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元說完,便提起了上次和孔續商量的事情,“正好,你們的私鹽就不用賣了,全都運到陽谷來吧。我會讓孔續把淮安儲存的豆子都運來,在這里制作醬油醬料。”
“到時候會用到大量的鹽,正好可以替你們消化一些。”
“等這次有了收益,你和陳頭鐵商量著分吧。你要養兵,他要養教徒,都是自己人,相互遷就著些。”
程雷響聽了大喜,“既然陽谷這里有門路,那卑職就盡快讓人把鹽運送過來。要是有的賺,或許可以形成長久的門路。”
裴元心中暗道,倒也不是不行。
不管是養兵還是打仗,終究是靠的錢糧。
只要自己能撐過這一波反撲,穩住自己的統治秩序,就能用醬油捏住天津三衛的命脈,用豆油捏住羅教的命脈。
對了,還可以用棉布棉花生意,綁定山東備倭都司。
說完公事,程雷響扭頭看看門口,低聲對裴元問道,“韓千戶怎么來了?”
裴元給程雷響了個眼色。
程雷響當即不再說話。
裴元拍了拍程雷響的肩膀,“我要先回京一趟,這邊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程雷響低聲道,“千戶放心。”
裴元起身,倒是笑著說了句,“這蓮生寺是咱們千戶所的基業,你也別生分了。既然過來了,就在這里吃了再走。”
“這里主事的人是司空百戶,你很熟的。”
程雷響應了一聲。
裴元知道韓千戶還在等著,也不好多浪費時間。
出門后,見陳心堅和一眾親兵也都準備完畢。
想著接下來有不少大事,需要可靠的人,裴元也把岑猛也叫上了。
正在交椅上坐著休息的韓千戶見到裴元出來,瞥了他一眼,站起身來。
周圍擁簇著的錦衣衛也紛紛行動。
有人為韓千戶牽了馬來,等韓千戶上了馬,崔伯侯以及那一眾精騎也都拉馬出來,紛紛騎到馬上。
裴元見澹臺芳土那老東西溜溜達達的過來,有些疑惑的問道,“你怎么沒跟著韓千戶一起?”
澹臺芳土尷尬的笑了聲,有些悶悶的說道,“韓千戶說我已經是你這邊的人了。”
裴元嘖嘖了兩聲,鄙視道,“就你沒想明白。”
澹臺芳土嘆了口氣,一副失意老臣的模樣。
裴元懶得理會他。
如果韓千戶還要用這兩人,他們何至于會在押送稅銀那會兒就被劃撥到自己這里。
這件事還是司空碎看的明白些。
只不過司空老頭想改變自己邊緣化處境的方式,是想通過裴元的努力,去和韓千戶結成更緊密的關系。
岑猛為裴元牽過馬來,裴元也上了馬。
往后一看,裝著輜重的大車也都整裝待發。
裴元吩咐眾人道,“咱們也走吧,跟上韓千戶的隊伍。”
因為馬車輜重沒法走正門,一行人是從蓮生寺的后門出去,又行了一陣,才上大路。
澹臺芳土自知不招裴元的待見,主動挑了兩個人,墜在后面殿后。
裴元見韓千戶策馬在前,忍不住打馬追了上去。
韓千戶見裴元過來,回眸輕笑著問道,“怎么?急著回去做新郎官了?”
裴元見韓千戶又提起這個,硬著頭皮狡辯道,“這只是宋總旗的一廂情愿罷了,卑職還未答應。再說,也只是幫個忙,應付場面而已。”
韓千戶“呵”了一聲,沒再說什么。
裴元并馬跟了一會兒,覺得無甚意思,慢慢將馬速降了下來。
裴元看著韓千戶帶領的隊伍快速向前,一點點的落在后面。
他正慢慢的策馬行著,等著自己的隊伍跟上來,正好見到后面有一輛帶著車廂的馬車擦身而過。
裴元看著那馬車,心道韓千戶倒是颯爽,寧可風餐露宿也不貪圖安逸。
正漫無目的的想著,就見那馬車的車簾微微掀起,一道目光向后望來。
裴元也是前行,只是慢些,無意間便與那目光對視了一下。
很快,那車簾落下,佳人也消失在車廂內。
裴元只電光火石間瞥了車廂里那女人一眼,就不由呆愣了一下。
——白玉京。
裴元的腦海中瞬間空白了一下。
之前他在蓮生寺時,聽到了隔壁有熟悉的女子聲音,隨后他在窺視韓千戶院中時,看到了一個長腿侍女的背影。
當時他雖然有幾分覺得是,卻也沒那么篤定。
然而剛才那微微露出的嬌顏,卻分明就是白玉京無疑了。
白玉京現在給韓千戶做侍女?
