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厚照甚至想到了另一個可怕的走向,那就是他們可能都懶得去針對云南,而是直接就在南洋那些國家大肆采購。
現在朝廷的很大一塊收入,依賴的就是和各國的朝貢貿易。
如果南洋的商品被這樣廉價的大肆采購過來,那么朝廷依靠朝貢貿易補貼的財政,就會迎來滅頂之災。
與這相比,死幾個太監又算什么呢?
也幸好,起居注官的制度在洪武年間就廢除了,現在這時候還沒有恢復,不然朱厚照還要設法解決起居注官的麻煩。
陸訚給那些仍舊留在乾清宮中的內侍們一個兇狠的眼色,那些人頓時戰戰兢兢的從侍立的地方出來,乖乖的走出殿門。
這里面有幾個是入夜后才輪換的,對下午的事情并不知情。
他們倒是不擔心自己的小命,只是以后在這秩序分明的皇城中,很可能會成為墊底的那一部分。
朱厚照見陸訚拿人核查,調配人手,一時也靜不下心來。
他放下手里的奏疏,憂心忡忡的負手踱步出了乾清宮。
目光一斜,旁邊就是弘德殿。
朱厚照也沒什么人可以商量,便溜達著過去,想看看能從裴元這里再榨出點什么不。
畢竟,那《島夷志》放了兩百年,都沒人注意到這寶藏,裴元能有這樣的收獲,自然也非常人。
等朱厚照到了弘德殿前,還未推開殿門,就聽到里面的鼾聲如雷。
裴元白天費了不少心思,晚上回去后,又將一把子力氣都使在了焦妍兒身上。
剛困倦不堪的睡著,又被喚醒進了宮。
這來回一折騰,幾乎是陸訚剛走,裴元就倒頭睡著了。
朱厚照熬到半夜,自己也困得要死要活。
特別是剛才一直在查閱文書房拿來的數據,更是看得頭暈眼花。
只是憂心不解,這才沒心思去睡。
這會兒見裴元睡得這么香,朱厚照不由大怒道,“裴元!朕不是讓你好好反省嗎?你怎么能睡得著?!”
裴元從夢中驚醒,一時有些懵逼,只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好一會兒,才借著淡淡的月光,看到殿門口憤怒的朱厚照。
裴元真是要狠狠的問候朱厚照的老媽了。
這會兒裴元也不敢爭辯什么,明明讓自己滾去睡之類的事情了,無奈的爬起來,“臣反省著呢?”
朱厚照也想起了前番的事情。
好像…,自己不占理。
于是朱厚照背著手說道,“知道反省就好。”
說完,溜溜達達的又回了乾清宮。
乾清宮中,陸訚已經為天子更換了一批人手,他那幾個伶俐的義子義孫也都臨時頂上,應了應急。
朱厚照出去了一趟,舒緩了一下心情,再看那些卷宗的時候,倒是能靜下心看下去了。
里面有歷朝以來發行寶鈔的數據,也有這些年朝廷給出的寶鈔兌換比例。除此之外,也有從各地采集白銀的數量。
朱厚照的記憶極好,看著一份貴州銀坑的記錄文件,想起了此地去年似乎有過地震的事情。
他又讓人去尋找當時布政使請求減免錢糧賑濟的奏疏。
等到確認了此事,兩相對比。
再看著那穩定的白銀產出,朱厚照心中,越發印證了張羽的一些說法。
或許真的有些礦脈能出產白銀,但是也有一些礦監,根本不是從山里挖銀子的,而是采的民間之礦。
這些礦監從百姓和軍夫那里敲詐來一兩銀子,可比自己去采一兩銀子要輕松多了。
但是這樣造成的后果,最終還是由朝廷來承擔的。
相比難以采集的金銀,銅礦的采集和鑄幣又面臨著另外的麻煩。
銅錢的質量只要稍微好一點,就會被拿去熔鑄為銅器,從而價值倍增。
銅錢的質量只要稍差,就又會造成壅滯,導致錢法大壞無法流通。
除此之外,不但有大量質量參差不齊的民間鑄錢,藩王鑄錢,就連朝廷自己的鑄幣都有巨大的差異。
好錢七文錢可以當銀一分,劣錢就只能六七十文當銀一分。
