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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四十五章 最簡單的,最艱難的。(中)

  對于農奴戈魯來說,每一天似乎都是一樣的。

  他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片昏沉沉的黑暗,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味道,或許還有一點讓他想要咳嗽的煙霧——肯定是那個懶婆娘在火堆里加了潮濕的樹枝,他這樣想到。

  等一會兒,他要抽出撥火棍,在干活之前惡狠狠的抽她三下屁股,三下不多,也不少,戈魯掌握的很準,這樣既不會打壞她,讓她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偷懶,又能夠宣泄自己的怒氣,讓她好好長長記性。

  同時他也能感覺到身邊的那些小崽子還睡的呼嚕嚕的,說不出的舒服愜意。“我這是養了一群老爺么?”他咕噥道,而后隨手拿起了什么——可能是他用來系褲子的布帶,就朝著那堆熱烘烘的地方抽了過去。

  這一下子就像是打上了一個老鼠窩,小東西們嘰嘰喳喳哭哭啼啼地爬了起來。他們也是各自有各自的活兒,大一些的男孩要跟著他去葡萄園干活,女孩要去磨坊或是羊圈干活,或者是去撿拾柴火,而小一些的孩子——只要他已經能夠走了,能夠聽得懂人話,只要能舉得起木碗,也得干活。

  這個家中不養閑人。

  這時候戈魯的妻子從外面走了進來,搬開門,之所以說是搬開,而不是推開,因為這扇門只是一排扎起來的樹枝。

  他們在晚上入睡的時候,便把它擋到門洞的地方,然后用一根木棍頂住,在外出干活的時候,就囑咐家中最小的孩子,仔細看好家里的財產——如果那歪歪斜斜,看上去隨時可能倒塌的木架子和上面鋪設的稻草,還有孩子和妻子身上,經緯粗疏,幾乎可以戳進一個手指洞的粗麻衣,火堆上唯一的一個瓦罐也能夠被稱之為財產的話。

  對了,他們還有一小塊菜地里面種了一些豌豆,卷心菜和韭蔥。

  不過經過一整個寒冬,里面可吃的東西也已經很少了。

  這時候作為一家之主的戈魯,才注意到,在全家人共用的大床上,居然還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瑟縮著一動不動,他頓時怒氣上涌,惡狠狠的推搡了那家伙一把。

  那個猶如小狗般的身軀就這樣打了兩三個滾,徑直落在了地上,發出了沉悶的咚一聲,他的大兒子馬上跑過來看,隨后瞪著眼睛抬起頭來:“他死了。”

  他說,并且將他最小的弟弟抱起來給戈魯,戈魯這才想起這幾天,小兒子一直在叫餓,但在糧食有限的情況下,必然要供給這個家庭中最能出力干活的人,畢竟沒有了干活的人,剩下的人還是弄不到吃的,還是會餓死,他們現在所居住的房屋也會被收走。

  小兒子一直歪歪倒倒得打不起精神來,他在干活回去的路上給拿了幾根嫩樹枝,讓他生嚼吃了,但似乎沒有任何作用。

  他竭力回憶父親曾經在火堆邊說過的三言兩語——那些可吃的東西,但怎么也記不起來,而且人已經死了…“你還拿著那玩意兒做什么?”他勃然作色,“有這份力氣,還不給我耗在葡萄園里!”

  他的大兒子顫抖了一下,急急忙忙的放下了他的小弟弟就跑了出去。

  接下來,按照那些教士們所說的,他應該去到教堂,請求教士們為他的兒子做臨終圣事,然后舉行一個葬禮,把他埋了。但是哪里有這筆錢呢?就算有這筆錢,用來買些干豆子,麥子,讓自己吃的更飽些,豈不是更好?

  他絞盡腦汁地想了一會兒抓起死去的孩子,把他一把塞進了妻子的懷里,低聲囑咐:“等我們都出去了,你悄悄的把他抱到屋子后面,挖個坑,把他埋了。”

  他的妻子似乎還想要哭兩聲,為這個可憐的孩子流幾滴淚。隨后戈魯的巴掌就拍在了她的臉上,“安靜些。你想讓人們知道我們的孩子死了嗎?”若是如此,他們就不得不舉行葬禮了,而后他們的這間屋子就會死更多的人。

  他的妻子一下子就明悟了過來,抱著那個死去的孩子匆匆跑開了,戈魯起身,套上這個家中僅有的一件套頭袍子,這是一件體面衣服,按理說不該穿著去干活,但他對于這個村莊來說是一個外來人,所以房屋距離葡萄園有著相當一段距離,他固然可以和其他人那樣穿得破破爛爛的——但他已經看夠了村人對他的嘲笑。