之前怎么韓千戶一直沒有提起過。
裴元幾乎是下意識的壓著馬韁,一點點的降下速度。
他的心頭微微閃過陰霾,旋即又想到了有過露水姻緣的秦凌波。
雖說裴元素來薄情,并未真正惦念什么,也沒打算因為這個女子,在韓千戶面前失分。
但那秦凌波多少是裴元交代給韓千戶的,韓千戶這次也一直未提過。
而且白玉京既然出現在這里,那就說明秦凌波已經招供了所有的事情,梅七娘養陰身的白魚觀也暴露了。
所以韓千戶才能抓到白玉京。
白玉京在這里了,那梅七娘養的陰身呢?
一時間無數的念頭,從裴元的腦海中紛亂過去。
就在裴元臉上陰沉的滴水的時候,前面那車廂的車簾再次慢慢拉開。
這次車窗口完整的露出了白玉京的那張俏臉,只是那美麗的女人輕佻無聲的向裴元笑著,目光中,帶著裴元熟悉的熱烈。
想到某種可能,裴元險些暈眩的跌下馬去。
再看前方的韓千戶,那穿著黑色勁裝颯沓驅馳的身影,彷佛籠罩著濃重的黑暗。
馬車越行越遠,慢慢失去角度,再也看不到白玉京的面容。
裴元這才注意到自己已經完全勒馬停了下來。
后面的隊伍跟了上來,陳心堅和岑猛見裴千戶的臉色十分難看,一左一右的擁簇著過來問道,“千戶,怎么了?”
裴元的嗓子有些干澀,嘴巴張了幾次,才硬撐著說道,“沒,沒什么。”
一種巨大的失落籠罩著他,讓他覺得心彷佛空蕩蕩的,手腳也有些無力。
陳心堅擔憂的看著裴元,又瞧了瞧前面的隊伍,低聲問道,“千戶,要不要休息一會兒。咱們人少,輜重也不多,能追得上。”
“不用。”裴元說了一句,輕輕踢了馬一下。
裴元胯下戰馬再次慢行起來,緩緩跟上了行進的隊伍。
陳心堅和岑猛互相使了個眼色,都一步不離的跟在裴元身后。
離了陽谷往北,路途慢慢平順。
這數百人的隊伍帶了大量的輜重,倒也不需要太過依靠驛站。
繼續往北,有兩條選擇,要么是去東昌從崇武水驛去臨清,然后沿運河繼續北上。要么則是前往高唐州,那里有魚丘馬驛,可以大量替換驛馬。
中間休息進食的時候,韓千戶讓人過來喊裴元。
裴元神色如常的催馬多行了幾步,到了韓千戶他們臨時停駐的地方。
韓千戶正在樹蔭下喝水啃著干糧,見裴元過來,將水袋扣上,隨后笑問道,“你那里可有急務處理?如果有的話,可以分道走水驛先行。”
裴元也坐在韓千戶旁邊,笑道,“卑職坐不慣船,愿意跟在千戶身邊。”
韓千戶嗯了一聲,也沒說別的,自顧自吃起了東西。
見裴元看著自己出神,不由將臉一板。
不片刻,又輕笑了起來,將包袱里的干糧撿起一塊,丟了過來。
裴元接過干糧,咬在口中慢慢嚼著。
就聽韓千戶又戲謔的警告道,“這次可不許亂看。”
裴元訕訕笑了一下,一時提不起興致。
欲蓋彌彰的瞟了一眼,卻見韓千戶穿著利落的官靴,掩去了那穿著足袋的可人風景。
想起足袋,又想起了之前穿著足袋張著長腿,像是蜘蛛精一樣追殺自己的白玉京。
裴元越發覺得口中的干糧沒什么滋味了。
裴元的目光向韓千戶的水袋看去。
只瞄了兩眼,韓千戶就不滿的呵斥道,“你要是打這個的主意,就趕緊滾開。”
裴元訕訕起身,拋了拋手中的干糧。
表示自己要去尋水喝。
自始至終,裴元都沒多看那馬車一眼。
簡單的用過飯后,隊伍繼續前行。
約莫著快到日落,前面有錦衣衛過來傳遞了韓千戶的命令,說是夜間有雨,要求眾軍加快速度,盡量趕到下一個驛站。
夏日的雨來勢兇猛,不是他們帶的那些帳篷,就能遮掩的。
眾軍一起加快速度,倒是在天黑透之前,趕到了崇武水驛。