幣值的不統一,讓銅錢幾乎成了白銀兌換的一個過度概念。
甚至從某種概念上,銅錢在連寶鈔都不如,因為不管寶鈔價值再低,在同一時期,這一貫寶鈔和那一貫寶鈔并沒有什么分別。
但是兩枚銅錢之間,就可能有著十倍的估值差距。
這讓很多商品,幾乎無法用銅錢來定價。
而且,就算排除以上所有干擾,有了穩定產出的銀銅,那巨大開采的成本,仍舊不可避免的平攤到了每個使用這些貨幣的人身上。
朱厚照左思右想,覺得重振大明寶鈔,好像才是唯一的一條正路。
首先,寶鈔的印刷權在他手中,不存在難以獲取的麻煩,朝廷也可以節省出開采這些金屬的民力。
就算后續仍對這些金、銀、銅有開采,也可以單純用來做成金銀銅的器皿或者是裝飾品。
這樣一來,這些值錢的金屬,就不必承擔貨幣的流通責任,也就無須刻意壓低其價值。朝廷也不用總是擔心,百姓會將這些費心費力制成的銅錢銀錠什么的,拿去熔鑄器物了。
貴金屬的合理增值,也能夠讓采礦變成一件大幅盈利的事情。
其次寶鈔的印刷成本很低,百姓使用寶鈔交易,不需要再為那些高昂的開采成本,額外付費。
這樣一想的話,輕松印出的寶鈔,和需要開采冶煉鑄造才能流通的白銀和銅錢,似乎本來就不該等值。
因為這里面抵消了太多的成本利潤。
那這樣的寶鈔,又該怎樣綁定它的價值呢?
朱厚照模模糊糊有了這個念頭,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出了一身細汗。
或許是總算有了思路的原因,朱厚照倒是心情舒暢了不少。
看看殿外夜深,朱厚照向一個服侍的太監問道,“現在什么時候了?”
那太監答道,“剛過了子時。”
朱厚照聞言皺了皺眉,按照以往的管理,卯時就得起床準備上朝了。
自己剛剛出了不少汗,等會兒還要沐浴一番,哪有精力早起?
朱厚照直接道,“告訴陸訚,免了明天的早朝吧。”
說完又讓人預備熱水,準備沐浴休息。
朱厚照平時就住在乾清宮中,乾清宮后殿中有專門供天子休息的暖閣。
在這種高大宮殿中,另行修造暖閣也是傳統了。
冬天可以保暖,夏天也可以用冰提前驅除暑氣。
朱厚照的乾清宮在正德九年的時候,經歷了一場大火,內中的規制已經不可考了。
萬壽帝君住的時候,里面的暖閣分為上下兩層,總共是有九間房子。每間房內設置三張帶有帷幕的床,皇帝每晚會在這二十七張床里,隨便挑一張睡覺。
這個做法看著有些離譜,但實際上有著可靠的記載來源。
這是出自刑部主事張合《宙載》記載。
至于張合一個外臣,為什么會把皇帝床上那點事兒摸得這么細,這是因為那場試圖勒死道君皇帝的“壬寅宮變”,就是他進宮處理的。
這屬于親眼看到案發現場了。
或許有人納悶了,皇帝藏得這么嚴實,妃嬪來陪睡的時候怎么辦?一起快樂的躲貓貓嗎?
答案就是,明朝的妃嬪只能搞不能睡。
完事之后,就必須要把妃嬪帶走,避免出現那種“芙蓉帳暖度春宵,從此君王不早朝”的事情。
甚至考慮到干濕分離的情況,還額外在乾清宮旁邊,設置了一個交泰殿。
可以說,老朱為了避免子孫沉溺女色,設置了一整套完備的防沉迷系統。
于是,他的后代們紛紛對女人不太感興趣,以至于屢次險些出現血脈斷絕的情況。
眾多內侍都知道當今天子的那點愛好,又聽說他傍晚才剛從豹房回來,因此也沒人詢問是否需要妃嬪侍寢。
如今已經是十月初,天氣有了明顯的涼意,沐浴必須得用熱水。
這會兒趕上深夜,還得花點時間準備熱水木桶。
于是,朱厚照在內侍們準備熱水的時候,不由想起了隔壁的裴阿元。
那裴元不過是個有些見識到武夫罷了,又怎么能有朕這樣宏觀的視野?
