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帆城醫院,從最頂層的樓道口放眼望去,每一個病房都空蕩蕩的,只有走廊盡頭的那個病房還亮著燈光。
病床上坐著一個少女。
額前是黑色碎發,腦后扎著一根火紅色的長辮,此時她的面前放著一張打開的折迭桌板,小桌板上有一塊生日蛋糕,還有塑料叉子和勺子、刀子,一片片分蛋糕用的塑料盤。
床邊一把木椅。
木椅上也坐著人,那人身穿中山裝,梳著大背頭,正低著頭,一只手臂懷抱肩膀,另一只手玩著手機。
病房內靜悄悄的,一臺老式的電視機上,正播放著海帆城的晨間新聞:
“官方已發布橙色臺風預警,12級臺風‘大風車’即將著陸,請海帆城的居民在今日盡量避免外出,鎖好門窗…”
遠方的天空飄來了一片片陰郁的積雨云。不一會兒,沙沙的雨聲傳進病房里,窗外下起了一場淅瀝瀝的小雨。
雨絲劃出漂亮的拋物線,化作豆大的雨點打在窗戶表面,滑落而下,繼而又變成了一片白霧,壁虎般爬上了窗戶。
林醒獅垂著眼,用勺子舀上奶油,挖了一塊蛋糕吃,扭頭看向窗外的積雨云。嘀嗒嘀嗒的雨聲里,她發著呆。
過了一會兒,她忽然想到了什么:“對了,老晦又去哪了?”
“他說是忘記給你買禮物了,然后就屁顛屁顛地走了。”坐在窗邊的周九鴉說。
“他啊…”林醒獅沒好氣地說,“剛才你還騙我他去買煙了,原來是端著蛋糕躲在外面,等著進來嚇我一跳呢。”
“從小到大,他不就這點鬼點子多么?”周九鴉說,“攔都攔不住。”
“也是…”林醒獅說,又用勺子舀了一小塊奶油,往嘴里送去。
忽然,她扭頭看了一眼周九鴉,“說起來,我們認識都快十年了,結果這還是第一次聚在一起過生日,你怎么突然就開竅了?”
他們第一次正式認識的時候,是在四大家族把各自的繼承人候選者聚集在一起的時候。
林醒獅記得小時候的周九鴉還只是一個性格莽撞、大大咧咧的鼻涕蟲,當時他的性格還沒現在這么別扭悶騷。
那時他在四人里實力墊底,每一次在切磋里輸了,他要么蹲在角落里抱著膝蓋一聲不吭,要么一邊抹著眼淚一邊放狠話。
最后還得林醒獅走過去安慰他,他才會振作起來。
這會兒,周九鴉低著頭思索了一會兒,抬眼看向她,嚴肅地問:
“想聽?”
林醒獅挑了挑眉毛,慢慢點了點頭。
周九鴉認真地說:“一周前,家族有個驅魔人死了,他中了咒怨惡魔的詛咒,家族里沒有醫生能救他…在他臨死前,我去看望了他一眼,他那時還握著我的手,說想要回家陪女兒過生日,我這時才意識到,有些人想慶祝生日都沒機會呢,生活還是得有儀式感。”
“真的假的?你這么有人情味?”瞅他說得這么認真,林醒獅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現編的。”周九鴉聳聳肩,“不過你可以當成是真的,我的確受了這個驅魔人的啟發,才特意過來陪女兒過生日,感動么?”
“差不多就得了啊,我看你才是我女兒。沒大沒小的,小心被我這個湖獵隊長彈劾。”林醒獅揶揄道,“不過,沒想到我們周大公子也會開這種玩笑。”
“所以…你打算什么時候出院?”周九鴉聳聳肩,轉移了話題。
“等這場雨停吧,到時我們就走人,把病院留給需要的人。”林醒獅輕聲說,“再怎么說,搬空醫院里的病患還是有點過分了,雖然這是為了安全考慮,但你們還不如隨便找個地下室把我一扔,等天亮了我的傷口也就自愈了。”
她聳了聳肩膀,“我又不會被風吹走。”
“真把你扔地下室里,你又不情愿了。”周九鴉冷哼一聲,“萬一白鴉旅團那邊的人開了扇門,到地下室里圍攻你怎么辦?”
