女,外甥女。
在他的后宮中,有數之不盡的侍女與奴隸,比起女性的科穆寧,她們的命運更加悲慘,甚至連一些官員的妻子也難逃這樣的厄運,而皇帝似乎也有著僅屬于他的惡趣味,他會將這些官員的妻子招入宮中,而后又將她們驅逐出去,勒令她們回到自己的丈夫身邊,而她們的丈夫無法將這份憤怒向著皇帝傾瀉,就只能發泄在自己的妻子身上。
但這是她們的過錯嗎?并不是。
西奧多拉聽著皇帝含混不清的求饒,毫不猶豫的將別針刺入了他的另一只眼睛。
皇帝終于瘋狂的哀嚎了起來。
在拜占庭的歷史上,從來就沒有被施加了極度刑罰后被廢黜的皇帝重新登上皇位的事情,而且他知道,西奧多拉出現在這里,就代表所有人都背叛他了,自己已經徹底失去了對大皇宮,乃至于整個君士坦丁堡,甚至拜占庭帝國的掌控。
“把我送到修道院去吧。我愿意脫下紫袍,換上黑衣,還有紫紅色的涼鞋——讓我赤著腳,或是穿上牧羊人的鞋子!”曼努埃爾一世語無倫次地喊道,“把我送到修道院去吧!我會在那里為了你們祈禱!”
“修道院?”西奧多拉“驚訝”地反問,“我可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您欠了那么多的債,”她俯身湊到皇帝的耳邊,輕聲說道,“怎么能夠不償還呢?畢竟,天主也說,想要去追隨他,要先將世俗的一切舍棄,包括仇恨——皇帝,聽啊。
聽聽那些反復踏在絲毯上的腳步聲,聽聽那些壓抑著的哭喊聲與摩擦牙齒的聲音,聽聽那些利刃不斷被拔出而又收回去的聲音…
真是太驚人了,這只是在大皇宮的一些人,如果我將這個權力授予整個君士坦丁堡乃至拜占庭,將會有多少人來索取欠債呢?不過其中的大部分大概已經被你忘記了吧。
沒關系,債主的記性總是要比負債的人更好些,慢慢享受吧。皇帝,這是您應得的。”
她站起身來,有些遺憾,畢竟若是按照她的意愿,她更愿意親手完成所有的刑罰,但那些人愿意成為她的內應,成為她的臂助,就是為了能夠向皇帝復仇。
西奧多拉走出皇帝的寢室,在那條鋪設著厚重精美的絲毯,懸掛著鎏金的銅燈,墻面與柱子上都鋪敷著金箔、銀箔的寬大走廊上已經不再是守候著皇帝的臣子和將領,而是一排排——或是遮掩了面容,或是坦然的露出容顏的男男女女——女人在前,男人在后,因為女人的力量更弱一些,而若是叫男人先進去,很有可能一時沖動,便將皇帝殺死了。
西奧多拉沒有做任何遮掩,她的面孔上濺上了皇帝的血,投來的目光有忌憚,也有欽佩,更有些人因此更為激動與歡欣——西奧多拉向幾個向她鞠躬的人微微頷首回禮節,而后徑直走出了宮殿,走到她熟悉的庭院之中。
庭院之中,宦官們依然在清掃落葉,摘取鮮花,見到西奧多拉的時候,一如往常的向她恭敬問好,似乎她還是這座大皇宮的女主人——如果不看他們正在打掃的東西——除了花葉之外,還有血淋淋的尸體。
一些依然對曼努埃爾一世抱持著忠誠的人。
有官員,有侍從,有宦官,也有瓦蘭吉衛士。
瓦蘭吉衛士不應該留在大皇宮,但皇帝堅持要這么做,人們也只能隨他去了。只是他的堅持似乎沒能派上什么用場,又或者是說因為他原先的愚蠢之舉——將大半瓦蘭吉衛士派去了攻打尼科西亞又匆匆的將他們召回。
那些瓦蘭吉衛士確實是上了船,可惜的是船到半途就沉了,船上燃起的火焰即便相隔幾百里也能看到。
野性十足的白色豹子一邊將彎刀插回刀鞘,一邊笑盈盈的走到了西奧多拉面前,“塞薩爾將我派給您的時候,可沒說過還要做這份工作。”
“這算是你給自己找的零活兒。”
西奧多拉隨手將那枚別針遞給萊拉,雖然上面沾了血,但寶石和黃金加起來至少值一百個金幣,她隨意而又松弛地在一張矮榻上坐下,矮榻正在一叢玫瑰花叢里,上面擺放著蓬松的靠枕,一張柔軟的毯子和腳下的圓毯,一旁的小桌上還有葡萄酒,和在這個季節非常罕見的桃子和葡萄,可能是從大皇宮的溫室摘來的,上面甚至還帶著一點露水,“你不來一個嗎?”
