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貝林的貝里昂見狀才微微松了口氣,緩慢的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幸好為了觀看塞薩爾與威廉.馬歇爾的馬上比武,有不少貴族都離開了自己的座位,靠近擋墻,他的動作并不突兀,顯眼。
只是…他不由自主地看向不遠處神色冷淡的雷蒙,那是個曾經被無數騎士們尊敬,臣服與愛戴的長者,從什么時候,又是什么東西把他扭曲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是權力嗎?
貝里昂只覺得一陣悲涼,相比起其他粗枝大葉的騎士,或許因為他原先只是個次子,并沒有那些與生俱來的權力和地位,貝利昂的心思要比他人更敏感一些。
尤其作為雅法女伯爵的小叔子,他三番兩次地親眼目睹,或者經歷過種種陰謀,更不用說雅法女伯爵發現自己無法徹底的割舍與女兒之間的親情,站到鮑德溫身邊的時候便囑托過他作為一個臣屬與親人去保護鮑德溫。
但即便沒有這樣的要求,貝里昂都會心甘情愿地去服侍鮑德溫的,雖然在血緣上,他與貝里昂沒有一點關系,鮑德溫也是一個無可指摘的十字軍統帥,一個年少但理智,勇武和仁慈的國王,一個絲毫不遜色于布永的戈弗雷的高尚之人,他們曾經因為他身患麻風而哀嘆過,現在這反而成了他身上最微不足道的缺憾。
他或許應該在這場比武大會落幕后。前去求取國王的一份手書,讓他授予自己特使的權力,他要與那些來自于英格蘭的騎士多加接觸。
旁人看來,這只不過是一次興致所至的提議。
但如果威廉.馬歇爾和塞薩爾沒有處理好,或者說他們一個盛名在身,一個功勛赫赫,只要其中有一個略有一些不甘或者是好勝心,他們就能將這場戰斗打成打成法蘭克與英格蘭之間的又一場新戰爭。
最為惡毒的是,雷蒙提議,不讓他們去祈求天主的賜福,圣人的眷顧。這就意味著,無論哪一方敗了,都無法將原因歸咎于天意。
畢竟,能夠與天使角斗的人也只有雅各一個而已。
當一個人憑借著自己的勇武戰勝對手的時候,人們必然會去嘲笑那個失敗者。
但若是在天主的賜福下,一方取得了勝利,失敗的那一方也未必會蒙羞,天主的賜福并不以人類的思想轉移或是動搖,若是威廉馬歇爾敗給了塞薩爾與鮑德溫,人們也只會說,這是沒辦法的事兒——誰能與天主的意志相抗衡呢?
但雷蒙已經說了,要他們以人類的血肉之軀和堅韌的意志對抗,這就意味著無論是威廉.馬歇爾還是塞薩爾,一旦落敗,敗者的名聲都會遭到極大的破壞。
威廉.馬歇爾看的更為長遠——一旦如此,好一點的結果就是在遠征之前,英格蘭與法蘭克的騎士就發生了無法解決的沖突,或許英格蘭的騎士會裹挾著威廉.馬歇爾一起憤怒的離開——壞一點的結果,就是他們忍耐了下來。
但這個禍端并未消弭,只是被隱藏起來了,若是遇到了如同第二次十字軍東征時遇到的危機,他們不但無法彼此幫助,相互援救,反而會幸災樂禍,甚至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同伴、盟友陷入困境。
而兩位同樣享有盛名,又同樣年輕,同樣得到君王們偏愛的騎士們能夠在如此短的時間內迅速的達成一致的意見,也相當罕見的,而且除了達成協議之外,還要他們能夠給予觀眾們一場酣暢淋漓的戰斗以平息他們的不滿。
在人聲鼎沸的比武大會上,聰明人固然不算少,但愚鈍的人更是大有人在,若是他們認為威廉.馬歇爾與塞薩爾有意平手,玷污老騎士的榮譽,并且叫嚷出來就貽笑大方了。
但現在人們直到夜幕降臨的時候,面對著豐盛的美食,都還在興奮不已地討論——那最后一擊他們是怎么做到的?
在馬上比武中,雙方策馬奔馳,在短短交會的一瞬間,能夠擊中對方的要害已經算得上是技藝精湛,他們居然還要用矛尖去刺中那細細的矛桿,他們都看到了,他們確實沒有祈禱過,哪怕得到賜福的人總是會在各方面比別人更強一些,但這里的哪個騎士不曾被圣人選中過呢?