林醒獅沒有繼續搭話,她側著頭,澄凈的眸子倒映出著雨幕中的城市。她漫不經心地伸手,摸了摸耷拉在床上的辮子。
“你剛才吹蠟燭的時候,許了什么心愿?”周九鴉問。
林醒獅想了想,然后默默搖頭。
“愿望,說出來就不靈了。”她說。
“還在等么?”周九鴉問。
“等什么?”
林醒獅愣了一下,然后慢慢扭頭看向他。
“等那頭年獸啊,你不是說想要他來和你一起過生日么?”周九鴉面無表情,“隊長,就你那點心思,誰看不出來?”
“有這么好看出來么?”
“不然呢?”
“嗯…”林醒獅沉吟了片刻,“其實我也不太明白它是什么態度,我們小時候是朋友,長大后未必他還是那么想,況且我還當著他的面,把年獸大君傷成了那…”
周九鴉截口道:“沒必要考慮那么多問題,你只需要想一個事情。”
“什么?”
“假如他哪天吃了人類,你也會視而不見?”周九鴉一字一頓。
“不會。”
林醒獅不假思索,搖了搖頭。
“這就對了。”周九鴉緩緩地說,“人就是人,惡魔就是惡魔,就算是一頭沒吃過人的獅子,在人類世界也得被關在動物園里,哪有獅子能光明正大地走在大街上的?”
說完,他抬起頭來,瞥了一眼林醒獅,忽然低低地嗤笑了一聲。
“笑什么?”林醒獅不解地看他。
“實在不行,你把年獸之子契約了吧。”
“哈…”
“反正你的天驅還有一個空槽,這樣你好我好大家好,你不也就沒那么多煩惱?”周九鴉說著歪了歪頭 “契約年獸之子么?”林醒獅聳肩,揶揄道,“有意思,虧你想的出來啊,老鴉。”
她頓了頓,失笑著搖頭,“年獸大君要是知道自己的兒子和人類簽訂了契約,不知道會氣成什么樣子,指不定從地獄率領著一批亡靈大軍就攻上來了。”
“誰讓你那么特立獨行,我們湖獵向來不提倡和惡魔簽訂契約,說是會影響天驅的純粹性。”周九鴉說,“只有你放棄了天驅的潛能,一開始知道你擅自契約了惡魔,林家的那些老東西差點沒被你氣死。”
“這不是很正常么?”林醒獅用勺子舀了一塊奶油蛋糕,含進嘴里,“我就喜歡和他們對著干,而且即使契約了惡魔,我不也照樣成了世界第一驅魔人,真不知道他們的理論是從哪兒來的。”
“有沒有可能,這是因為你是一個特例,而不是他們的理論不對。”
“你說是就是吧。”
兩人正聊著,鐘無咎忽然打開房門,從走廊上走了進來。
此刻的鐘無咎儼然摘下了鬼面,露出了他的臉龐。他有半張面孔膚色青黑,似野獸一般猙獰,時而似虎,時而似牛,時而似羊。
這是天驅“十二獸儺面”的副作用——他的半邊臉龐會被獸靈影響。好在,他的另外半邊面孔還保留著原本的模樣,秀氣,五官清冽而挺拔,算得上一表人才。
只有湖獵的人才見過鐘無咎的真容,他平日戴著面具,是為了不讓自己的半邊臉嚇到其他人。
“怎么了,無咎。”林醒獅問。
鐘無咎默然不語。
這時,林醒獅和周九鴉忽然發現他的手里握著一個面具。鬼面上沾染著鮮血,豆大的血珠沿著面具的邊緣一顆一顆地往下掉去,滴答滴答地落在地板上。
鐘無咎的另一只手背在身后,臉上沒什么表情,一閃而逝的雷光把天空染成了白晝,病房內微微一亮,他的臉龐半邊在明,半邊在暗,獸瞳在黑暗里擴散著血芒。
兩人微微一怔,心中一陣悚然,可下一刻,鐘無咎忽然慢慢地從背后掏出一只雞來。
“我剛才去宰了只雞,可以熬碗湯給你喝。”他頓了頓,“正好這個醫院里有廚房。”
聞言,林醒獅和周九鴉都沉默了片刻,旋即緩緩從地上的雞血上移目,抬眼看向鐘無咎。
