薩拉丁醒來的時候,大約是在凌晨三點半左右,天光依然是鈷藍色的,黑絲絨般的穹頂上高懸著猶如珍珠與螺鈿般的彎月和星辰,它們的光芒自萬里之遙的地方而來,投入到了薩拉丁的睡榻前,仿佛為這個新生的王者鋪設出了一條輝煌而又虛幻的道路。
他緩慢地坐起身來,凝望著這一靜謐而又華美的景象。
無論工匠的手藝有多么高超,無論學者的思想有多么巧妙,無論人為的造物有多么精致,都永遠無法比得上真主所賜予他們的自然。
在這一瞬間,他的思想前所未有的通明,他仿佛再次聽見了來自于先知的叮嚀,薩拉丁望向天空,卻被投射在墻上的影子所干擾。
薩拉丁拒絕了阿薩辛的求和后,開羅的氣氛就陡然變得緊張起來,守護在他的門外與走廊上的全都是曾經受過先知啟示的人,他們滿懷熱忱,意志堅定,即便是一縷微風,若是不經允許想要穿過他們的防線,也會被他們狠狠抓住;而任何一點輕微的響動,哪怕是磚石的呼吸和藤蔓的顫動,也會引起他們的萬般警覺。
宦官首領走了進來。
他在距離薩拉丁三步之遠的地方就跪下,虔誠地匍匐在他的腳下,將額頭碰觸著冰冷的石磚。
薩拉丁沒有與他說話,而是徑直下了睡榻,走進了一旁的浴室,除了最為寒冷的三個月,薩拉丁從不會用溫水洗浴。
他認為,給予身體一些刺激,反而有助于他敏捷思維,強健身體,水流自他的發頂流淌下來,從額頭、下頜、肩膀、胸膛與脊背直至赤裸的雙足。
他在潔凈自己,但并不單單只是在潔凈軀體,同時也在潔凈自己的靈魂。對于薩拉丁而言,更像是一次試煉和拷打,也讓他能夠保持每一天的清醒。
他曾經走進過阿頗勒的城堡,也曾經在哈里發阿迪德的宮殿中駐足,他太知道無限制的權力和人性的軟弱對一個曾經的勇士與君王的腐蝕了。
他如今已經是埃及的真正所有者,但他甚至不愿意正式使用蘇丹這個稱呼,他在書信和自稱中只用“勝利者”這個頭銜(次于蘇丹),他鑄造錢幣,但并不用使用自己的頭像,而是使用了阿拔斯哈里發的名號和頭像。
他也一直堅稱自己只是阿拔斯哈里發的副官兼統帥——當然沒人會去尋找那個所謂的阿拔斯哈里發在哪里。
但每次如此稱呼自己,都是一個警告,提醒薩拉丁——他尚未完成自己對真主立下的誓言——任何輕慢與松懈,都會讓他在這條漫長的道路上喪失原有的本心。
薩拉丁伸開雙臂,宦官首領和兩個仆從為他擦干頭發和皮膚,為他換上一件白色的圓領寬松長袍,而后套上一件黑色的大袍,這件大袍依然不是絲綢的,而是厚織的棉布,系上腰帶——黑色的寬牛皮腰帶,只是用了一個銀扣,掛上彎刀。
薩拉丁給自己蓋上一頂小圓帽,而后在帽子的周圍纏繞上一條長長的布條,最后宦官首領捧來了一件羊毛的黑色無袖斗篷,這可能是薩拉丁在成為蘇丹后所做出的不多的改變之一,但他依然拒絕佩戴任何金飾,他手上只戴著一枚銀戒指。
在這個過程中,薩拉丁始終一言不發,回到房間后,宦官首領,為他點起了一個火盆,他在地毯上盤膝坐下,閉目冥想,直到誦念了三遍經文,才緩慢的睜開了眼睛,“孩子們都來了嗎?”
