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3 神明與弒神者
神明所約定的“最后期限”的倒數第二日，一座龐大的砂石之山出現在了雪山之間。
不，如果有人膽大一些，湊過去仔細看的話，就能夠發現令他手腳發軟的真相。
那并不是山峰。
而是一個無聲坐在山脈上的砂石巨人。
砂石凝聚成了不怒自威的五官，四周的群山隨著祂的呼吸而起伏。
祂是砂石之神。
正沉默的，安靜的，等待著凡人給出他們的答案。
事到如今，無論那些凡人是否會交出自己所尋找的那群獸化人，祂都不會意外了。
祂意識到問題。
砂石之神或許不夠聰明，行事也極其魯莽，但祂并不是一點腦子都沒有。
畢竟也是活了這么久的神明，哪怕腦子運轉的慢一些，漫長的歲月也足以賦予祂超過凡人的智慧。
哪怕，只超過了一點點。
哪怕，只超過了某一個不算那么聰明的凡人。
砂石之神已經意識到了。
自己…被人做局了。
這一次，自己在北地裝逼不成，反倒是被人暗戳戳地推出來當槍使了。
不，也不算被人推出來…是祂自己得意忘形，被人抓住了機會。
砂石之神想到這點便愈發沉默。
現在的祂，感受到了一股強烈的挫敗感。
難道說…我原來真的這么愚蠢嗎？
如果不是有人提醒，自己都沒意識到問題，差一點已經被芙靈雅那個該死的家伙抓住機會，借題發揮地將自己從整個自然神系徹底切割了。
可哪怕最后沒有徹底失去自然神系的庇護，現如今的情況也沒有好到哪里去。
大地神系中那些一起合謀的家伙，已經拋棄了自己。
之前那些說好了共同進退，一起謀劃自然神系的家伙，竟然在察覺不對后全都變卦了！
不但如此，他們還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到了一個人身上——我的身上！
雖然我確實是出力最多，行動最積極，但你們不也是一樣的嗎！！？
怎么做的越多，付出的越多，最后反倒是成了罪人！！？
砂石之神無比憤怒，但又無可奈何。
如果背叛者只有一個人的話，那祂還可以選擇報復，讓對方明白背叛自己的下場，以及要付出的代價！
但現在人太多了。
祂再擅長戰斗，一個人也沒辦法打過所有的人。
結果反倒是自己被人威脅著不許將之前的事情說出，否則將徹底失去回歸大地神系的機會。
是的，還不是“一定能夠回歸大地神系”的保證，而是“之后可以回歸”的機會。
這群人嘴臉極其丑惡地讓自己在洗清了一切麻煩之后，再回到大地神系之中…具體回不回得去，還要看祂們的臉色。
該死！
砂石之神感覺非常不好。
祂感覺，自己就像是忽然被命運拋棄了一樣，不到一個月的時間，一切就都變了。
從一開始十拿九穩的計劃突然失敗，自己還沒當回事，只覺得是芙靈雅暗中行動了，還覺得終于把祂給逼急了。
接著，就是找人預言也得不到結果，自己還是沒放在心上，覺得是對方身上有太多的反制道具，是害怕被自己發現的懦弱表現。
現在，自己差點被人圍殺，數百年的盟友們全部與自己切割，徹底成為了孤家寡人，被架在這個位置上進退不得…自己才終于意識到不對了。
祂已經被人算計，被人利用，被人切割，被人嘲笑…
砂石之神為此而感到無比憤怒丟臉，但卻保持了沉默，顯得格外的冷靜。
已經足夠丟人，不能繼續再丟人下去了。
到了這個地步，已經不能夠隨隨便便收場了，不能自己說一句搞錯了就灰溜溜的打道回府。
祂不打算承認自己的失誤。
至少，凡人們不會知曉事情的真相。
自己已經在諸神面前丟了足夠多的臉面，不能再在凡人面前失去威嚴了。
偉大的神明是不會做出錯誤的判斷的。
這份強撐著的堅持，是祂作為神明的最后尊嚴，是絕對不可觸碰的底線。
一旦觸碰這個底線，那么砂石之神將徹底陷入瘋狂，再也不顧及其他的進行發狂。
而這一點，是其他神明也所心知肚明的，也正因如此，現在才沒有人再來繼續刺激祂。
甚至于，一些邪惡陣營試圖前來刺激祂的陰謀都在半路被破壞了，出手之人不但有正義一方的勢力，甚至還有邪惡一方的自己人。
沒有神明會希望看到一個有著強大破壞力的瘋子在凡間肆意妄為，那將徹底將所有人拉下水，一起陷在這個混亂的沼澤之中。
而現在的時機還遠遠沒有成熟，大家都沒有做好下場的準備。