“真有你的。”“嚇我一跳。”
二人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嚇到你們了么…嗯,生日驚喜。”鐘無咎面無表情地說。
“這是哪門子驚喜?”周九鴉沒好氣地說,“你還是一樣,腦子缺根筋。”
“別調侃我們無咎了。”林醒獅輕輕地笑了笑。
鐘無咎抬頭看了兩人一眼,然后平靜地說:“我去熬雞湯了。”
周九鴉嘆口氣:“省點力氣吧,不如我們等會兒去找個飯店。”
“臺風天,外面哪有飯店開著?”林醒獅瞥了一眼窗外陰霾密布的天空。
“臺風這不是還沒來么?”周九鴉問。
“其實是我自己想做。好久沒下廚了,你們喝不喝無所謂。”
鐘無咎說完,便帶著那只雞和染血的面具轉身離開了。
“砰…砰砰…”雨水拍打窗戶的聲音越來越響了。
林醒獅扭過了頭,心里莫名的不安,雨越下越大,像是要把城市淹沒,積雨云吞沒了天光。遠處的大海波濤洶涌,漁夫們紛紛停船上岸,穿上雨衣往港口的方向趕去。
而因為天驅的影響,周九鴉一到雨天就會不止地犯困。
還好這場雨還不夠大,遠沒到那種滂沱暴雨的程度,否則他就得像在東京那時一樣,當場睡過去了。
此時周九鴉只是抱著肩膀打了個呵欠,歪著頭倚著窗臺,閉上眼睛小憩。
林醒獅默默地看著窗外。過了一會兒,她忽然聽見新聞播報的聲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是一片滋滋作響的噪音。
她挑了挑眉,看向電視機,先是一片雪花噪點無序跳動,而后她又在屏幕上看見了一個匪夷所思的圖案。
那是一個六芒星圖案,六芒星的中間是一個圓,再外頭還有一個更大的圓,把六芒星的每一個邊角連結起來。
不知道為什么,林醒獅總感覺電視上的這個圖案有些眼熟,但又說不出在哪兒看過,似乎是以前審批一個驅魔人罪犯的資料的時候,那個驅魔人的外號似乎是…
——“紅路燈”。
“九鴉,醒一醒…好像不太對勁。”林醒獅輕聲說著,喚醒了周九鴉。
“怎么了?”周九鴉伸了個懶腰,皺了皺眉毛,緩慢地撐開了沉重的眼皮。
“你看電視。”
周九鴉側眼,看向浮現在電視屏幕上的那個六芒星圖案。這一刻,他忽然微微一怔,身體僵硬在了椅子上。
緊跟著下一秒鐘,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哀嚎,緊接著是一陣猙獰而沉悶的獸吼。大雨滂沱,雨水急促地敲擊窗戶。
“砰,砰砰,砰砰砰…”
周九鴉和林醒獅對視了一眼,從樓下傳來的聲音他們很熟悉。
每當鐘無咎切換儺面的模式,就會有一聲對應的獸吼聲從面具里傳出來,而另一個聲音似乎是醫護人員的慘叫。
“樓下怎么了?”
林醒獅一怔,隨即掀開蓋在腿上的被子,把桌板放到一邊去,穿著病號服下了床,赤著的腳部蹭上了一雙拖鞋。
“不清楚,無咎出事了。”周九鴉皺了皺眉,“我們一起去看看。”
話音剛落,周九鴉先一步自椅子上起身,挪步向窗外走去。
林醒獅跟了過去,身上的傷勢還在隱隱作痛,骨頭就好像要散架了那般,看來她還是低估了自己的傷勢。
她走出病房的那一刻,雷聲驟響,她的瞳孔中映出了一道從走廊窗戶上閃過的雷電,陰沉的積雨云也被照亮。
“轟隆!”
忽然間,一道道青銅巨柱砸破了頭頂的天花板,轟然墜下,裹挾著細密的雨絲,一同朝著她的頭部傾瀉而去!