  但他知道他們都是在嫉妒,他有一個妻子,還有很多個孩子。等到孩子再長大些——哪怕要交更多的人頭稅,他的家族也會在這里迅速地發達昌盛起來。

  今天是“大圣若瑟,童貞圣母瑪利亞凈配”(3月19日)的第三天,下個月葡萄就需要下種了。

  在這之前,凍結的土地需要重新翻耕一遍,還要起壟開溝,這是一個相當繁重又吃力的活兒,更關系到他今后一年的收成,因此戈魯對此相當看重和警惕——讓他煩心的是,往葡萄園的路上,他的次子不斷的嘟嘟囔囔,反復抱怨,可能是他的小弟弟悄無聲息的死亡帶給了他一些危機感。

  他一會兒說,如果家里面有頭牛就好了,一會兒又說如果這塊葡萄園是他們自己家的就好了,又說如果可以叫少交些稅或者是少服些勞役就好了。

  但讓戈魯看來,這些抱怨,除了耗費寶貴的體力之外別無他用,但他同樣也不會耗費多余的力氣去打罵他,他只是叫他的大兒子到自己身邊來,讓他的次子如同牛馬般地站在木犁前面。

  “今天由你來拉犁。”

  聽到這句話,次子的臉色就白了。之前這個活兒一直是長子的,他是僅次于戈魯,在這個家庭中最為強壯有力的人,次子與他的長兄小了三歲,堪堪成年,如果不是他的嘮嘮叨叨惹煩了戈魯,戈魯也不會讓他在這個年歲就開始拉犁。

  “從今天起,你就和你的兄長輪番干活。”戈魯說,他走到了木犁后——因為控制犁的走向深度,又需要力氣,又需要經驗,這種活兒必須是在一個家中最有權威的人來干,他瞥了一眼,站在旁邊有些手足無措的長子來,“你和我一起扶木犁。”

  長子馬上就靠近了自己的父親,面露喜悅之色。

  今天更多的是學習,但如果他不至于如次子那樣總愛耍小聰明的話,今后這個活兒就很有可能由他來接手,這樣戈魯就能夠輕松多了。

  不過次子的話仿佛是一種魔咒,始終繚繞在戈魯的耳邊,他也在想,如果有一頭牛就好了,如果這片葡萄園是自己的就好了,如果稅能夠更少一些,租金能夠更少一些就好了。

  但他也知道,就算這個世上有不吃肉的老虎,但肯定沒有愿意給農奴們減稅和田租的老爺。

  他將這些妄想拋在身后,認認真真地教導起自己的長子來。他們一直干到了影子都縮到了腳下的時候才停下,幸好二月份的塞浦路斯不是那樣寒冷,也不像是七八月份那樣燥熱,他們雖然大汗淋漓,但還不至于得上冷病或者是熱病。

  只是戈魯發現自己無法控制住小腿和手臂的顫抖,同時他感覺到腳下踩踏的不是板結的泥土,而是松軟的苔蘚,他的身體仿佛分成兩個部分,肩膀以上的部分在往上浮,膝蓋下面的部分往下墜。

  他頓覺不好,知道自己是犯了餓病,這種病癥在農奴之中非常常見,有些人只要躺下休息一會就好了。而有些人則可能一頭栽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

  他在之前才罵過自己的次子,更不愿意在這個時候讓兩個兒子瞧不起,就算眼前發黑,他還是堅持了下來,結果就在他們快要耕完最后一小塊地的時候,他就倒了下去。

  兩個孩子嚇了一跳,連忙手忙腳亂的將自己的丈父親搬到一處灌木邊。

  幸好這時候為他們送飯的母親也來了。

  遠在地中海地區的農奴和在法蘭克的農奴所吃的東西幾乎沒有什么區別,也是將蔬菜、麥子、豆子混合在一起,煮成看不清內容的糊狀物,塞浦路斯比法蘭克更好些的是,在這里面的農奴,還能夠加些曬干后的葡萄葉和釀造葡萄酒后剩下來的渣滓。

  當然,這些渣滓是對于農奴來說,就像蜂蜜對于富人一樣的珍貴,雖然它們吃起來又酸又苦。即便如此,其中所蘊含著的少許糖分和酒精依然讓戈魯清醒了過來,他仿佛又有了力氣,能夠責罵和催促兩個兒子,叫他們趕緊帶去干活,他也沒有就這樣歇下來,而是重新站起身來。

  雖然陽光還是照著他,讓他一陣陣的發昏,但他還是蹣跚上前,和長子一起重新扶起了木犁。

  不過他在想,今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他可能要囑咐自己的妻子將自己的飯再減去一些。他發現自己老了,不再像是年輕人那樣有力和持久了,他承認自己或許還抱著一絲不甘,但就如他所制定的家庭法律那樣,不干活的人沒得吃,干的少的人就得少吃,最實在的飯要留給出力最多的人,他自己也不會違背這條法律。

  原本他們一直要干到暮色四沉,再也看不清田地里的的狀況為止。

  但今天他卻不得不在天色尚明的時候,就匆匆結束了一天的勞作。

  因為管事急匆匆的跑過來通知他說,村子里來了新的老爺,他們是新的老爺的新的老爺的新的老爺派來的,要宣布一些事情,要求每個人都必須在場,女人和孩子或許可以例外,但當家人必須得到,最好再帶上長子。

