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虎頭看看裴元,又看看周圍的錦衣衛詢問道,“諸葛先生這里說話方便嗎?”
裴元身邊的這些錦衣衛,都是跟著他出生入死了不知道多少回的,那些押送稅銀的親兵。
裴元自然信得過,便道,“都是我的生死兄弟。”
陳虎頭松了口氣,揮揮手,幾個箱子立刻被那些手下打開,露出了里面塞的滿滿當當的金玉珠寶。
就連白銀都沒見著。
裴元眼皮一跳,心里大致有了猜測。
這些財物,要么是霸州軍動用了大量的人手,螞蟻搬家一樣一點點的弄進京城來的。
要么是他們的人,直接就在京城做了一票大的。
裴元示意陳頭鐵過來,對他附耳幾句。
陳頭鐵連忙離開。
陳虎頭不管這些,他這一趟本就是來戴罪立功的,哪怕被朝廷抓去了,也沒什么好埋怨的。
于是他沉聲對裴元道,“趙副帥給這些財寶古董估了價,總價應該不下十萬兩白銀,這是我們霸州軍全軍湊出來的。當初為了湊出足夠多的好金子,就連兩位大帥的夫人,都把金釵打碎,融成了金錠。”
“這是我們霸州軍的拳拳誠意。”
陳虎頭說的是拳拳誠意,裴元看著那些財寶卻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
現在霸州軍把自己當成了拯救他們的最后一根稻草,一旦自己讓他們大失所望,那么可想而知,又會迎來怎樣的反噬。
這時陳頭鐵回來了,在裴元耳邊說了幾句。
他已經快速從各處眼線那里得到回報,城中沒起任何亂子。
也就是說,這些金玉珠寶之類的東西,真的是霸州軍一點點弄進城來的。
那現在城中的霸州軍有多少?
三五百都有可能吧。
裴元心態微妙,對待陳虎頭也拿出了幾分誠意。
“那么,兩位大帥是什么意思呢?”
陳虎頭聞言心情沉重的答道,“現在霸州軍四下出擊,頻頻受挫,已經難以支撐了。我們進入湖廣后,幾次被朝廷兵馬逼迫到大江邊上,但因為不敢放棄騎隊,終究不敢輕易過江。”
“前些日子,大軍被迫沿著長江南下,攻打了黃州和薊州,雖有小勝一場,但是損失了大量戰馬。”
“如今就連堅持留在江北的七爺,也對過江的事情開始動搖了。”
裴元聽著,大致理清了霸州軍的節奏。
按照原本的歷史節奏,他們接下來,就會被朝廷逼的無路可走,最后前往團風鎮奪舟入江。
那團風鎮就是古烏林,曹操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地方。
得了舟船之后,霸州軍的這些人旱鴨子就開始倒霉了。
先是劉六因舟覆而死,接下其他人倉促沿江而下。
可是失去了戰馬,依靠舟船的霸州軍已經徹底失去了戰斗力。他們屢次想要上岸攻擊城市,都被擊退。
最后當流竄到江蘇通州狼山的時候,被早有準備的官軍團團合圍。
劉七、齊彥名全都戰死。
之后以劉七、齊彥名、趙燧等人為首的六大寇被朱厚照剝了皮,制成了馬鞍。
裴元有些不解的向陳虎頭問道,“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們再來找我有什么用呢?”
陳虎頭聞言答道,“當初諸葛先生曾經對七爺說過一句話,讓他牢記至今,不敢或忘。”
“哦?”裴元詫異,腦海中快速思索起來,自己是不是說漏了嘴,透露了什么歷史進程?