林醒獅反應神速,她的足部一點地面,一道青蓮驀然出現在足底。柔軟的彈性,帶著她的身形向走廊右側彈射而去,與青銅巨柱擦肩而過。
一瞬間,十多條柱子轟碎了地板,繼而往病院的下方鉆去。
整條走廊都在震顫著,地板上漫出了一條條裂痕,天花板上有瓦塊剝落而下。
“老鴉?”林醒獅側頭看著青銅巨柱,眼底閃過了不解。
她的身形翻旋在半空中,接連數道青蓮的虛影出現。她踏動青蓮,身形不斷越出,這才避開了所有青銅柱子的突襲。
“青蓮惡魔”,這是林醒獅契約的第一頭惡魔,因為她的天驅不具備飛行能力,所以她可以用青蓮惡魔來彌補這一方面的不足,雄獅踏青蓮,向天升。
“怎么回事…”
林醒獅皺緊眉頭,赤著腳落到了地上。
自天花板的缺口中,暴雨傾瀉而入,她的那雙拖鞋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很快便被雨水沖刷進病院的底部,落入下一層。
“剛才那是…”她無聲地呢喃著。這一刻兩個人影出現在了她的左右兩側。
而這兩個人,都是她再熟悉不過的熟人了。
“九鴉,無咎…你們的玩笑是不是開過頭了?”林醒獅緩緩直起身來,抬起頭,用眼角的余光分別看了二人一眼。
此時周九鴉和鐘無咎的神情都有些奇怪,漠然得過分。
他們的眼神空蕩蕩的,仿若行尸走肉,可他們身上散發出來的殺意卻不像是假的,那是一種視她為仇人,想要將她千刀萬剮般的氣勢。
周九鴉雙手抄在中山裝口袋的內部,壓低陰郁的面孔,頭頂懸浮著通古羅盤。
鐘無咎頭戴“雄伯”儺面,身上纏繞著一片如同蒸汽般的墨水虛影,影子時而傳來低沉而雄渾的虎吼,他的雙手五指也覆蓋上了墨狀的虎爪,氣勢如野獸一般兇戾。
“認真的么…被精神系能力者控制了?”林醒獅一怔,隨即快速明白了現狀,“什么能力者能做到這個份上?”
戰斗一觸即發。鐘無咎足部一點地面,如同一條墨虎般撲射而出。
“吼——!”裹挾著獅吼,他的右爪撕裂空氣,向林醒獅撓了過去。
林醒獅屈身,一個滑鏟從鐘無咎底部掠過,而后身形忽然覆蓋上了一層朦朧的獅影。
這次的獅影,較之城墻外圍那一戰要渺小得許多,這才是林醒獅通用的戰斗狀態。平常只有在與那種龐然大物戰斗時,她才會把獅首的影子調整到二十多米的體積。
“呼哧——!”火紅色的影子搖曳著,像是一片炎幕般纏繞于林醒獅的身側,她疾速奔向了周九鴉,欺身而近。
遲疑了半秒鐘,林醒獅擰身,抬起右拳向前砸去。
可就是猶豫了這一小會,周九鴉得以向后躍去,清明上河圖在一瞬間敞開而來,圍繞于其周身。
烈火如同一片海潮般席卷而來,卻被畫卷吞噬入其中;余下的火焰,則是把一整條走廊吃干抹凈,剎那間一整排窗戶迸裂開來,玻璃破碎的狂響一刻不停。
下一刻,整座病院都崩塌了。
走廊的地板被火焰撕裂開來,周九鴉的身形與林醒獅一同在崩塌的廢墟中下墜著。
鐘無咎未給她喘氣的機會,踏著飛在半空中的墻面和地板,身形向林醒獅射去。
他雙臂交叉,用墨色的虎爪畫出了一個墨影十字。十字呼嘯著射出,轟碎了無數下墜著的墻面和玻璃,席向了林醒獅穿著病號服的背部。
林醒獅用眼角的余光看見了這一幕,右足踏著青蓮的虛影,身形如同隼一般向上射去,與墨影十字錯身而過。
“唰唰——!”鐘無咎畫出的十字接著向前,反倒襲向了周九鴉。
這一刻,周九鴉來不及展開清明上河圖。他手腕上佩戴的“字無咒”手鐲忽然亮起了一片溫潤的光,旋即一片無形屏障籠罩其身,攔下了墨影十字。
屏障表面隱隱地漫出了一片十字狀的裂縫,隨時有崩壞的趨勢。
周九鴉皺起了眉頭,下一瞬間空氣的氣壓驟然一沉。
“轟隆——!”