  他這樣囑咐道,又匆匆的跑開去通知另一個人了。

  戈魯聽得莫名其妙,所以但他也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上帝、魔鬼、教士之外,最不能得罪的就是老爺了。

  雖然他沒有看到過什么新的老爺的老爺…但他的陰影就如同無時不刻的饑餓和疲憊那樣纏繞著這個家庭,戈魯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他和長子倉皇的交換了一個眼神,上次把他們召集起來,去聽什么老爺說話,還是因為這里的主人附加了一道忠誠稅或是捍衛稅之類的,反正他們也不懂,他們只知道,原本戈魯的小兒子以及他的兩個姐姐都是可以活下來的,都是因為要繳這筆稅,那些原本可以讓他們較為寬裕的度過冬天的糧食,全都變成了稅。

  他們眼看著滿載著葡萄、小麥和豆子的車子逐漸遠去,心中只有一片茫然,沒有多少憤恨。

  戈魯曾經聽他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親說過,他們輾轉了很多個地方,每個地方都是一樣的——他的曾祖父是個奴隸,諾曼人和拜占庭人打仗的時候,從西西里被擄到了君士坦丁堡,在這里他改了信,又幸運地被主人釋放了,作為自由民,他得到了一塊土地。

  但很快的,這塊土地因為曾祖父戰死,祖父又有殘疾而被收回,他們之后買了一塊地,但又因為繳納不起稅金而被迫賣掉,后來他們就來了塞浦路斯,在這里冬天不太冷,不太會凍死人——雖然田租和稅金也是一個相當沉重的負擔。

  戈魯控制自己別再想下去了——反正也沒用,他匆匆將木犁送回家中——這可能是他們最值錢的財產,而后叫自己的妻子,連帶著其他孩子抵住門,誰也不要放進來,就帶著長子去了村莊里的小禮拜堂。

  等到了那里,廣場上已經聚集了好幾百人,他們手持帽子或是蓬亂著一頭干草般的枯發,左右張望,惶恐不安,原先用來布道的小木臺上已經布置了一張椅子,一個桌子,還有一塊說不清是什么的木板。

  但那塊木板真是漂亮,又大,又平整,又厚,還刷了一層黑色的顏料。戈魯想著,如果能夠把它搬回去做自己的門,那他的屋子會在冬天的時候暖和很多。

  他看得出每個人有點緊張,和他一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

  戈魯和長子之只能孤零零地站立在人群邊緣,他不以為忤,甚至還朝幾個人諂媚地笑一笑。

  這些人是村莊中較為富有的一些人。

  他曾經去過其中的一個人的家里,對方家里有一個木架,木架上擺著好幾個瓦罐和盤子。

  隨后,村莊里的管事走入人群,他東張西望,確定村莊里的每一家的家長和他們的長子都已經到了,才恭恭敬敬的走入小禮拜堂請里面的老爺出來說話。

  除了戈魯熟悉的教士老爺,還有一個陌生的老爺,但從穿著打扮上來看,他不像是個以撒人,戈魯的心又安定了一些,他們的村莊,一直是由老爺的某個遠親來管理的,這個管事稱不上仁慈,但也不是個壞人。

  但他聽說過其他地方的村莊似乎是由以撒人來征稅的,因為他們向他們的老爺買了這個權力。

  那些村莊里的人對以撒人又是憎恨,又是恐懼,這種恐懼并不僅僅來自于皮鞭,或者是棍棒——以撒人似乎并不擅長這些,他們雇傭士兵和監工。

  這些農奴們最畏懼的是以撒人天花亂墜般的言語——他們弄不懂以撒人在說些什么,只知道那些可惡的異端拿出了紙、筆、墨水,算起賬來,那嘴皮子迸發的單詞就像是滴滴答答敲在屋頂上的雨滴,別說從中找出漏洞和錯誤,就連他們是在說話還是在唱歌,農奴們都無法確定。

  他們只知道只要村莊里出現了一個以撒人的稅官,所有的東西,包括他們的妻子,孩子,和他們自己,就都不再屬于他們了。

  并不是說以撒人就可以將基督徒販賣為奴隸了,而是不知道什么時候他們就欠下了數不盡的債,他們要干活,比以往更辛苦,更吃力,但沒法存下那么一個銅板,很多人是茫然的,并不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最重要的那件東西…

  如果這時候有一個有學識,并且有見解的人來到這里,他會告訴戈魯,他們失去的最后的那件東西,就是希望。

  但此時并沒有人來到戈魯面前,他就和地上的一顆塵土般的不起眼,他只是絞著自己的雙手,緊緊的盯著那個陌生的老爺,怕他馬上就要說出一連串的數字和他聽不懂的詞語來,然后轉瞬之間他就變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孩子會離開他,妻子也會離開他。

  無論是以生或者死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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