祂們小心地對待著這個隨時可能會爆炸的炸彈，希望祂能夠就這樣安安靜靜地偃旗息鼓。
除了一個人。
有一個人并不在意這些。
弒神者不在乎諸神們的顧忌，也不想摻和進祂們的無聊謀劃。
什么大劇，什么釣魚，什么棋手棋子的，都沒什么意思。
赫伯特來了。
他只想幫助那些惶恐的北地凡物們，向高高在上的神明討回一個公道。
要么你自己謝罪，要么我幫你介錯。
而在期限的最后一日，神明與弒神者相遇了。
在晨昏破曉的那一刻，一道血色的流星自地平線劃過，以極其驚人的速度沖向雪山。
但又在即將撞向雪山的那一刻猛然停止，不搖不晃的在半空停住。
等那道身影站穩之后，又過了一陣子，猩紅雙翼劃過空氣發出的撕裂聲才姍姍來遲。
聲未到，人已至。
“…嗯？”
坐在群山中間的神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緩緩睜開了眼眸。
在砂石之神疑惑的眼神中，赫伯特孤身一人的來到了祂的面前。
他怎么來了？
而且，為什么只有一個人？
砂石之神當然也知道赫伯特這號人物，當初也親眼見證了赫伯特在光輝之城時的身姿，稱得上是對他印象深刻。
在祂心中，對于這位過于年輕的弒神者有著重視，但更多的是理所當然的輕慢。
——只不過是一個好運的被太陽神眷顧的凡人罷了，沒有什么特別的。
作為神明，祂自然是非常清楚神明們對于神眷者的挑選標準，其實并沒有傳說中那么多的彎彎繞繞。
除了天賦過人之外，剩下的可能只是對神眷者的靈魂感到順眼，也或者只是心血來潮的恰好注意到了這個凡人。
對于神眷者來說，天賦是必要的，但更重要的則是運氣。
砂石之神對于這種幸運兒，心中難免會覺得他沒有資格和自己對話。
但赫伯特畢竟明面上是屬于那個殘暴烈日的眷者，好歹是要給祂點面子的。
于是，龐大的砂石巨人開口了。
“凡人，你為何而來？”
巨人的聲音如雷霆于天空炸響，在冰雪覆蓋的群山之間回蕩，掀起陣陣狂風，甚至震塌了一些山尖上的積雪，引起了小范圍雪崩。
浩蕩天威，不過如是。
換做是這個世界的任何一個凡人見識到這一幕，都會忍不住驚嘆于神明的偉力。
這就是神明的力量！
但是赫伯特卻沒有被這個場面所震懾。
他甚至覺得這個場面有點不夠看，只是淡淡的掃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不差，但也就一般般吧。
這個逼裝的，有點太刻意了。
還是讓我來教教你該如何裝逼吧！
赫伯特的背后探出了猩紅雙翼，姿態優雅而輕盈地飄蕩在山峰之上，沒有受到雪崩的任何影響。
他沒有提起任何與雪崩相關的事情，仿佛完全沒有注意到對方的小動作一樣，只是雙眼漠然的望向神明，口中淡淡的說道：
“你知道我為何而來。”
赫伯特已經把接下來的對話都準備好了。
你來了。
我來了。
你不該來。
我已經來了。
對的，這才叫裝逼。
不過，赫伯特這邊擺好了架勢，但神明卻并沒有按照劇本來配合。
砂石之神沉默了一陣子，瞇起眼睛，龐大如山岳的身軀微微搖動，向前俯去，遮天蔽日的陰影落到了赫伯特的頭頂，將他徹底罩住。
巨人低著頭，盯著眼前的渺小的凡人，緩緩道：“所以，你現在代表那群凡人了？”
嘖，又一個不配合的！
“可以這么說。”
不過，赫伯特倒也習慣了這個世界家伙不懂情趣的不配合，表情絲毫不變，淡淡的說道：“不過，你似乎誤會了什么，我一直都代表著凡人，從未有過其他的立場。”
“如果一定要讓我在神明與凡人之間做出抉擇的話，那我將永遠站在凡人這邊。”
砂石之神在聽到這句話之后蹙起了眉頭，緩緩道：“哪怕是身為神眷者？你難道不明白自己的身份嗎？”
而聽到祂的反問，赫伯特終于露出了微笑——當砂石之神會這么問，就代表祂已經落入到了自己的節奏里了。
“這有什么不可以的嗎？”
他嘴角微翹，反問道：“如果連我信奉的神明都無法理解我的想法的話，那我為什么還要信奉祂呢？”
這一刻，弒神者眼中沒有笑容。
他用平靜到詭異的眼神，直視著面前的龐大如山岳般的神明。
“你說，到了那個時候，祂…還值得我信奉嗎？”
“還有資格讓我俯首膜拜嗎？”
