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裴元惹出的事,朱厚照也知道自己屬實是有些遷怒了。
明明是他的忠誠耳目,發現了巨大的寶藏,然后無私的告訴了他這個君主。
可偏偏朱厚照在看到那巨大寶藏的同時,也發現了水下更多的東西。
正是那些他無意中看到且想明白的東西,讓他忽然不寒而栗了。
結果沒想到他在這里天塌,裴元那狗東西居然回去睡覺了。
這讓朱厚照一下子不平衡起來。
不是,他怎么睡得著的?
朱厚照這會兒的感覺,就像是介入最深,也最該了解他的人,無情的背叛了他。
尹生見朱厚照都不講理了,只得小心翼翼的說道,“陛下,宮門已經關了,按照舊制,豈能在這時候放人進來?”
“舊制?”朱厚照反應的很快,立刻抬杠道,“鎮邪千戶所千戶可以隨時入宮馳援救駕,這是憲宗皇帝立下的規矩,難道不是舊制?”
尹生很想說,所謂的鎮邪千戶所千戶,指的乃是韓千戶來著。
這裴元雖然空有個千戶銜,但職位上實際只是個副千戶。
而且這會兒,也沒有李子龍那樣的妖人在后宮作亂,怎么也說不通啊。
但朱厚照這會兒正怒,他們這些宦官何必糾結這個。
麻煩就麻煩點吧。
司禮監掌印肯定是要通知到的,值守宮門的上直親軍指揮使,也要來御前親自領旨。
這都是奪門之變的后遺癥,一切工作要留痕。
朱厚照原本只是出于一時之憤,但等到一個個掌管各門鎖鑰的內宦、武官都次第來請旨,朱厚照又嫌開宮門繁瑣麻煩,有些不想再叫裴元了。
只是一轉念,這會兒要是反悔,豈不是又要把人叫回來再吩咐一遍。
于是,也便任由尹生安排了。
裴元離宮不過一個多時辰,但是等到一隊緹騎沖出宮門出去傳旨,已經是又過了一個時辰后的事情了。
裴元出宮之后,想著今天已經在家里露了面,總也要回家睡才好。
便回了燈市口的宅子。
和焦妍兒纏綿一番后,又想著明天朱厚照可能會再傳召,當即也不戀戰,早早就睡了。
誰料,剛摟著香軟軟的小美人兒睡著沒多久,就聽仆婦在傳報,說是宮中有旨宣千戶裴元即刻入宮。
裴元頗有些困倦難受,但天子都傳召了,也只能悻悻的爬起來。
他猜到今天下的藥有些猛,卻沒想到會讓朱厚照這么焦慮。
裴元本意是要壓力一下阿照的,沒想到最終還是折騰到了自己身上。
裴元怏怏穿衣,臨出門的時候,忽然鬼使神差的心念一動,將上次寫的半份東西取了出來,塞入袖中。
等裴元接了旨,就和前來傳旨的太監一起,都騎了快馬向宮中去。
路上的時候,裴元又有些后悔,覺得自己帶的那東西燙手,趕緊往袖袋角落里塞緊塞實。
到了宮城前,宮門口已經點起獵獵火把,許多士兵嚴陣以待的守在那里。
裴元本就心中有鬼,看到這場面,不知為何忽然想到了淮陰侯韓信。
貌似韓信就是在反跡稍露的時候,被大漢皇后呂雉騙入長樂宮中,殺死在鐘室里的。
這么一想,裴元越發感覺自己袖子里的東西有點要命。
自己好像太玩火了。
就在裴元想三想四的時候,領路的宦官下馬,裴元也只能跳下馬來。
裴千戶也算是在禁軍中小有聲望的人了。
幾個守門的總旗過來,只簡單檢查了下裴元有沒有攜帶兵刃,又打量了幾眼,就將裴元放行。
因為極少發生夜開宮門的事情,幾個上直親軍的指揮使為了表示重視,也都象征性的到場。
裴元和這幾個指揮使基本不熟,但念著這些家伙執掌宮禁要害,也都很客氣的打了招呼。
這要是換成白天,裴元穿著錦衣衛的官服,帶著象牙腰牌,唱著歌就能進去了。
等到裴元過了層層關禁,到了乾清宮,那領裴元來的宦官先進去回話。
接著,打著哈欠的裴元,猛然聽到乾清宮內傳來一聲大喝,“他怎么能睡得著?!”
臥槽!