沒意識到這些危險,也在常理之中吧。
這會兒他肯定在誠惶誠恐,提心吊膽,可憐他忠心獻上寶藏,卻遭到這樣對待。
朱厚照一時也不免心有戚戚焉。
于是邁步向弘德殿行去。
因著朱厚照還沒睡,乾清宮的前后左右都守著不少的內侍、凈軍。就連弘德殿前,似也有些宦官戒備。
朱厚照到了弘德殿門口,就聽到熟悉的呼嚕聲。
他的內疚頓時蕩然無存了。
好在,朱厚照已經去了心病,終于能洗洗睡了,這會兒倒也沒那么生氣。
正要徑自離開,忽然又起了惡作劇的心思,大聲對弘德殿中喊道,“裴元!你可在好好反省嗎?”
殿中的呼嚕聲戛然而止,隨后傳來裴元有些崩潰的聲音,“臣正在反省。”
朱厚照心情大好,嘿嘿笑了一聲,邁步回了乾清宮。
今日之前,朱厚照還在快樂的推動著“先軍大明”的計劃,但今天卻被裴元帶來的噩夢硬控住了。
現在朱厚照已經找到了解決這個貨幣炸彈的解方,如今他能睡了,也不知道裴愛卿還睡不睡得著?
裴元這會兒不但睡不著,反倒有些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
在翻來覆去幾次都沒困意之后,裴元直接將那蒲團拿起,奮力的向前一丟,砸的那殿門咣當作響。
過了片刻,就聽外面傳來了有點耳熟的聲音,“老奴李璋在此,千戶可有什么吩咐嗎?”
李璋?
裴元聞言立刻坐了起來。
之前的時候,裴元為了爭取夏皇后這個盟友,借助張太后的打壓,從夏儒那里弄到了點要命的東西。
隨后焦妍兒在重新謄抄的時候,將原件一分為二,把要命的內容和關聯身份的內容,拆成了兩部分。
之前的時候,裴元已經讓李璋把牽扯到朱厚照身世謠言的東西,給夏皇后送了過去。
夏皇后顯然也是聰明人。
她雖然明知道有人在故意算計她,但是那半份材料太過敏感,一旦泄露出分毫,勢必會惹得朱厚照大怒。
這將讓打入冷宮的她,徹底失去最后的支持。
在本身就面臨太后打壓的情況下,再失去皇帝的支持,那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條。
是以,夏皇后盡管意識到麻煩找來了,卻依舊隱忍不發,完全不接招。
只是這聰明隱忍的女人,再怎么對外患嚴防死守,卻抵抗不了內憂。
裴元早就已經借著壽寧侯張鶴齡想要對夏家斬盡殺絕的壓力,把夏家拉下水了。
裴元想了一下,起身將殿門拉開。
隨后,便見李璋恭敬的侯在外面。
裴元先向旁邊的乾清宮看了一眼,見里面已經熄了燭火,只遠遠近近有些內侍守在外面。
于是便向李璋問道,“朱、天子已經睡下了?”
李璋答道,“聽剛才下值的人說,天子困累已極,回去后簡單洗過就去暖閣休息了。”
裴元心中頓時暗罵不已。
你他媽都要去睡了,還又來折騰自己。
算起來,這已經是裴元今晚第三次睡著后,因為朱厚照的事情被吵醒了。
再怎么沒脾氣的人,也得被激起火性了,何況是裴元這等無法無天的狂徒。
裴元見李璋帶來的小太監離得都遠,于是將他喚的近些。
為了防止有人偷聽,索性直接站在殿門前,對他低聲說道,“夏皇后那邊這些天還有聯系嗎?”
李璋也知道說起的事情很要命,湊近低聲道,“一直都有聯系。”
“這些天我按照千戶所說,時不時讓一些生面孔的太監,在那院落中出現。頗有些杯弓蛇影之效。”
“夏皇后雖然故作從容,但仍能從很多不經意之處,察覺到她的慌亂。”
“而且那些人都不知情,真要皇后翻臉把他們拿住了,也什么都供不出來。”
裴元對此倒也沒有意外。
再怎么聰明,這夏皇后也不過是個不到二十的年輕女子。
在面對如泰山壓頂般難以抗衡的張太后,以及暗處的陰謀算計時,這孤立無援的夏皇后,也肯定是滿心的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