暴雨的呼嘯聲中,九龍巨鼎當頭砸下,把整座病院都碾碎為了灰燼,難以計數的白色瓦塊和玻璃碎裂了,無邊的塵霧呼嘯著擴散開來,幾乎籠罩了一整條街區。
片刻之后,當塵霧褪去之時,林醒獅已然戴上南溟琉璃獅子首,化作一頭龐然的雄獅,矗立在了狂暴的雨幕里。
“嘩嘩…”
病院的廢墟之上,暴雨沖刷著獅影,可裹挾在其上的火焰卻絲毫沒有消減的趨勢,反而越燒越猛。
林醒獅抱著腰間的傷口,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
她的身體狀況很糟糕,問題在于能不能在那之前將二人之中的其中一者喚醒,又或者堅持到諸葛晦的到來。
諸葛晦應該沒有被敵人精神控制,否則也不會在這種場合“缺席”,林醒獅如是想到,這么大動靜,他很快就察覺到。
這時候,周九鴉握住了懸于半空的通古羅盤,右手五指微微抓緊。
“轟!”
獅影后方的深坑中,九龍巨鼎忽然巨震了起來,鼎身的龍紋忽然一齊亮了起來,旋即九條巨龍的虛影從鼎口內鉆了出來!它們張牙舞爪,向林醒獅夭矯著襲去。
林醒獅的獅影踏著青蓮,向天幕之中升去,避開了龍影的突襲。
下一刻,她釋放了“木樁惡魔”的力量,方圓一百五十米內,高大的木樁拔地而起,形成了一個蓋地面積極廣的木樁陣。
獅影,自半空中翻旋落下,旋即踏著最高的那一根木樁,化作一片裹挾烈火的流星。
它咆哮著墜下,筆直地撞向了九條席卷而來的狂龍,把它們壓入了木樁內部。
“嘭——!”
一根根木樁接連碎裂,藏于其中的尖銳釘子把龍影刺穿,九條巨龍被釘在了地上,動彈不得地哀嚎著。
旋即,林醒獅又一次操縱著炎獅一躍而起,踏著木樁,居高臨下地看著面露怒色的周九鴉。
萬千木樁的影子橫亙在大地上,把他的身形覆蓋。暴雨一刻不停地沖刷著木樁和獅影。
可就在這時,林醒獅忽然聽見了一陣鳥鳴,一陣古怪而幽邃的鳴聲。
“這是…”她抬起眼來,挑了挑眉毛看向了遠處。
只見鐘無咎的儺面已然切換為了“伯奇”形態,他背后展開著一對墨色的翅膀,哀愁的鳥鳴穿透雨幕傳蕩而出。
林醒獅捂住了耳朵,但已經來不及了,頭疼欲裂,每一根神經似乎都在震顫著。炎獅猛地捂著獅首,緩緩跪倒在了木樁的頂部。
就在這一刻,一根根青銅巨柱從它的頭頂轟然墜下,把它的身形狠狠地轟入地底,獅影撞碎了木樁,藏于樁內的桃花釘刺入獅腹,林醒獅的肩膀也被連帶著貫穿。
她收回了木樁惡魔的力量,覆蓋著方圓百米的一根根高大木樁消失了,徒留一條虛弱的獅影被青銅巨柱壓制在地上。
“轟隆…轟隆…”
周九鴉的青銅柱子接連落下,把獅子的頭部、背部、爪部、四肢全部釘在了地上,獅影一時間動彈不得。
林醒獅本就負傷戰斗,此刻傷勢難免又一次惡化。
她抱著開裂的傷口,跪在地上,身下儼然已經是一片血泊。鮮血汩汩地流淌著,化作一片紅色,消融在雨水里。
“九鴉…無咎。”
林醒獅的意識已經有些恍惚了,她迎著雨水抬起頭,瞳孔里映出兩人的身影。
伯奇鳥的哀鳴纏繞于耳畔,她的眼底緩緩浮現出一些破碎的畫面。
她依稀記得童時他們每次訓練完后,都會聚在一起,坐在海邊喝著飲料,看著落日墜入海平線。
那會兒有一天,周九鴉一邊喝著牛奶一邊說,“以后林醒獅就是我們的隊長,誰敢反對,我就一柱子砸死他,明白么?”