裴元頓時打了個激靈,不困了。
阿照這是真被刺激到了啊。
刺激到了也正常。
說來也是離譜,朝鮮有大量的銅,日本有大量的白銀,東南亞有大量的黃金,蒙古草原上更是資源滿滿。
大明雖然也有豐富的礦產資源,但是一來開采難度不小,二來遠遠應付不了自身龐大的需求。
結果沒想到,上天就像是開玩笑一樣,把許多資源就放在大明的咫尺之外。
裴元估摸著,剛才那宦官應該是在解釋,為什么來的這么遲的。
所以照子哥聽說自己回去睡大覺了,心態就不平衡了。
那等會兒自己可得小心點,免得再惹來麻煩。
過了片刻,有宦官出來傳喚。
裴元這才小心翼翼的進了乾清宮中。
不等裴元見禮,朱厚照就先聲奪人的質問道,“難道這天下的安危,在裴卿心中,這么的沒分量嗎?”
好家伙,裴元連忙道,“臣豈敢。”
朱厚照又呵斥道,“旁人不知道這里面的事情,難道你也不清楚?你這個年紀,不思夙興夜寐,熱血報國,怎么能回去就睡了?”
裴元只能無奈請罪。
畢竟眼前的是大明天子,真要吵贏了,后果可能更嚴重。
等朱厚照發泄完情緒,也有些意興闌珊了。
這種事情本該是和內閣大學士們商量的,自己和一個千戶,還真犯不著。
只是想到那些大學士們,朱厚照更加的頭疼了。
朱厚照心思煩亂,抬頭看著裴元礙眼,又遷怒道,“滾吧!去睡你的覺吧!”
裴元正困倦疲累,這會兒已經對危機有些鈍感了,下意識就謝恩告退。
朱厚照不耐煩的回道,“快滾快滾。”
尹生見狀,忙道,“還請陛下賜下諭旨,好再讓兵士們打開宮門。”
朱厚照聽了有些無語,“不會又都跑來請旨吧?”
尹生小心翼翼道,“夜開宮門畢竟是大事,沒有陛下親自下令,誰敢妄為?”
朱厚照頓時打了退堂鼓。
他想了想,隨即對裴元道,“你滾去旁邊的弘德殿對付一晚吧,明早開宮門再出去。”
“這…”裴元猶豫了下。
弘德殿乃是乾清宮的配殿,朱厚照有時會在那里小憩或者會見大臣。
但這畢竟已經是在后宮內部了,上次裴元留宿在宮中的時候,也只是住的武英殿的配房。
那一塊整體還屬于外朝的范圍。
裴元正想著該怎么表達對皇權的敬畏,表示自己誠惶誠恐不拉不拉的。
誰料朱厚照又補了一句,“趕緊滾,看見你就煩。”
尼瑪,滾就滾!
裴元當即謝恩,在一個小太監的帶領下去了旁邊的弘德殿。
弘德殿和乾清宮乃是君臣相輔的建筑,兩者比鄰而居。
這會兒殿中烏黑一片,那小太監用燈籠一撩,稍微照亮了里面的情景。
里面有朱厚照往常小憩的龍榻,只不過裴元不敢僭越,也不敢真大模大樣的在這睡了,于是只能找了個蒲團墊子,打算稍微瞇一會兒。
那小太監見裴元識趣,提著燈籠就去復命了。
殿中一下子就陷入了黑暗,這讓裴元的困意越發的濃了。
正在裴元迷糊間,忽聽門外腳步響動,裴元趕緊強撐著睜大眼睛,向門口望去。
便見穿了一身家居素服的陸訚,提著一個燈籠,有些詫異的看著裴元。
“賢弟,還真是你?”
裴元見到陸訚出現,不由松了口氣。
這里再怎么也算是陌生環境,有陸訚這個熟人在,多少踏實了些。
陸訚示意手下守在門外,提著燈籠,進了弘德殿。
“今日不是我輪值,我就在司禮監那邊歇了。還是尹生讓人告訴我,我才知道賢弟入宮了。”
裴元打著哈欠,盤腿在蒲團上,“也沒什么大事。”
陸訚見裴元一點也不擔心的樣子,倒是松了口氣。
他在弘德殿內看了一圈,“等會兒我讓人為賢弟尋個褥子過來。”
裴元連忙阻止,“不必不必。天子正看我不順眼,湊活一晚得了,何必自找麻煩。”
陸訚問道,“要不聊會兒?”