最后的幾天,還有幾個騎士嘗試重演那最后一擊,但都沒有成功。
不過還是有些流言從軍營里傳了出來,塞薩爾與威廉只能又碰幾次面,一起喝了酒——在他們的控制下,總算掐滅了法蘭克與英格蘭騎士中的一些不好的苗頭。
“我總算知道為什么理查只想要打仗了,至少現在我已經急不可待的想要出發去大馬士革。”
在平息了兩個騎士因為誰的扈從最先使用木桶產生的爭執后,威廉.馬歇爾精疲力竭的說道,他再也保持不住一個騎士和爵爺應有的儀態和風度,直挺挺的躺在了一處向陽的坡地上。
此時,草木已經開始變得繁茂,鳥兒鳴叫,蝴蝶飛舞,他們的上方是一片潔凈如洗的碧藍色天空。
它們讓他想起了那個年輕國王的眼睛,“不要告訴我,你們一直在遇到這些樣的事情。”
“亞拉薩路只會比倫敦更混亂。”塞薩爾說,隨即也躺在了威廉的身邊,他同樣感到心力交瘁,但這里能被他們信任的人太少了。
雷蒙與博希蒙德在亞拉薩路經營了幾十年,對圣城的熟悉程度甚至超過了他們自己的國家,誰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已經站在了他們的陣營里,他們或許依然忠誠于佛蘭德斯家族,但雷蒙和大衛與鮑德溫同樣有血緣關系,而博希蒙德的兒子或許會成為亞拉薩路繼承人的父親。
他們或許并不是惡人,也不曾被權勢侵染了靈魂。他們只是按照以往的習慣去做事,去判定,塞薩爾無法苛責他們,只不敢將任何一個人隨意的拉到身邊,和他一同完成國王交托的任務。
或許再過幾年就好了,等鮑德溫也有了繼承人——無論是通過婚姻,還是通過親情。一旦如此,朝廷中的臣子們必然會靠近國王,畢竟有了繼承人,就說明他們所搭乘的船只不會再莫名其妙的傾覆,讓他們的投入血本無歸。
說起來有一些功利,但只要是人人莫不如此。
除了他身邊的這個年輕人,威廉想道,那些人嫉妒國王對他的信任和愛重,確實,就算是威廉.馬歇爾,也不曾被亨利二世當作另一個自己珍惜,但說實話,他們若是能夠做到塞薩爾的程度,一樣能夠被君王另眼相待——那么,他們為什么不去做呢?
一只小小的白蝴蝶翩翩飛來,圍著他們轉了幾圈后,最終還是選擇了威廉.馬歇爾的鼻尖,威廉.馬歇爾好笑的垂著眼睛盯著那雙不斷在他眼前撲騰的小白翅膀,他沒有去驚動那只蝴蝶,也沒有想要去抓住它,只等它厭倦了,自己展翅飛走。
但仔細一想,就算是威廉.馬歇爾也做不到塞薩爾曾經為鮑德溫所作的那些事情——那些人或許就是氣惱他將忠誠的底線提到了一個很高的位置。
原先只要他們不曾公開羞辱和詆毀國王,沒有拒絕履行自己的封臣義務,沒有拒絕繳納貢賦,沒有收容國王追捕的罪犯,他們就可以說得上是一個好臣子。
甚至可以說,在國王勢弱的時候,一些臣子拒絕履行義務,繳納貢賦或者是出兵反叛都是有可能的。除了最后一項之外,他們幾乎也不會受到什么太大的懲罰。甚至有些人即便反叛了,若是能夠有人在朝中為他斡旋,也有可能只需要為首者交出權力,退隱到修道院里作為懲罰,便可了結此事,他的領地依然屬于他的兒子,他的姓氏和血脈依然可以繼續流傳。
誰也不能否認塞薩爾,能夠有現在這樣的地位——無論是在人們的心中,還是在國王的心中,都是他憑借著自己的勇氣、榮譽,乃至生命換來的。
起初的時候,他們還能說這是因為他出身卑微,不得已要用這些諂媚的手段來證明自己的忠誠。但在他被確認為埃德薩伯國的繼承人,又做了塞浦路斯的領主后,這些話語也漸漸的消失在了人們的反駁中。
更不用說他潔身自好,秉性正直,從不曾羞辱,折磨,屠戮無辜的百姓——無論他是基督徒還是撒拉遜人,又或者是以撒人,也不曾用隨意加稅,鑄造劣幣,大肆簽發特許狀和專營權來擾亂城市的經濟。
而且他愿意傾聽所有人的聲音。
人們最為津津樂道的莫過于,在亞拉薩路和伯利恒,你若是看見了一個騎著白馬,黑發碧眼的騎士老爺——若是你真正遇到了冤屈,就可以上前去攔住他的馬頭,向他申訴,他會耐心的聽你講完,進行調查后給出判決,他的判決沒有偏向,在面對窮苦之人的時候,還會酌情減免懲罰,好讓他們不至于一下子傾家蕩產。
他甚至會用自己的錢來補足罰款,你想象得到嗎?
