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環幾乎是一瞬間,就感受到了這個皇庶長子的沉甸甸。
他的聲音都有些顫抖了,“不當行不行?”
他賀環何德何能,敢給京軍和邊軍那群真見過血的猛男當大哥哥。
裴元瞪著眼看著賀環,“你在逗我?”
他也不和賀環客氣了,盯著賀環,語氣不善道,“老子千辛萬苦給你弄這個皇庶長子,還在陛下面前一力保舉。你現在說不當就不當?”
“就算我裴元不顧臉面,你把天子的臉面當什么了?”
賀環也盯著裴元。
他的臉色紅一陣白一陣,最終還是忍不住和裴元撕破了臉,猙獰著罵道,“你踏馬這是想害我!”
“老子害你?”裴元怒極反笑,表現的更加咄咄逼人,“二十多萬人提著腦袋在戰場上廝殺都得不來的東西,本千戶千辛萬苦捧到你手里,你不感激我,居然還說我害你?”
賀環可不是那等沒見識的,立刻駁斥道,“你這是想把我架在火上烤!”
裴元冷笑著立刻接話,“架在火上烤?”
裴元死死盯著賀環,手指用力的敲著桌子,敲的那木桌咚咚作響。
“你要是塊金子,火能讓你閃亮。”
“你要是塊鐵,火能讓你滾燙。”
“你踏馬要是塊屎,就踏馬別把惡臭怪到別人身上。”
賀環聽了簡直要氣瘋。
裴元卻不給賀環反駁的機會,再次一字字的強調道,“這是二十多萬人提著腦袋在戰場上廝殺,都得不來的東西!”
“老子雙手捧給了你!”
賀環被氣笑了,他辛辣的諷刺道,“莫非我還得謝謝你?”
裴元語氣極為惡劣的說道,“你當然要先謝謝我!然后…,再踏馬和老子一起想想辦法,看看怎么遮住你這蠢貨的惡臭!”
賀環臉上的怒容一點點的消失。
他深深地看了裴元一會兒,努力平靜了下來,問道,“這話怎么說?”
裴元看著賀環不肯讓步,“你先謝謝我!”
賀環簡直要被氣炸了肺。
他已經有不小的把握,自己是被裴元算計了。
只是他離開了自己的巢穴,已經有些身不由己了。
以賀環的城府,當然不可能在天津衛和裴元掀桌子。
賀環忍了又忍,只能生硬的說道,“那就謝過裴千戶了。”
裴元質疑,“你不誠心,你剛才還叫我好賢弟。”
賀環深吸一口氣,屏住了氣息。
好一會兒,他才吐出這口氣,努力擠出一個笑容,“那就、那就謝謝好賢弟了。”
裴元見氣氛緩和且重新恢復了融洽。
招招手,讓驛站的人過來,向他要了壺酒,兩個酒杯。
賀環沒心情喝,只想知道裴元這狗東西葫蘆里裝的什么藥,于是便再次主動問道,“好賢弟,剛才你說能一起想想辦法…”
裴元將兩杯酒滿上,自己飲了一杯,又向賀環指了指另一杯。
賀環沒奈何,只能拿起飲了。
裴元將兩人的酒續上。
賀環只能再次同裴元飲了。
直到一壺酒喝光,裴元估摸著賀環已經能冷靜下來,權衡利弊了。
才對賀環說道,“你知道整件事我們的分歧在哪里嗎?”
賀環確實很冷靜,他看著裴元,絲毫不介意把事情挑到明面上,“你想害我,而我發現了。”
“放屁!”裴元瞪眼。
接著向驛丞招手,“再來一壺酒。”
賀環頓時沒脾氣了,這可是和他自己性命攸關的事情,哪能和裴元置氣。
他趕緊攔住,對裴元沒好氣道,“你說,你來說。”
裴元伸手接過那酒壺,嘆了口酒氣對賀環道,“我們的分歧,就在于,我認為你是塊金子…”
接著,語氣激烈且惡劣,“最起碼,他媽的是塊鐵!”
賀環被裴元說的一窒。
裴元又點著桌子說道,“而你自己,他媽的認為自己是塊屎!”
裴元強壯的身子,往后一仰,吐著酒氣。
又俯過身來敲著桌子,再次強調道,“這可是二十多萬人提著腦袋在戰場上廝殺,都搶不來的東西!你踏馬自己廢物,還來怪我?”