與神明的恍若雷霆的可怕聲音相比，凡人的聲音并不算大，甚至稱得上是輕柔。
但就是這樣輕嘆一般的聲音，卻并沒有在肆虐的風雪中消散，反倒是變得越來越響，在神明的耳畔激烈回蕩。
砂石之神沉默了。
祂默默地看著眼前的凡人，再一次體會到了對方的可怕之處。
剛才他說的這番話…是徹頭徹尾的褻瀆之言。
如果神明不理解你，那祂就不值得信奉？
瘋狂的凡人，你是不是搞錯了什么？
神明豈會因為凡人的想法而改變？
簡直就是倒反天罡！
對于蒙受神明眷顧的神眷者來說，這樣的發言無異于是在狠狠抽打賜予他們寵愛的神明的臉。
如果是其他人這么說，那砂石之神只會將其當作是瘋癲之言，嘲笑他的愚蠢。
可如果這番話是出自眼前這位的話…那祂就要考慮一下了。
畢竟，這位弒神者還頂著一個瀆神者的稱號。
他是真的敢這么做。
而且哪怕他當著全世界說過這樣褻瀆的發言，也依舊被那輪烈日所眷顧著。
在他的身上，有著令旁人無比艷羨的夸張寵愛。
嘖，他們到底什么關系？
對于神明與信徒來說，這份寵愛實在是有些過了頭。
不過，砂石之神并不想摻和那輪烈日與這個少年之間的事情。
別的人也就算了，那一位，祂是真的惹不起。
于是，祂沒有在這個話題上繼續深入，轉而說起了正事。
“所以，你代表他們而來到底想要說些什么？想要為他們求情？”
砂石之神冷漠地注視著赫伯特，態度極其冷淡，強硬道：“如果是為了這個而來的話，那你現在就可以離開了。”
“不管你背后站著誰，這件事情都沒得談。”
“今天已經是最后的期限了，如果他們沒有完成我的要求，那么他們自然會承受我的怒火。”
祂確實是顧及赫伯特身后的太陽神，但這并不意味著祂就會因此向這個小小凡人低頭。
就算是要讓自己低頭的話，那也不是一個神眷者能做到的，讓祂親自出面！
其實砂石之神的內心里未必就不希望太陽神能夠出面。
如果說，太陽神愿意親自出面的話，那這場鬧劇確實是可以以一個相對體面的方式結束他退一步給太陽神面子，這樣大家在臉面上就都能過得去了。
如果只是因為赫伯特這個神眷者的幾句話就離去的話，那實在是太打祂的臉了。
赫伯特同樣也清楚砂石之神的這點小心思，不可能為了這點事情去找太陽女神。
開玩笑，我哪有這么大的臉啊？
別說讓太陽女神出面了，我特么都聯系不上祂！
我平時靠著祂拉拉虎皮，扯扯大旗就算了，你讓我去找祂，那不是給祂機會修理我嗎？
再說了。
你的臉面又值幾個錢呢？
以及，最關鍵的一點——赫伯特從一開始就不是為了和談而來的。
誰要和和氣氣的就收尾啊？
如果為了這個，那我之前鋪墊那么多，等候這樣一個時機，到底是為了什么？
閑得無聊嗎？
他獨自出面，就是為了站在大義的角度上激化矛盾的。
不僅神明不許變卦，凡人們也不許低頭。
任何人都不可以妥協，任何人都不允許后退。
“那如果，他們永遠無法做到呢？”
在砂石之神這里碰了一鼻子灰后，赫伯特依舊淡定，輕聲道：
“我能保證，北地是無辜的，無論是魔女會，還是極冰圣地，甚至是王國聯盟，他們都沒有藏匿你要求的那些‘犯人’。”
“如果你不愿意相信的話，我甚至可以立下誓言——不光是以我自己的靈魂立誓，我甚至愿意向太陽神起誓，證明自己所說的一切沒有半分虛假。”
砂石之神聽到赫伯特的話后不禁有些動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你…”
向自己信奉的神明起誓，這對于任何一個信徒來說，都是約束力最大的誓言。
除非是想要墮落并被整個教會所追殺，否則是絕對不會違背的！
而赫伯特之所以如此篤定，理由其實也很簡單。
他當然可以保證——因為那些獸化人就是他藏的。
他還不知道那些人在哪兒嗎？
他還不知道這些北地之人是無辜的嗎？
而就算是誓言真的被戳破了，對赫伯特也沒有什么影響——他本就不是太陽女神的信徒。
這就好比是在一個合同上簽名，不但簽的是其他人的名字，蓋的公章還是錯的。
轉過頭一看，就連這該死的合同本身——也是有百余處錯誤的。
雖然百余處錯誤本身不影響什么，依舊是標準合規優秀的，但終歸是會被人發現的。