諸葛晦盤著腿坐在沙灘上,揮舞著折扇,對著夕陽下的大海說:
“我們以后要繼承湖獵的位置,隊長自然重要咯,雖然我足智多謀,機靈過人,但隊長總得實力最強的那一人擔任,說出去才會讓人信服嘛。”
鐘無咎當時坐在沙灘上,默默地翻動著一本烹飪工具書,只是象征性點點頭。
“我真的行?”林醒獅晃著小腿,好奇地問他們,“可我是女孩子哦,你們三個男生被我指指點點不會覺得丟人么?”
“女孩子又怎么了?”周九鴉聳肩,“你就是最適合當我們的隊長。”
“那行吧,我努力當一個不會讓你們失望的隊長。”林醒獅淡淡地說,“但你們要是不服氣了,隨時可以來和我打架,誰贏了誰是隊長。”
“他倆還敢不服氣?”周九鴉冷哼,“他們要是不服氣了,我第一個把他們打趴。”
“就是就是,我們鴉兄這么兇猛,他說你是隊長,我們哪敢有異議?”諸葛晦揮舞折扇,微笑著說。
“走,為了慶祝選出隊長,今晚我做飯給你們吃。”鐘無咎闔上書本,忽然幽幽地說。
其他三個孩子都沉默了,他們對視了一眼,默默地從海邊起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可這時,她記憶里的畫面忽然扭曲,幼時的林醒獅回過頭去,看見三個孩子坐在海邊戲耍著,夕陽墜入了海平線的下方。
她想向他們搭話,卻沒人聽得見她的聲音。她忽然感覺自己的身體很冷,就好像陷入了大海里那樣,這一刻夕陽收走了灑在沙灘上的陽光,夜幕籠罩了一切,巨大的孤單感環繞了她的身體。
“轟隆——轟隆——!”
青銅巨柱持續從頭頂轟墜著,把巨大的獅影不斷逼入地底。
林醒獅從幻覺里回過神來,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睜開眼睛,抬起頭看了一眼周九鴉。
“大騙子…”她勾了勾嘴角,無聲地說。
周九鴉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青銅巨柱仿佛無窮無盡一般,還在不停地轟砸而下,獅影哀嚎著,每一根巨柱墜下,炎獅便往地底陷入一分,林醒獅的身體也不斷出現傷痕,鮮血染紅了她的眼睛。
鐘無咎揮舞著墨翼,懸在半空中,墨色的漣漪把雨水都掃蕩開來。
“伯奇鳥”的哀鳴穿透雨幕,一刻不停地從遠處傳來。
林醒獅的瞳孔不斷收縮,眼前浮現出一陣陣扭曲的幻象。
恍惚間,她又一次看見了那個寒冷的冬天。
她奔跑在大街小巷上,穿過了一家家門戶,穿過了萬家燈火,好不容易跑回公寓里,卻找不到小年的身影。
這時候巨大的風雪呼嘯著從窗外襲來,打碎了玻璃,覆蓋在她的身上,她在雪里越陷越深,動彈不得。
“小年…”
林醒獅的嘴唇翕動,輕聲地念出了一個名字。她頭頂的獅影忽然變得恍惚,再也抵抗不住青銅巨柱的狂轟濫炸。
她感覺自己身體越來越冷,眼前的場景慢慢暗了下來。
沉重的眼皮耷拉而下,她跪倒在一片溫暖的液體里,她以為那是雨水。
但那是她的血。
可下一瞬間,長街之上一座糖水鋪的廢墟表面出現了一扇木門。木門緩緩敞開,伴隨著紛飛的紙頁,與群鴉的鳴叫,十一個人影紛紛從門后走了過來。
白鴉旅團的眾人矗立在千瘡百孔的廢墟之中,抬頭迎著暴雨,望向了遠處哀嚎著的獅影,以及鐘無咎和周九鴉二人。
閻魔凜扯下了校服的衣領,拔刀出鞘。
“玩得可真歡啊,湖獵的雜種們。”安德魯把最后一枚龍燼填充在了狙擊槍里,瘋狂地咧開了嘴角,遍布血絲的眼睛凝視著周九鴉。
夏平晝看了一眼已然化作血人的林醒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旋即黑白二色的光暈從他體內喚出,化作了一個環形的棋盤。
“目標,周九鴉。”
漆原理平靜地說著,雙手抄在風衣口袋里,手背后升起了一片漆黑的鴉群。
“行動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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