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4日,鯨中箱庭的正午。
水晶球中,亞古巴魯睜開雙眼。
透過玻璃看向寢室的窗戶,血一般的殷紅天幕映入眼底。飛魚裹挾著海風和熒光,如同漂流的星河一樣大片大片地漫過天空。
半晌過后,它側頭看向臥室內部。
西澤爾坐在書桌前,低垂眼簾,看一本名為《世界奇聞年鑒》的書本。
“亞古巴魯…你到底是什么人?”
指尖摩挲書頁的沙沙聲響中,白發青眼的少年忽然開了口。
“你在說什么?”亞古巴魯說,“我是鯊鯊,不是‘什么人’。”
西澤爾沒有說話。
亞古巴魯眨了眨眼睛,靜靜地觀察著他的神情。
它總覺得西澤爾今天像是換了一個人,內斂而沉靜,畢竟最親近的人以一個殘酷的方式死去,滿腔憤懣,在無力感之中飽經折磨,再軟弱的少年也或多或少會產生一些心性上的改變。
但這還不夠…如果三王子想活下去,他還得失去更多東西。
如果最后自己向著這個世界露出獠牙的時候,西澤爾會不會站在它這一邊,和它一起把鯨中箱庭砸個稀巴爛呢?亞古巴魯想。
“亞古巴魯,是你讓伊喀爾去偷碎片的,對嗎?”西澤爾一邊翻動書頁一邊說,“警衛隊的調查記錄里說,伊喀爾竊取的奇聞碎片總共二十來枚…而這些碎片都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頓了頓:“我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那些碎片都藏在你的肚子里。”
看來他只是單純,不是蠢…想到這兒,亞古巴魯坦然地說:
“我只是說,如果他有空可以投喂我一下,而不是讓他冒著生命風險去做那些事。”
“那他…”
“伊喀爾是自己選擇去送死的。”
“你說過,”西澤爾輕聲說,“他是為了讓我醒悟,對吧?”
“對。”
“我能相信你嗎,亞古巴魯?”西澤爾沉默了片刻,開口問。
“你不需要考慮這個問題。如果沒有我,你已經死了。”亞古巴魯淡淡地說,“大前天的晚上,二王子打開了浮空城的防護屏障,往你的寢室放入了一個刺客。”
“刺客呢?”
“死了,被我扔進了海里。”
“真的么?”西澤爾問,“你的目標是王庭殿里的那些奇聞碎片對吧?你接近我,應該也是為了獲得那些碎片。”
“當然不是。”
亞古巴魯不以為然,甩了甩圓溜溜的尾巴。
它心說我的目標是把整個鯨中箱庭吞進肚子里,區區一點兒破碎片也太小瞧我了。
見西澤爾沉默不語,它繼續說:“你在想什么?”
“我一直在想,父王為什么明明一直待在王宮里,卻會染上黑死病。而且…整個鯨中箱庭只有父王患上黑死病,卻沒有其他人出現類似的癥狀。”
說到這里,西澤爾翻動書頁的手指一頓,視線停留在《世界奇聞年鑒》的其中一頁上。這一頁用文字和插圖詳盡地介紹著世代級奇聞“黑死病”。
他輕聲說:“只是以前我不愿意讓自己相信。”
“是你的兩個哥哥。”亞古巴魯說,“一定是他們和黑死教教主‘貝爾納多·愛德華’合作,給國王投毒。他們想趁著國王臥病在床的這段時間把你殺死,這樣他們才有機會搶走王位。”
“可我一開始打從就不想要和哥哥們爭奪王位。”西澤爾一字一句地說。
“這一切都由不得你。”亞古巴魯說。
西澤爾低垂眼目,沉默許久。
他說:“亞古巴魯,陪我一起環游世界吧。世界上遍布著各種各樣的奇聞碎片,就算是世代級奇聞我也能找給你。你沒必要惦記著王庭殿的東西,那樣很危險。”
亞古巴魯愣了愣:“好是好。但你真覺得自己能環游世界?”
西澤爾認真地說:“如果我跟哥哥他們說清楚,發誓離開鯨中箱庭之后不再回來。念在兄弟情面,他們應該會放過我…父王即使再喜歡我,看我消失那么久,應該也會打消讓我繼承王位的想法。”
他頓了頓:“這樣父王也不會被牽連了。”
亞古巴魯無奈地說:“這只是你的一廂情愿,他們憑什么賭你不會回來?又憑什么賭你回來之后不會變得更強,強得足以凌駕整個王庭?”