砂石之神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費盡心思尋找的那個人，此刻就這么大搖大擺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甚至是以一個正義之士的姿態，堂而皇之地與自己高談闊論。
當罪犯與執法者站在一起，甚至是同一個人的時候…朋友，你又該如何應對呢？
砂石之神當然是沒辦法應對的。
祂現在只能沉默，用沉默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他不可能承認是自己錯了。
這件事情從一開始就已經沒有第二種結果了。
錯的只能是凡人，而不是祂。
“神明，即便你已經清楚了真相，你還是不愿意承認自己的錯誤嗎？”
赫伯特等待了片刻，沒有從神明那里得到想要的答案。
“可惜了…”
他似乎是遺憾地嘆了口氣，搖搖頭，在心底喃喃道：“我已經給過你機會了。”
“給你機會，你自己不把握，那可就別怪我了。”
心中想著，赫伯特緩緩抬頭，一臉認真地看著砂石之神，恭敬問道：
“司掌著砂與巖的神明，我已經回答了您許多問題，現在，能否請您回答我一個問題？”
“請你告訴我。”
“如果，當神明的所作所為已經不再有資格被稱作為神明的時候，那時候的祂們…又是什么呢？”
“這樣的祂們，是會依舊得到凡人的敬畏呢？”
“還是會迎來砍向祂們的刀鋒呢？”
話音落下，兩人之間原本稍有平靜的氣氛瞬間變得陰沉無比。
砂石之神自然是聽懂了赫伯特這句話里潛藏的真正含義——鋒芒畢露的威脅。
赫伯特幾乎是不演了，直接明牌地威脅著砂石之神。
如果你不體面，那我就幫你體面。
“哈哈，哈哈哈！”
砂石之神怒極而笑，龐大的身軀直接站了起來，凝視著自己漫長歲月里前所未見的傲慢凡人。
“你覺得，你有資格來威脅我？”
“凡人！”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
隨著神明的暴怒而起，那超過史詩，直逼圣者的威壓徹底爆發。
這一次，不再是故意用小手段的弄出的小雪崩了。
在砂石之神震怒的咆哮聲中，以祂為中心的數座山脈轟然崩塌，大塊冰雪轟然滾落。
在這震天動地的場面中，赫伯特的反應依舊平靜。
“我當然知道我在說什么。”
他點了點頭，笑道：“另外，至于你說的那個資格，我覺得…有。”
“我已經證明過了，不是嗎？”
“用暗殺之神的死亡，向你們證明過的，你忘了嗎？”
赫伯特平靜的反問讓砂石之神的氣勢都弱了幾分。
作為這個時代最出名的弒神者，他有沒有資格說這話？
自然是有的。
再說了，這份戰績中到底有多少水分，你自己難道不清楚嗎！！？
如果沒有太陽神撐腰的話。那赫伯特只不過是一個稍微強大一些的螻蟻。
可即便如此，祂難道能在這個時候低頭嗎？
算了。
不管吧！
祂絕對不能繼續忍受這樣的侮辱。
就算是出手后激怒了太陽神，被祂重創，那也好過這樣繼續被這個凡人的羞辱。
“凡人，我的耐心已經…”
啪啪。
就在砂石之神準備豁出去的與赫伯特撕破臉的時候，面前的少年忽然拍了拍手，沖著他愉快微笑。
“不過呢，我這么說，你向來大概是不會服氣的。”
“你覺得我能夠站在你面前，完全靠著其他人的幫助…那這樣吧，不如我們兩個打一個賭吧？”
什么？
砂石之神本來情緒都已經調動好了，就差爆發了，結果硬生生被人在半路遏制住了。
打賭？
祂愣了一下，懵逼地看著赫伯特，不知道他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你…你要跟我打什么賭？”
赫伯特見祂配合，笑容更加愉快，優哉游哉地說道：“既然你不認可我的力量，那我就證明給你看。”
“內容很簡單，就賭我能夠不借助烈日之主的力量就將你的這具化身摧毀。”
“如果我成功了，那這件事就算是徹底結束了，您不但要就此離去，還要對北地作出補償？”
“而如果我失敗了…”
赫伯特笑容更加燦爛，甚至讓砂石之神感到了些許荒唐的不安。
他說：
“那我愿意為我對您的不敬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