賀環不想和裴元再爭辯了,有些郁悶的問道,“那現在該怎么辦?”
裴元吐著酒氣道,“沒什么好怕的。我向天子舉薦的時候,本就是注重你的應變和計謀。天子想讓你做庶長子,也是高看你一眼,把你和那些鷹犬爪牙區分開。”
“你是勞心的,他們是勞力的,本就不是同類人,你又有什么好擔心的?”
“再說,朝廷是講體統的地方,最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是陛下承認的庶長子,又有哪個失心瘋的敢來招惹你?”
賀環經過了剛才的情緒釋放,這會兒冷靜下來仔細一想,竟然覺得好像也有點道理。
他們不是同類人,自然就談不上什么可比性了。
那江彬、許泰再怎么武勇,大家的賽道都不同,好像也不需要怕他們呀。
賀環有些狐疑的看著裴元,“你真的是好心?”
裴元嘆氣,無奈道,“怕了你了。”
“天子這次找你,就是因為文官們反對‘義子策’,想讓軍事主導權,重新回到兵部。陛下的想法,我剛才也和你說了。你自己路上琢磨琢磨,到了御前該怎么應對。”
裴元說完,又低聲道,“我不妨給你透個底。”
“老子因為擔心被你拖累,已經準備好了后手。過不了多久,就會有人發難,讓文官陣營自顧不暇。”
“你就算在天子面前隨便亂說,后續也無從驗證了。”
賀環聽完,越發狐疑的看著裴元,“你真的是好心?”
裴元怒了,直接罵道,“滾蛋,叫我好賢弟。”
賀環心中有了指望,更不想和裴元撕破臉了,只得訕訕的叫了聲,“好賢弟。”
裴元把剛才要來的那壺酒,重重的放到桌子上,“滿上。”
賀環怏怏的給倆人的杯子添了酒。
賀環想趁著這會兒,向裴元打聽些后續計劃的細節。
可惜,裴元接下來又什么都不肯說了。
賀環只能一邊同裴元喝著悶酒,一邊慢慢琢磨著裴元剛才給出的信息。
真要是事情確如裴元所說,那倒是大有可為。
文官們的反對,改變不了最終的結果。
反正天子已經打算不講規矩了,他們這么多拿刀的,難道還收拾不了拿筆的?
至于具體的情況有沒有什么出入,還得入京之后,自己再打聽打聽。
等到第二壺酒喝完,裴元也盡興了。
這時已經夜深,裴元便讓驛丞挑了間上好的房間住了下來。
第二日,等裴元慢悠悠的醒來之后,陳心堅連忙來回報,“今天一早,賀指揮使他們一行就離開了。說是不敢讓陛下等候,就不和千戶當面辭別了。”
裴元笑了笑,很篤定的說道,“賀環必定不信我,他要先走,肯定是為了提前入京了解情況。”
陳心堅撓撓頭,詢問道,“那千戶給賀環說的那些,莫非是騙他的?”
裴元搖頭,很是唏噓,“他確實是個人才,也是塊金子,只是,沒有放對地方。”
“而我,就是那個把他這塊金子,放對地方的人。”
賀環有這么一身本領,躲在淮安干嘛?
出來和楊廷和血拼啊!
濺他一身血啊!
裴元默算了下日子,扭頭對陳心堅道,“再過兩天,畢真就該發動了吧?”