陳虎頭看著裴元,異常鄭重的說道,“充錢就會讓你變強。”
“嘶——”聽到此言,站在裴元身后的田賦,立刻倒吸一口涼氣。
這句話雖然沒頭沒尾,但是好像充滿了強大的說服力。
裴元回頭斜了田小弟一眼,再看看眼前的那些財物,不由長嘆一聲。
隨后對陳虎頭道,“你先回去吧,這件事容我多想想。”
陳虎頭立刻問道,“那這些東西…”
裴元牙疼似的咂了咂嘴,“罷了,先留下吧。明天這個時候再來見我。”
陳虎頭聽了大喜過望,直接帶著手下告辭離去。
陳頭鐵上來瞥了那些財物一眼,嘖嘖道,“這些家伙,心還真大。”
裴元不咸不淡的說道,“那是因為,他們不怕我反悔。”
接著說出了自己的推測,“這些霸州軍估計已經混進城了三五百人。”
陳頭鐵不屑的笑道,“咱們這個智化寺,別說三五百人,再多幾個三五百人也攻不下。”
裴元翻個白眼,有些無語了。
“老子總不能一直待在智化寺里吧。”
裴元示意,讓那些錦衣衛把箱子抬走。
裴元在智化寺中一開始藏了六萬兩銀子,后來為了支持程雷響在天津衛募兵,又讓陳頭鐵給他送去了兩萬兩。
不算當初查抄寺廟入了公賬的幾萬兩,裴元的個人財富又迎來一波暴漲。
只是這錢,不好拿啊。
等陳虎頭退下,裴元向田賦問道,“鳳雛何以教我?”
田賦聽了腦袋有些暈。
自己怎么就鳳雛了?
而且剛才那些東西實在有些打破他的認知。
霸州軍在瀕臨絕境的時候,首先想到的不是四散而逃或者困獸之斗,竟然是湊了一筆錢,來找這個錦衣衛千戶拿主意。
田賦對裴元的看法已經有些高山仰止了。
不等田賦說什么,陳頭鐵在旁提議道,“千戶,要不要把他們弄到羅教里?”
裴元問道,“你難道就不怕鳩占鵲巢嗎”
陳頭鐵立刻老實了。
裴元繼續向田賦問道,“以你之見,這些人想要找條活路,可還有什么選擇?”
田賦沒想到這么大一個麻煩,落在自己頭上,他猶豫了下,說道,“霸州軍名頭太大,現在其實已經被聲名所累了。”
“據我所知,光是旁邊的江西,就有撫州王鈺五、饒州汪澄二、瑞州羅光權、贛州何積欽、靖安縣胡雷二等人叛亂。他們在山谷間據險立寨,遙相呼應,聲勢甚盛。可現在朝廷的注意力都在聲勢大減的霸州軍身上,反倒是對江西的叛亂投入甚少。”
裴元聽了微微點頭,黃州和薊州已經緊鄰江西了。
如今在江西剿匪的乃是右都御史陳金,朱厚照任命他總制軍務,實權極大,又被稱為總制都御史。
這次在江西平叛,天子特許南畿、浙江、福建、廣東、湖廣文武將吏都聽從陳金的號令,而且還允許他便宜從事,都指揮以下不聽命令的,可以先斬后奏。
陳金一開始打的很不順利,但這家伙是個狠人,明白朝廷給了自己那么大的權力,要的就是一個結果。
于是他立刻從廣西招來了狼土兵。
明朝時期的狼土兵戰斗力雖然強,但是破壞力非常大。
按照明史的記載,“金累破劇賊,然所用目兵貪殘嗜殺,剽掠甚于賊,有巨族數百口闔門罹害者。所獲婦女率指為賊屬,載數千艘去。民間謠曰:‘土賊猶可,土兵殺我。’”
土兵搶的、殺的比土賊狠,土賊自然就混不下去了。
陳金明知道百姓深患之,卻為了平賊的政績裝聾作啞,不聞不問。
而且此人生性貪婪,那些土兵搶來的東西也有他的一份,因此越發不加禁止。
陳金此人能力平平,每次討賊,都弄一地爛攤子,但是會報功,因此也沒耽誤升遷。
此人之所以能在大明官運亨通、屢屢加功,完全是因為他有個好女婿。
那就是現在的吏部右侍郎,后來的內閣首輔蔣冕。
說起來,裴千戶和這位總制都御史也有點瓜葛。
當初裴千戶被人“欺負”了,韓千戶盛怒之下送來了一門佛朗機炮,而且為了讓裴元有充分的補給,還直接從陳金平叛的大軍中弄來了很多子銃。
那時候裴元就對陳金看的很輕。
一個總制都御史對軍隊的管理渙散到這個程度,可謂無能。
裴元對田賦說道,“江西的亂子持續不了多久了。至于霸州軍,劉六、劉七不死,確實不能算完。”
裴元說到這里頓了頓,又平靜對田賦笑了笑,“他們不死,我拿什么給你們開恩科啊。”
裴元臉上的笑意很淡,話中的意思,卻充滿了殘忍。
田賦聞言悚然,沒想到裴元還有這個思慮。
裴元想了一會兒,對陳頭鐵問道,“新任的右都御史李士實有沒有讓人來拜訪?”