裴元道,“算了,這會兒困得要命。再說,你一個司禮監掌印,一舉一動不知道多少人盯著,目標太大。”
陸訚覺得有理,又道,“我身邊有幾個伶俐的小太監,我把他們留這兒吧,也好隨時聽你使喚。”
裴元聽陸訚這么說,倒是想起一個人來,“對了,御馬監掌司李璋今晚巡夜嗎,我上次入宮就是此人照應的,我還幫他侄子,在你那里討了個人情。”
陸訚想了想,記起了此人。
因著蕭韺的關系,陸訚早就知道蕭敬的殘部已經投靠了裴元。
陸訚對此,倒也沒有太多的想法。
一來,陸訚和蕭敬競爭司禮監掌印太監的時候,是裴元出手幫陸訚上位的。
陸訚和蕭敬之間,別說打出火氣了,根本就沒正經過幾招。
二來,當初陸訚能順利從邊鎮回來,也是蕭敬的功勞。
陸訚在蕭敬手下也做過事,還是念著點香火情的。
三來,蕭敬在宮中人稱“不死閹凰”,已經經歷了英宗、憲宗、孝宗以及當今正德天子四代皇帝。
每個時代結束,蕭敬都是回到最底層,然后從零開始重新崛起的。而且每次到下一個皇帝的時候,地位都是越走越高。
蕭敬有干孫子,陸訚有親侄子,和這種氣運比較邪性的老家伙互殺小號,實在是一種不理性的行為。
裴元將那些蕭敬的殘黨接手之后,陸訚反倒有些安全感了。
要論邪性,還得是主抓鎮邪工作的裴賢弟邪性啊。
聽懂了裴元的意思,陸訚便道,“也好,等會兒我就把事情交代給李璋,他不過區區掌司,也不會太過引人注目。”
裴元正困倦,覺得那燈籠頗晃眼,又隨便說了幾句,就不再搭理陸訚。
陸訚識趣離開,想著人已經到乾清宮了,沒有不見見天子的道理。
于是又往正殿去。
朱厚照正煩躁的看著從內書房那邊拿來的卷宗,見陸訚尋來,詫異的問道,“今日不是尹生輪值嗎?”
陸訚連忙道,“老奴聽說了夜開宮禁的事情,又聽說陛下在乾清宮連夜處置公務,是以過來瞧瞧,看有沒有能用到老奴的地方。”
司禮監掌印乃是堂堂內相,這話倒不逾矩。
朱厚照下意識不想讓這秘密被別人知道,便不耐煩道,“也沒什么大事。”
陸訚見朱厚照不悅,連忙躬身縮背,不敢再多話。
說完,朱厚照又警醒起來,對陸訚沉聲吩咐道,“對了,你來的正是時候。你去查查今日下午在殿中,聽到我和裴元奏對的內侍都有哪些。”
陸訚心中咯噔一下,剛才他聽裴元說的輕描淡寫,還真以為不是什么大事兒。
看天子這反應,卻不一般啊。
他已經從眼角的余光中,感覺到有侍者的身體在搖晃了。
陸訚試探著問道,“那之后…”
朱厚照那煩躁的情緒瞬間沉靜,隨后目光瞥過來,毫不留情的說道,“不留活口。”
朱厚照這話一出口,立刻有幾個正服侍在附近的太監咕咚一聲跪倒在地,哭喊道,“陛下饒命啊,奴婢什么都沒聽見。”
陸訚乃是邊境鎮守太監出身,又當了統帥幾十萬大軍的提督軍務太監,自然不會有什么婦人之仁。
他不動聲色的招招手,立刻有隨從太監進來,將那幾個小太監拖拽下去。
陸訚想著這倒是個機會,便看了其他幾個宦官一眼,說道,“為確保沒有疏漏,老奴這就為陛下更換服侍的人手。”
朱厚照想著自己當初以內承運庫炒買寶鈔,卻被錢莊掌握的一清二楚的事情,心中早就明白,自己身邊早就漏的和篩子一樣。
以往的時候,朱厚照知道這種事情難以避免,也就只是小范圍的追查了一下。
但是今天下午的事情不同,裴元口中吐露的,實在是太過驚人的秘密了。
一旦那“北溜”的龐大財富,被那些早就偷偷組織船隊遠洋貿易的江南士族知道,他們必然會貪婪的全力尋找北溜群島。
然后靠著挖掘來的海貝,從云南兌換走任何他們想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