陳心堅很確定的答道,“上次聯系了畢真之后,畢真就動身前往德州等著了。這次消息傳遞更方便,想來畢真不會誤事的。”
裴元這才滿意的收拾好自己,帶著一行人回了京城。
裴元也沒刻意尋找賀環的動向。
賀環這次是帶著旨意入京,不管如何,總要去面圣的。
能留給他的時間,并不會多。
縱是這家伙再怎么滿腹心機,在信息缺乏的情況下,也只能在裴元給他劃定的格子里翻騰。
好在裴元沒坑賀環,告訴他的大多數情報,都是能派的上用場的。
就這樣又過了兩三日,裴元正在納悶畢真怎么還沒發動,就有宮里的太監來尋。
裴元來忙出去迎接。
卻得知,原來是賀環昨日已經面圣,天子和他交談良久,對他很是滿意。
當天就秉燭夜談,抵足而眠。
裴元薦才有功,口頭表揚。
這太監順便還把上次朱厚照承諾的飛魚服送了過來。
裴元聽說終于有了自己的飛魚服,立刻忘記了不快,連忙取來試穿。
這飛魚服雖然尺碼不小,但是穿在裴元身上仍舊有些局促,顯得不倫不類。
裴元正惋惜著急著,一旁早有經驗的澹臺芳土說道,“千戶勿憂,賜穿飛魚服最重要的是這個資格。只要千戶有資格穿,自然可以找上好的繡坊為你再織一件。”
“而且這些飛魚服都是尚衣監名下的工坊做的,若是能多花點錢,就可以讓尚衣監的人幫著做件合身的。”
裴元好不容易有了穿飛魚服的資格,當然要原版原絲,哪怕多花點錢呢。
裴元便毫不猶豫道,“讓人量了尺寸,給尚衣監送去,錢不是問題。這件事…,咦,云不閑呢?”
裴元正找云不閑,就見云不閑激動的從外面沖了進來,大聲道,“千戶,有個太監露布上書了!”
“哦?”裴元精神一振,莫不是畢真發動了。
他連忙問道,“是哪個太監?可有抄本了嗎?”
雖說別人政斗都是靠科道言官打響第一槍,而他裴千戶政斗,每每依靠太監打響第一槍,看上去有些奇怪。
但是手段只要好使就行,形式并不重要。
云不閑連忙給裴元介紹情況,“是山東鎮守太監畢真,他在入京途中留宿河間府驛站的時候,露布發出的公文。”
“因為有谷大用的事例在前,河間府的驛站對此種形勢并不陌生,向京城發出公文的時候,就已經讓人抄下摹本圖利。”
“后面的其他驛站,也不例外,都抄下摹本擴散。”
“畢真的奏疏今天入宮,各種各樣的摹本,已經遍布京師各大衙門了。”
說著,云不閑就將袖中買來的摹本,趕緊遞給了裴元。
裴元連忙打開,匆匆掃了幾眼,就松了口氣。
自己交代的那些要點,畢真基本上都抄全了。
在這份文書中。
畢真以山東鎮守太監的身份,向朝廷申訴了一件事。
那就是在霸州軍流竄山東的時候,因為攻破曲阜縣,逼近孔廟。所以當代的衍圣公慌亂之下,給李東陽寫了一封信告狀,說是布政使、按察使二司的巡兵,在霸州軍進入山東的時候,迂回避賊,見城破不救。
李東陽因為他的女兒,嫁給了衍圣公的兒子,雙方之間有著姻親關系,于是大怒之下,讓人追查此事,窮治其罪。
兵部尚書何鑒逢迎李東陽,不但以錯失戰機、坐視不救的罪名,大肆抓捕布政司和按察司的官員。
還以撫馭無方的罪名將山東巡撫邊憲捉拿入京,連帶著將保定巡撫蕭翀也一塊問罪。
而且何鑒還和李東陽下令,自此起,凡是州縣的官,只要被霸州軍攻破城池,全都死罪。
在畢真的露布上書中,對此大聲疾呼,為山東巡撫邊憲和保定巡撫蕭翀,以及那些無辜枉死的州縣官員鳴不平。
山東鎮守太監畢真認為,霸州軍最肆虐的時候,規模足有十萬之眾。
就算朝廷動員了大量的京軍和邊軍,都奈何不得。
這種兇頑強大的敵人,又怎么是區區州、縣的長官能夠抗衡的?再加上地方上的兵丁,很多都被抽調去圍堵霸州軍,就算是一地巡撫,又能有什么辦法?
朝廷無視地方實情,一味的追責巡撫和按察使這樣的風憲官,使御史清流蒙難,是他畢真不能忍視的。
因此他畢真呼吁朝廷,應當盡快為山東巡撫邊憲和保定巡撫蕭翀平反。
在露布上書中,畢真熱血慷慨激昂的寫到。
“國有清流,亦有賢宦。自永樂朝設內書堂以來,宦官熟讀圣賢書,亦知道成仁取義的道理。”
“如今御史蒙難,言官袖手。國家養閹士百年,仗節死義,正在今日。正當撥亂反正,守望相助。”
“今有不力爭者,必共擊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