陳頭鐵答道,“還沒有。”
裴元嘖了一聲,感嘆道,“真不懂事啊,都混到正二品了,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明白。”
說完,裴元對陳頭鐵道,“打聽打聽他住在哪里,我去見見他。”
說完對陳頭鐵補充道,“到時候你跟著我一塊去,這個人和寧王關系不錯,兩人是親家。”
陳頭鐵對寧王可是很敏感的。
立刻就把寧王和剛剛離去的陳虎頭聯系了起來,他想了想問道,“千戶莫非是打算,讓這些霸州軍去投寧王?”
裴元搖了搖頭。
他之前和寧王做的那幾個師的大買賣,乃是通過韓千戶的人,私下同寧王接觸的。
當時單純就是為了賺一票,有很大的詐騙成分。
若是自己這會兒跳出來居中牽線,豈不就是明牌了自己的身份。
到時候可就被寧王拿住把柄了。
他和韓千戶可是要了寧王十萬兩銀子的,現在八萬兩已經到賬了,就差最后一期進入江西的尾款了。
霸州軍這個短命鬼,裴元可以亂搞,但是寧王離完蛋還早呢。
若是被寧王裹挾政治站隊,那他就徹底被動了。
至少對于田賦、霍韜這些人來說,如果裴元失去政治獨立性,失去上方的無限可能,那他們自己投奔寧王,不比投奔裴元更香?
所以,讓霸州軍去找寧王明明是最簡單的選擇,偏偏是裴元最難以做出的決斷。
李士實作為剛剛來的京城官場,又是要執掌都察院的大人物,他的一舉一動都受人關注。
他臨時的住處,也不難打聽。
陳頭鐵出去后不久回報,說是李士實如今寄宿在東岳廟中。
東岳廟乃是受大明祭祀的京師九廟之一,而且是享受太牢供奉的最高一等。
李士實借住寺廟,其實也是一種很普遍的官場現象。
就如同御史禁止食鵝一樣,朝廷對官員的住宿條件也有嚴格的限制。
——“凡公差人員,出外干辦公事,占宿驛舍正廳上房者,笞五十。”
李士實不算外出公干,但他身為最需要避嫌的御史,而且是御史二頭領,當然不能讓人詬病。
因此在住房問題解決之前,借住寺院無疑是最好的選擇。
如今社會的整體氛圍崇佛,一些稍有名氣的寺院,都修造的壯觀精美,環境清幽雅致,素餐也精美可口。
有些寺院還有品級,閑雜人等無法打擾,住宿的愜意程度,堪比后世的一些會所。
關鍵寺廟是方外之地,借宿在寺廟里就算有較高的享受,也不會惹來太多的非議。
裴元到時,李士實仍在都察院沒有回來,裴元便將此地的砧基道人喚來,例行查訪了一番。
東岳廟身為京師九廟之一,一直在千戶所的掌控之中,因此來的砧基道人對裴元也很恭敬。
裴元詳細的詢問了李士實這兩日見過的人,又吩咐那砧基道人幫著自己好好的留心李士實的動向。
那東岳廟的砧基道人知道裴千戶最近的聲威,自然不敢怠慢。
這時,有錦衣衛緊急來回報,“千戶,右都御史李士實已經向東岳廟這邊來了,有官員在旁隨行。”
裴元聞言,立刻吩咐道,“立刻讓陳頭鐵和云不閑去辨認,查清陪同那人的身份。”
說完,對那砧基道人示意道,“你退下吧,免得讓他警覺。”
那砧基道人心中一跳,卻也不敢多話,連忙退下。
裴元靜等了片刻,又有錦衣衛回報,“千戶,右都御史李士實已經進入東岳廟了。”
裴元“嗯”了一聲。
這個錦衣衛還沒走,又有錦衣衛過來,急忙忙的回稟道,“云總旗認出來跟隨著李士實的那人,乃是教坊司奉鑾臧賢。”
裴元聽了恍然,原來是他啊。
這人別看只是個正九品,但不是個簡單角色。
這可是寧王在京師專司拉攏官員的操盤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