他問道,之前阿薩辛首領錫南的造訪,讓他發現了自己的幾個兒子,或許并不如他所以為的那樣擁有著一個戰士應有的勇氣與膽魄,他失望于他們的懦弱,于是就命令將所有的男孩全都聚攏到身邊教養。
哪怕他們之中還有正在襁褓中的。
他們和薩拉丁住在一個宮殿內,身邊不再環繞著脆弱、善變、多情的女性,而是他們的父親與最可信,最堅韌也是最強大的戰士們。
薩拉丁最為關切的當然還是長子埃夫達爾,只希望他之前的表現只不過是一時的,與他的本質無關。“我和埃夫達爾、烏斯曼和阿齊茲一起用餐。”
他說的正是他的三個最為年長的兒子,長子,次子與三子。
之后他又點了幾個大臣的名字。
薩拉丁的早餐用的一向十分清淡,因為先知禁止他們飲酒,因此,薩拉丁多數喝牛奶,泉水,或者將兩者混合起來,在水里他會加糖和鹽。
有商人向他奉上了來自于塞浦路斯的最新商品,一種大約有手指頭大,晶瑩剔透,比起調味品更像是某種礦石的糖。
這種糖非常的受女人和孩子的歡迎。但薩拉丁在詢問過它的價格后,并沒有如商人希望的那樣,將這種特別的糖列入采買名單內。
但沒多久,這個商人又來了,他這次提出了一個低到叫人乍舌的價格上。
薩拉丁以為這個商人是想要索取一些特權,或者希望能夠在他的國度中得到庇護,他詢問對方,并且決定如果這個商人并不怎么貪婪的話,他會答應他的請求。
但沒想到的是,這個商人卻說這是因為一個曾經受過他恩惠的人所交代他去做的事情,并說這對于薩拉丁曾經的寬仁而言,不值一提。
薩拉丁在他十幾年的戎馬生涯中,不知道俘虜過多少貴族,突厥人,基督徒,甚至于撒拉遜人都曾經成為過他的階下囚。
但他還能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誰不知道亞拉薩路國王身邊的那個無地伯爵塞薩爾,因為救了拜占庭帝國皇帝曼努埃爾一世的性命,不但得以與一位公主聯姻——雖然這位公主因為他母親與父親的婚約被宣布無效的關系,已經淪為了私生女,但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大份可觀的嫁妝——塞浦路斯。
而塞浦路斯如今最出名的,并且迅速風靡了整個地中海地區,更是迅速向著內陸擴散的東西,不就是冰糖嗎?
薩拉丁沉默了一會,便慨然接受了這個回報,或許有人會說這個回報。比起薩拉丁曾經的慷慨之舉著實微薄,但薩拉丁很清楚,塞薩爾并未將這份簡單的饋贈與回報相等同——因為薩拉丁也是那種人,一旦他認可了某人,就會在很多事情上偏向于他,并且愿意將好東西與之分享。
卡馬爾看到薩拉丁的手指在那迭冰糖上懸停了好一會兒,就猜到蘇丹肯定是想起了那個年輕的基督徒騎士。如果事情正如他們預想中的那樣,或許在一兩個月后,他們就會在戰場上狹路相逢。
到時候那個年輕的騎士必然要為了他的國王與天主與撒拉遜人廝殺,薩拉丁會寬恕他嗎?如同之前——但若是這個年輕人拒絕了,或是直接在戰場上就已隕落的話,那該怎么辦呢?
“你在想什么?”薩拉丁突然問道,卡馬爾只猶豫了一下,便說:“我想起了那個年輕人。”
薩拉丁笑了,他不用問,就能猜到卡馬爾心中所想,“他若是不曾奮力搏殺,我才要看低了他。
我們為了各自的信仰、領地與榮耀戰斗,就如同老虎與獅子在原野中相互撕咬,勝利者可以獲得敗者的血肉而繼續生存下去,敗者卻只能成為荒野中的一堆白骨。
我們與它們并沒有區別,一樣沒有后退或者是畏縮的余地。我欣賞他,看重他,如果他愿意來投奔我,我會欣然接納,哪怕他不愿意改信,也不是什么大問題。
但若是來到戰場上,他站在我的對面,卻希望能夠用之前的感情來竊取或是乞討勝利,我才會覺得難以忍受。
這簡直就是一種褻瀆。
你明白嗎?卡馬爾,我會遺憾的看著他,仿佛看到了一條長歪的樹杈。我唯一可能做的事情就是揮動刀劍,將其斬斷。”
“我相信他不是這種人,只是覺得有些遺憾。”卡馬爾道。
“父親,你們所說的那個人是誰?”他的長子好奇地問道。
雖然薩拉丁之前對他們感到失望,但并未曾表露出來。在孩子面前,他可以說是一個慈祥的父親,除了禱告,學習,習武上對他們有著嚴格的要求之外,在衣食住行上,他對孩子們十分寬容,就像是現在三個孩子身上都穿著藍色,黃色與綠色的衣服,鑲著絲綢邊,還有少許刺繡點綴。
如果他們已經成年了,必然要受薩拉丁申飭,但現在他們還能得到父親的寬待。
“他比你們年長,”薩拉丁說道,“要比我年輕,卻已經是個值得贊頌的年輕人,至少在我看來沒有人能夠比他更忠誠,堅貞和純潔的了,他的內心完全可以與他的軀體相稱。而他所得到的先知的啟示,也是那樣的透徹和完美。
他能夠一次庇護一百多位騎士,讓他們在上萬人的大營中反復沖殺,而不曾有一個人受重傷或者死去。”
“哇!”孩子們聽了,都不由得發出了一聲驚呼,他們的眼中露出了傾慕的神色,猶如閃亮的星星,“您可以把他召過來嗎?讓我們見見那個人,讓他來做我們的老師。”
薩拉丁輕聲笑了起來,“我很愿意,只可惜不太可能,孩子,他是一個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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