“不管你怎么說,我已經那樣做了。”西澤爾平靜地說,“剛剛在你睡著的時候,我用‘鴿子信使’給哥哥們遞去了一張信函。”
“你真傻。”亞古巴魯說,“我認為即使你說明白,他們也不會放走你。”
“怎么會呢?”
“不如我們來打一個賭,”亞古巴魯嘆口氣,“大王子和二王子很快就會派來下一批刺客,很可能就是今晚。”
西澤爾沉默一會,抬起頭來:“好,我和你打賭。”
“如果他們不愿意放過你,怎么辦?”
“伊喀爾已經死了,父王也已經被折磨成那樣了…如果我主動離開這里,哥哥們還不愿意放過我,那…”西澤爾頓了頓,低垂著頭,雪白的額發遮住他的臉龐。
“那我們…走著瞧。”
他輕聲自語著,眼角掠過一抹陰翳的余光。
亞古巴魯一愣,咕嚕咕嚕地喝了兩口海水,心說你也要成為黑化小學生?
西澤爾從那本《世界奇聞年鑒》里抽出了一根鳥羽。
他倚在椅背上,低垂眼簾,靜靜地盯著火紅色的鳥羽,羽毛的邊緣抖落著如同余燼一般的零星火點。
“不死鳥的羽毛到底有什么用呢?”亞古巴魯問,“李清平不會指望一根鳥毛能救你吧?”
西澤爾漫不經心地說:“李清平以前和我說過,‘不死鳥’不同于其他的通俗級奇聞,它是可以晉升。”
“晉升?”
“嗯。”
“從通俗級晉升為世代級奇聞碎片?”
“對。”西澤爾說,“李清平說只有他知道這件事,讓我不要和別人說。”他頓了頓,“李清平還說,等到那一天,他就把不死鳥送給我。”
“李清平真大方,世代級奇聞說送就送。”
“不然呢?”
“鯊鯊什么都不懂,鯊鯊只想吃。等李清平把不死鳥送給你后,可以給鯊鯊吃么?”
“你怎么什么都想吃?”
小鯊魚撇嘴:“你的管家來咯。我們不能說話了。”
它剛才豎起耳朵,聽出來一陣腳步聲自寢室外的走廊傳來。腳步聲的主人是西澤爾的新管家——“希瓦”。
就在這時,一陣輕緩的叩門聲悄然響起。
“三王子殿下,慶典開始了。”希瓦用低沉的嗓音說。
“來了。”
西澤爾把不死鳥的羽毛收入袖口中,而后抱起水晶球向著門口走去,推開了門。
希瓦看了一眼水晶球,欲言又止。
西澤爾跟隨管家離開了城堡,佇立在島嶼邊緣。漫天的飛魚從頭頂飛掠而過,海風自箱庭的底部吹過來。
他深吸了一口撲面而來的空氣,垂眼,俯瞰著鯨中箱庭的景象。
火燒般的天光下,箱庭世界正呈現著一片美好溫暖的光景。
正逢夏日慶典,那些原本散落在海面上的孤島緩緩浮動、嵌合,組成一片完整的大陸。這會兒,各個島嶼的居民們正如匯向大海的河流,源源不斷地向最中心的那一片島嶼聚攏而去。
中心島上人山人海。從上空放眼望去,人群密密麻麻,如枝頭上遷徙的蟻群。
管家希瓦背著雙手,側頭看向西澤爾。
他提議想用“浮空階梯”送他一程,但西澤爾搖了搖頭,喚出奇聞圖錄,從中取出了世代級奇聞——“圣誕雪橇”,捏碎。
橙色的光紋閃過,一聲悠長的啼鳴在半空之中蕩開。不多時,兩頭麋鹿拖拽著一條紅色的雪橇,裹挾著一片厚厚的風雪自血紅的天幕之下奔走而來。
最終停在了島嶼的邊緣,低垂頭顱等待著西澤爾的指令。
“既然如此,三王子殿下,請務必小心。”希瓦叮囑道。
“好。”
