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剛回到朝堂,之前又是擔任的以文學詩詞侍奉天子的翰林官,清貴是清貴,但是黨羽厚度幾乎等同于零。
按照官場倫理,主考官是學生的座師,同考官乃是學生的房師。
地位上,房師雖然不如座師,但是“天地君親師”總算沾著了一個字。
有了這個公認的官場倫理,學生就可以很體面的往上貼,當老師的也能大大方方的提攜門生。
而且這師生之間的約束不小,學生未必要跟著老師站隊,但若是跳出來背刺的話,那么就會成為終身的污點。
王華剛回來就能撈到一個同考官,已經算是夢幻開局了。
王華夢幻開局,還有個圣人兒子,另外由王守仁牽線,還能和王瓊結成聯盟。
裴元幫他解決這個麻煩,最多算是錦上添花。
毛紀雖然馬上要回家丁憂了,但是這種能超長待機的高品朝臣,也是很值得投資的。
毛紀丁憂要三年。
但是哪怕再多幾個三年時間,裴元也未必能培養出一個可以擔任大七卿的角色。
這種時候向他示好,可以提前多結善緣。
何況毛紀是山東人,陣營中有這么個旗幟性的人物,非常有助于裴元收山東士人之心。
再說王華這種老翰林院,清談油滑,裴元基本上沒辦法把他綁上戰車。
但是毛紀就不同,如果這件事真是毛紀給王華下絆子,那么這種看著老實,實際有些腹黑的家伙,還是能一起做點壞事的。
雖說挑事利用自己的是毛紀,但是為了利益,他裴千戶也不是受不得委屈。
裴元心念閃過,忽又有了個更好的主意,于是將手中的幾份公文都扔給了劉滂。
劉滂愕然的伸手接過,就聽裴元很大氣的說道,“這個人情給你了,你自己怎么和毛紀說,那是你的事情。”
劉滂臉上的愕然的神色瞬間收斂,他目光閃動了下,語氣和緩了不少,“裴千戶這是什么意思?”
裴元大咧咧道,“我是粗人,向來愛交朋友,和劉郎中…,也算投緣。”
“大家都是給人做事的,你的苦衷我也大概有數,既然如此,我何必讓劉兄為難?你只管拿去便是。”
劉滂沒想到裴元這么敞亮,一時間都有些無措了。
裴元見他又要說什么,連忙打斷道,“不必多說了,過去了,這件事過去了。”
說完,招呼著身邊的人一起離開。
劉滂見裴元做事這么痛快,對他剛才的惡劣印象一下大為改觀,心中竟難得的覺得這人還不錯。
裴元做足了不求回報的架勢,利索的帶著一眾手下以及三位舉子離開。
陳心堅等人見慣了裴元的各類玩弄人心的手段,早已習以為常。
唐皋等三人卻都覺得大受沖擊。
原本在這些小鎮做題家眼中,錦衣衛就是理所當然的奸邪,而禮部、都察院這等清貴衙門,又該是凜然不可犯的正義之地。
他們何曾想過,會有禮部的郎中笑呵呵的主動跑來找錦衣衛打招呼,這個錦衣衛千戶又一副和禮部尚書、禮部侍郎都很熟稔的樣子?
最后,雙方居然還很江湖的把一些疑似黑料的東西,進行了私相授受。
這讓唐皋等人在意外之余,也有些對未來的官場生活開始祛魅了。
連禮部這種最清貴的衙門,都在和錦衣衛奸邪蠅營狗茍,其他的衙門恐怕也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樣。
三人正跟在后面胡思亂想著,卻見裴元笑著回過頭來說道,“也幸好大宗伯和少宗伯都關進貢院了,不然只怕還有些關隘。”
蔡昂連忙問道,“裴千戶此話怎么說?”
裴元道,“我和禮部侍郎毛紀關系不錯,和禮部尚書王華的兒子以兄弟相稱。若不是他們都進貢院了,我帶你們去禮部,難免會引來舞弊的嫌疑。”
蔡昂聽完,那點本就搖搖欲墜的官場濾鏡,徹底崩塌了。
慶幸之余,蔡昂倒是寬慰了一句,“我等坦坦蕩蕩,倒也不必擔心有什么風言風語。”
裴元搖頭道,“那不一樣。”
“去年那一科,楊慎那等才華,不都被質疑有徇私之嫌了?”