崇武水驛是運河上往來的大驛站,正好有不少空置的房間,堪堪將人擠下。
因為這里沒有馬匹可換,崔伯侯還特意分了些人看管馬匹。
裴元身為副千戶,自然有單獨的房間住,不用和人擠在一起。
草草用過晚飯后,裴元就回了房中。
沒多久,暴雨便滂沱而下,或許是臨近運河的緣故,濕氣越發重了。
裴元看著那連綿的豪雨,輕輕吐出來口氣。
或許是相似的情景,讓裴元想起了當初南下的事情。
那一次,他和陳頭鐵、程雷響、宋春娘他們四個,狼狽的在雨夜奔走。
那時候的天很冷,他們剛好沒有攜帶雨具。
凍雨落在身上,一點點的剝奪他們身上的熱量,讓他們一個個渾身冰冷的彷佛要隨時倒閉荒野。
然而驛站中的大司馬王敞卻以驛站大半毀壞,沒有容身之地為由,拒絕裴元入內躲雨。
被逼到絕境的裴元兇性大發,和相遇的岳清風一起,對那驛站里的人大肆砍殺。
然后,再次策馬來到驛站前。
果斷認慫的王敞,這次讓裴元他們進了驛站躲雨。
之后為了消除隱患,徹底滅口,裴元又強撐著疲憊,和幾個手下設下公堂,挨個審問那些幸存者。
最終除掉了所有隱患。
裴元聽著嘩啦啦的雨聲,看著陰沉沉的夜幕,終于忍不住自嘲般的輕聲道,“多么像啊…”
“她和我多么像啊。”
當心中最不可能的那個答案躍上心頭,并且讓裴元按捺不住一路推敲之后。
裴元終于想明白為什么是他了。
為什么韓千戶會千里迢迢跑到京城,找他這個出過丑的家伙,來協助查辦梅七娘的案子了。
因為,自己就是那個最后的隱患。
他識破了危局,以狼狽的姿態逃離那個漩渦。
然后也吸引來了韓千戶的目光。
裴元想著當初那穿著飛魚服的美貌千戶,一點點盤問自己細節的場景,一時間心中百味雜陳。
那時候,茫然無知的裴元,居然還在因為詢問那些事情,尷尬自己那渺小的尊嚴。
想著后面的事情,裴元更是忍不住不寒而栗了起來。
如果不是袁朗和他們的隊伍,被霸州軍沖散。
如果朝廷沒有把那個坑爹的押送稅銀的任務,歪打正著的給了鎮邪千戶所。
如果不是自己一時貪心,腦洞一開,想到了拿這筆稅銀炒貨的計劃,成功的吸引了韓千戶的興趣。
這一系列的如果,哪怕有一步走錯,甚至僅僅是一點不太夠的運氣,裴元都不敢想象現在是什么局面。
那樣…
還會有如今這個憑借能力博得欣賞,并且得到韓千戶重注看好的裴元嗎?
還會有如今這個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視三公九卿如玩偶的裴元嗎?
至于白玉京、不、至于梅七娘為什么會出現在韓千戶身邊,那答案就更加的呼之欲出了。
因為她本來就是韓千戶的走狗。
如今,只是回到了主人身邊而已。
一種強大的失落籠罩著裴元,讓他彷佛處于夢中之夢。
在裴元漸漸的擁有力量,恣意著勃勃野心的過程中,還曾經一度把所有的美好加諸在韓千戶這個把他拉出泥潭的女人身上,甚至把睡到韓千戶這個白月光,當做是人生最重要的一個目標。
然而恍然之后,裴元這才知道,自己那艱險的來時路,一直在她的素手之中。
心中的郁郁和羞惱,讓裴元忍不住想要在這雨夜里大聲的吼叫。
然而那最后的理智壓抑著他,讓裴元將那怒火層層封印,慢慢凝結,最終臉上平靜。
裴元的視線微側,他的目光第一次如此侵略的看向一個方向。
韓千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