一個商人這樣說道,他的語氣充滿了驚嘆,而另一個商人則不屑地打斷了他,“你更應該聽聽那些塞浦路斯人說的事兒——他竟然減稅和免稅了,而且那什么十進制,新數碼也都是他為了那些不知道該怎么數過十個數的可憐人發明出來的——現在塞浦路斯上的農奴可不那么好騙了。”
他有些遺憾的說道,眾人哄笑起來,紛紛打趣,叫他快別那么干了,如果讓那位騎士老爺知道非得把他吊在樹上抽幾鞭子不可。
“那又怎么樣,我又不是那些以撒狗。”商人毫不在意地說道,“他們才是最著急的呢,簡直就像是尾巴上著了火,不停的在各處竄來竄去,他們甚至讓中間人向領主,還有他們的夫人獻上了非常貴重的禮物,你們知道嗎?
那是一頂黃金的王冠,上面盛開著薔薇花,花瓣都是紅寶石的,隨便哪一顆拿下來都可以被戴在主教的手指頭上,但他們不但遭到了嚴厲的申斥。這頂王冠也被公開退回了。”
“退回了嗎?為什么要退回?”在這個時代并不存在著收取了報酬,就要給予相應回應的事兒。
上位者對于底層的民眾——這個民眾并不單單指農奴,仆役,同樣也指那些商人,工匠,甚至士兵——都有著生殺予奪的權力,他們隨時可以把他們吊起來絞死,收繳他們的財產。
他們奉上禮物,但這并不是一份契約,塞薩爾大可以拿了東西,依然拒絕叫他們服侍,或是隨時隨地出爾反爾。
“據說以撒人已經開出了五萬金幣一年的價碼?只為了包稅權。”
“哦,那可是一筆大錢,”一個商人驚訝的說道,要知道,去年熱那亞的全部年收入也只有六萬個金幣,這就意味著塞浦路斯的以撒人愿意以一國的收入來買斷塞薩爾的子民們必須繳納的稅款。
“我不相信他們出于好意——即便對于塞浦路斯的領主來說,那些可惡的以撒人,他們從來不做賠本的買賣。”
“可不是嗎?我聽說他們正在以三個羅馬金幣的價格收購一枚塞浦路斯領主新鑄金幣。新鑄的金幣有多重?”
“分量大約在十分之一盎司(約3.2克)”,在眾人中衣著最為華貴的商人高聲回答,他得意的拿出了一個小布囊,把它解開,隨后又從里面拿出了一個小圣物匣,最后打開圣物匣,才從匣子里取出了一枚金幣,就是塞薩爾新鑄造的那些。
在他離開塞浦路斯之前,丹多洛就將紋樣和大小,重量要求迅速地送往了威尼斯,并且盡快先造了一批出來,這一批金幣并不流通,而是作為饋贈賞賜給眾人,也不知道這個商人是怎么弄到手的,但確實引起了一片驚呼。
酒館里的人紛紛跑過來觀看,這個商人見到人多起來了,連忙提起一根鏈子,將它穿過金幣預先打好的孔——如同那些蘇丹后宮的女人般,將它作為飾物佩戴,他將鏈子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手里還捏著金幣,只允許人們看,但不允許他們觸摸,更不準靠得太近,這引起了一陣噓聲,但好奇的人實在是太多了,就連酒館的主人也拿來了一支火把插在了高處。
在火光的照耀下,這枚金幣更是閃爍著令人垂涎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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