“何況,當科主考官靳貴家中下人參與舞弊的傳聞,到現在還沒個說法。”
蔡昂見裴元拿楊慎來比,有些自嘲的說道,“楊用修乃是上一科的狀元,父親又是當朝首輔,有些爭議也屬尋常。我等三人,只不過是尋常人家出身,不會有這等麻煩的。”
裴元開玩笑似得說道,“若是你們三個屈居末流也就罷了,若是你們三個包攬一甲,我就有點說不明白了。”
三人見裴元又在說這般話,一個個都沒接言。
裴元也沒再繼續說什么。
在他心中,這三個就是他刷聲望的任務物品,最大的價值就是開出那一張金榜來。
至于其他,裴元也用不上他們。
等到了智化寺,值守的錦衣衛見到裴元回來,都大喜過望的紛紛前來拜見。
唐皋等三人已經知道時間的緊迫,路上的時候,就商量好了這些天先借住在這智化寺中。
這會兒,他們三個還沒得裴元安排,只能不尷不尬的跟在人群中,一起隨著裴元進了智化寺中。
等進了寺中,裴元帶著眾人來到了自己處理事務的公堂。
接著,他一眼瞧見了公案上擺的各類公文,一時有些頭大。
裴元這一路奔波已經有些倦意,自然不想再處理這些。
他看都不愿多看,直接又一轉身,去了側廂的書房。
唐皋等人遲疑了一下,也只能跟著陳心堅、岑猛過去。
這小書房是裴元往常睡覺的地方,有隔簾將這書房隔成兩間,里面放著床榻,外面則是裴元處理一些重要機務的地方。
裴元有時候偷了腥,或者事務繁雜,就自己在智化寺睡一晚。
裴元去了案后坐下,眾人紛紛恭敬侍立等著裴元吩咐。
唐皋等三人則在快速掃視幾眼后,目光情不自禁的落到了裴元背后裱糊懸掛的一幅畫上面。
畫上似乎是一場晚宴的場景,畫著居中而坐的裴元,以及坐在兩旁的一些讀書人。
畫工惟妙惟肖,整幅畫也很是精美。
看那畫卷旁邊,還有幾句題詩,似乎都是在紀念那場歡宴的。
裴元坐下后才注意到身后跟進來的這三個外人。
也想起了自己邀他們來智化寺住下,卻還沒安排他們住宿的事情。
正要開口先把他們打發了,又注意到了三人的視線,回頭一望,見到了擺在身后的這幅畫。
裴元的目光立刻被這畫吸引。
上次只是草草看了,如今裱糊完成,又由那十二個舉子題寫聯詩,各用私印之后,這畫看上去就很像那么回事了。
裴元欣賞了一會兒,隨后問道,“怎么把這畫擺在這里了?”
陳心堅在裴元欣賞畫作的時候,已經叫來人低聲詢問過了,便回答道,“底下辦事的人自作聰明,想討千戶開心。要不要卑職把東西收起來?”
裴元想了下,忽然又覺得這個主意極妙。
等到金榜開出來之后,也該讓那幾個舉子更清楚他們的立場。
于是便道,“不急,過些日子再撤下來吧。”
說完,目光轉向唐皋他們說道,“西院那邊都是錦衣衛的官兵居住,那些家伙粗俗無禮,怕是會影響你們溫書。東邊院子,本官又要時常處理公務,不是清靜之所。你們三個不妨去和寺中的僧人們在禪房遷就下。”
唐皋等人見裴元考慮的細心,都感激道,“多謝千戶盛情。”
裴元笑繼續道,“這里本是大寺,有的是空余禪房。平日里我會吩咐他們按時準備好素齋,若是有什么科舉要用到的東西,也可安排他們采買預備。”
等三人滿懷感激的離開。
裴元揉了揉額頭,看了自己的幾個手下一眼,也懶得再交代什么了,直接說道,“散了,先去好好休息吧。”
裴元這一路風塵仆仆,也沒回燈市口老宅,而是直接在智化寺這邊休息了。
等到第二天一早,得知裴元回來的消息。
霍韜、田賦、張松都趕了過來。
還有一個是裴元之前沒想到的,那就是通政司左參政魏訥。
霍韜和田賦已經把榮華富貴都押在了裴元身上,這會兒來裴元這里刷刷臉,比繼續枯燥刷題更有意義的多。
張松的手續已經走完,完成了從南京錦衣衛經歷司借調到鎮邪千戶所的法律流程。
所用的名目,自然是為了協助搞定風頭正勁的羅教。
魏訥則純屬于編外情報人員。
裴元先向魏訥納悶的問道,“昨天我才剛剛進京,你這么快就得到消息了?”