萊拉瞥了一眼,無論是桃子還是葡萄,都是那樣的新鮮結實,那清脆的咔嚓聲也說明了它們會有多好吃,但她只是搖了搖頭,“萬一它們被下了毒呢,夫人,至少我還能把你的尸體帶回去。”
西奧多拉哈哈大笑起來:“不,孩子。對于這里的人來說,我已經是個無用之人了,殺死我毫無意義。”
“皇帝的死難道不需要有個人出來交代嗎?”
“皇子的死可能會需要有個人出來給個交代,但皇帝肯定不需要。”西奧多拉又咬了一口桃子。“何況你以為在這里還有多少人會對皇帝抱有忠心?
誰都看得出皇帝已經瘋了,而一個瘋子遠比一個暴君更可怕,你永遠無法想象得到他下一步會做什么。從大皇宮的侍女、宦官、妃嬪,直到皇后和她的兒子;朝廷上的御醫、大臣、將領,誰不期望能夠盡快結束這場血腥的鬧劇?至于誰來謝幕,并不重要。”
萊拉正想要說些什么,卻警惕的回過身去,同時將手放在了刀柄上,來人則迅速伸開了雙手。
他聽說過,守候在西奧多拉身邊是個阿薩辛刺客,雖然聽說她已經叛離了鷹巢,但誰也不想輕易嘗試這柄已經磨礪了上百年的刀鋒。
“阿歷克塞?”
“皇帝死了嗎?”
“還沒有,但至少他已經失去了作為皇帝的資格。”
“哦,拜占庭的傳統,您會將他送去修道院嗎?”
“修道院?您開什么玩笑啊,您倒不如擔心下葬的時候棺槨里只能放件衣服了呢。”
“我確實看到有很多人聚集了起來——我還以為那些人是要去向皇帝道別的。”
“你要說告別也不錯,皇后到哪去了?”
“正在加拉達。”
“哦豁,你們把她支得可真是遠。”
雖然說皇帝的繼承人應該在這個時刻來到指定的房間等待,他和他的母親也應當及時為皇帝的逝去哀悼…“當我告訴她,此時大皇宮里可能很危險時,她便表現得相當順從了。”
“你要小心,無論如何,她也是安條克的瑪麗,她的兄弟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是個怎樣的人,你也知道了。”
“那么您說,我們的這位皇后會因為悲慟過度隨著她的丈夫一同離開這個可怕的人世嗎?”