魏訥答道,“千戶昨天入京,今早我就看到了有人彈劾禮部儀制郎中劉滂的奏疏,里面說他和大群錦衣衛避人私語,還傳遞了一些類似文書的東西。”
“有御史疑心劉滂又是第二個王瓊,想要私下幸進,討好天子,所以就上書彈劾。里面提到了千戶你的名字。”
裴元無語,這特么都什么和什么?
看來自己上次偷偷拿著王瓊的東西,遞給朱厚照的事情,后勁兒還挺大的。
那次朱厚照當廷賣了王瓊,導致王瓊只能下放去掛職扶貧。
沒想到時至今日了,還有人死死盯著這種事情。
裴元不由感嘆道,“文官們的生態都這么惡劣的嗎?”
魏訥卻不以為然道,“小事情而已。”
“無非是有人一直惦記這件事,想要用劉滂來敲山震虎,警告大家一番。”
裴元有些郁悶的問道,“那我沒什么事吧?”
以裴元以往的認知,他還以為那些私下里的陰謀才需要謹慎,避免暴露在世人面前。
沒想到在禮部大門口和人說幾句話,都能被人拿去大做文章。
魏訥道,“程序估計會走一走,劉滂那邊會有都察院過問。千戶是錦衣衛,又是隸屬南京錦衣衛的,這邊的南鎮撫司管不著。”
“我看,八成是東廠或者西廠的人過來問一句,沒什么的。”
他又道,“其實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無非是借機敲山震虎,警告下其他朝臣罷了,沒人會太在意這件事。”
裴元嘆了口氣,也沒話說。
畢竟,王瓊當年幸進的那件破事,還真是他干的。
這也算是回旋鏢自己破案了。
正好,晚上可以讓人去劉滂家里串串供詞,加深下感情。
裴元這邊倒沒什么,他是錦衣衛,打探官員的動向,本就是分內的事情,就算秘密幫著向天子傳話也不打緊。
主要看劉滂怎么說。
裴元對魏訥道,“你倒是有心了。這幾天你幫我多盯著點,要是后續有人借著這件事,繼續做文章,要及時提醒我。”
魏訥雖然判斷應該也就這樣了,但也還是應下。
既然魏訥來了,裴元索性就先向他詢問道,“這些日子,本千戶不在京中,這天下可還安寧?”
魏訥默默讓自己冷靜了一下,隨后言簡意賅的答道,“無事。”
“無事?”裴元有點意外。
自己這么不重要的嗎?
魏訥解釋道,“現在朝中的注意力,都放在了本次的恩科上。上上下下斗的厲害,沒什么要注意的事情。”
裴元不解的問道,“恩科怎么了?這種事情有什么好爭斗的?”
魏訥嘆氣答道,“還是出在擔任主考官的大學士梁儲身上。朝中不少人都議論不休,認為以梁儲當前的風評,不適合擔任一科主考,不如以副主考毛澄代之。”
“現在就連很多這一屆的舉子都在鼓噪鬧事。那些舉子都是經歷過去年那場梁次攄案的,他們對梁儲的印象極壞,不愿意拜這樣的座師。當然,也是怕去年那件事被人記住,以后會被梁儲下絆子。”
裴元莫名其妙道,“有病吧這是?那梁儲再怎么聲名狼藉也是個大學士,而毛澄卻只是翰林院學士,拿什么去頂替梁儲的主考官?”
魏訥攤攤手又道,“所以,又有人說李東陽已經致仕,內閣事務繁忙,天子又時常別出機心,讓百官應接不暇,因此建議順勢增補毛澄為大學士。”
裴元聽了無語半晌方道,“這踏馬毛澄想進內閣是想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