“皇后是如此深愛著她的丈夫,把他視作生命中唯一的明燈,上帝派來的痛苦或許真的會讓她承受不住,”西奧多拉感嘆道:“或許我們很快會迎來第二場葬禮。”
阿歷克塞笑了,“確實,拜占庭的宮廷應當重新回到拜占庭人的手中。
那么您要留下嗎?您也是個科穆寧,如果您愿意——我的妻子已經死了,我們可以結婚,之后,無論您想要繼續住在大皇宮或者是其他地方,我都可以做主。”
“既然您知道我也是科穆寧,那您就應該知道這里對于我來說只有痛苦和恥辱,沒有其他,不,我已經沒有什么需要的東西了。
自從貝莎皇后和她的兒子阿萊克修斯與女兒安娜去世之后,除了那如同毒蛇般纏繞我的仇恨之外,我就只是一個油盡燈枯的老太婆,我不再期望擁有愛情和婚姻,也無法為你生下繼承人。
而且對于杜卡斯來說,一個科穆寧反而會讓他們升起警惕,給他們一些希望吧——再娶一個杜卡斯的女人,畢竟杜卡斯也曾經取代過科穆寧,他們會支持你,希望杜卡斯在你的手中重新輝煌起來,再來一次奇跡也不是不可能。”
“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只怕不會善罷甘休。”
“法蘭克人如何能夠干涉到拜占庭帝國宮廷中的事情,何況他已經遭受了亞拉薩路國王的斥責,回到了安條克——他沒有支持者。
如果我們的皇帝還活著,他可能還會有所動作。但現在嘛…”
“皇帝還是沒能得回塞浦路斯,安條克大公的計謀雖然成功了,但他的兒子亞比該似乎已經成為了一個廢人——真奇怪,除了將那位黑發碧眼的年輕人驅逐出了亞拉薩路國王的圣十字堡之外,他似乎沒能得到什么好處。”
阿歷克塞試探著問道。
“這個我也不是很清楚,畢竟皇帝的女婿也已經有了新的妻子,他們的孩子剛剛降生,而我只是他之前那位妻子的養母,并不與她們在一起,你覺得我能知道些什么呢?”
她能品味出阿歷克塞的用意,很快,年幼的皇子會接過曼努埃爾一世手中的權柄,執掌這個龐大的帝國,但誰都看得出這個被自己的母親溺愛到近似于愚昧無知的孩子,并沒有那樣的能力。
帝國的權杖必然會落入某人之手——而在朝廷和戰場上的各個力量來論,杜卡斯家族無疑是最強大的一個家族,阿歷克塞又是他們之中最有能力和野心的一個,安條克大公肯定不會輕易舍棄自己在拜占庭帝國的付出,甘愿為他人做嫁衣。
這條狡猾的老狐貍肯定會試圖與杜卡斯一較高下,這樣,無論安條克大公博希蒙德出于什么原因會對塞薩爾充滿惡意——這幾年還大概都抽不出時間來施行下一個陰謀。
若是可能,西奧多拉也不想那么麻煩,但叫人無奈的是,圣地的基督徒國家更近似一個松散的聯盟,亞拉薩路的國王既不是皇帝,也不是哈里發,無法隨意叫一個貴族來,就能命令宦官將他絞死。
何況陰謀之所以是陰謀,正是因為叫人很難抓得住把柄,站在十字軍的立場上來看,他們或許有些過分,但不足以被嚴厲地懲處——甚至在他們身上,沒法輕易論叛國罪,他們固然是國王的大臣,也同時也是一方諸侯。
不過再從另外一方面想,安條克大公如此處心積慮,咄咄逼人,也肯定有著不得不為的原因——既然知道要找什么,之后的事情就不會太難。
阿歷克塞深深地看了西奧多拉一眼,他還有些遲疑——這個科穆寧,最好還是留在君士坦丁堡,但他看了一眼西奧多拉身邊的萊拉——還是明智地告辭了。
此時,黎明之前的黑暗已然離去,晶瑩透徹的晨光投射了下來,樹木,花朵,流水…眼前的一切都充滿了光明與色彩。
“這是否就是我的將來呢?”西奧多拉喃喃道。
而當她踏出大皇宮的時候,耳邊依稀傳來了貝莎皇后溫柔的囑托與養女安娜公主歡快的叫聲。
她抬起頭來,正看到一雙白鳥揮舞著雙翅,飛向了遼闊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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