西澤爾面無表情地說著,抱著水晶球登上圣誕雪橇,麋鹿們踏空而行,向大海中心的那一片島嶼緩緩降落。
不一會兒,他們便登上了中心島。
穿梭在大街小巷上的人群宛如一首流動的音樂。路邊攤傳來一兩聲吆喝,扭頭望去漁民正販售著從海上打撈而來的奇異魚類。人們載歌載舞,在血色的天光下勾肩搭背,飲酒吟詩。
悠揚的風笛聲中,有人用桿子向上支起了一片撒滿香料和魚餌的漁網,游動在天幕下的飛魚群受到吸引涌動而來,向著城鎮灑落下紛紛揚揚的熒光,像是下起了一場大雪。
圣誕雪橇懸停于半空之中,西澤爾抱著水晶球,雪白長發在搖曳。
此時王后卡莉蓮娜從移動階梯上走了下來,她矗立于整座島嶼的中心,華貴雍容的長裙在風中飛舞,儼然成為了整個世界的中心。
島上的庶民們紛紛恭敬地退后,為她騰出了一片空地。
卡莉蓮娜微微一笑,從奇聞圖錄之中取出了一張橙色光紋的奇聞卡牌。
“那是什么?”亞古巴魯問。
“世代級奇聞,古羅馬斗獸場。”西澤爾說,“每年一回,到了夏日慶典的日子,父王便會在中心島釋放奇聞,搭建一片斗獸場…然后王庭隊的七人在斗獸場之中開始一場表演賽。這時候是整個鯨中箱庭最熱鬧的日子,所有人都會爭先搶后地涌入斗獸場來觀賽。”
他頓了一下,“因為父王生病了,所以今年由母后代替他釋放‘古羅馬斗獸場’。”
這一刻,卡莉蓮娜捏碎了手中的“古羅馬斗獸場”。
橙色光紋一閃而逝,大地震顫轟鳴。無數粗壯的羅馬石柱破土而出,覆蓋著青銅雕紋的拱門與階梯層層堆疊。
最終,交織成一座龐然無儔的環形建筑。
沙塵飛揚間,斗獸場的核心區域逐漸成型。鐵柵欄在觀眾席下方隆隆升起。
飛魚群灑落的熒光如碎雪一般飄落在石砌看臺上,血紅色的天光透過斗獸場穹頂的缺口傾瀉而下,為這座恢弘而古老的戰場蒙上一層光暈。
人群中歡呼的聲浪起伏沸騰,遮天蔽日的龐然巨影將夏日慶典的喧鬧盡數納入其中。
亞古巴魯睜大鯊魚眼睛,從水晶球中環顧四周,感喟地說:
“原來世代級奇聞里還有這種玩意?”
西澤爾見怪不怪,解釋說:“世代級奇聞分為許多種,不一定都是王庭隊那種戰斗型的奇聞碎片,例如‘圣杯’就是治療型奇聞,‘古羅馬斗獸場’則是建筑型奇聞。”
“鯊鯊明白了。”
亞古巴魯舔了舔尖牙,食欲大開,心說食物的種類繁多是一種好事。
卡莉蓮娜雙手收于腹前。她踏著浮空階梯,在群眾的簇擁聲中,緩步落到了王族看臺上,隨后扭頭看向圣誕雪橇上的西澤爾,向他招了招手。
西澤爾驅策圣誕雪橇,向王族看臺飛去,落到了卡莉蓮娜的身旁。
他下了雪橇,把圣誕雪橇收回奇聞圖錄之中,隨即抱著水晶球在王后的身旁坐下。
“母后,我來了。”他說。
“好孩子。”卡莉蓮娜說,“你怎么又把諾貝鯊帶上了?”
“這是父王給我的禮物,我想帶在身邊。”西澤爾頓了頓,“哥哥呢?”
“他們來了。”
卡莉蓮娜抬眼看向天空。
循著她的目光,亞古巴魯抬頭望去,大王子洛倫佐和二王子柯西莫出現了。他們身穿華貴的燕尾長衣,踏著銀白色的浮空階梯一步一步走來。
在他們身后跟著王庭隊的七人,以露絲和李清平為首。老樣子,只有李清平穿著一身黑色西服,其他人都穿著王庭隊的制服長袍。
隨著王庭隊和兩位王子出現,涌入斗獸場的人群之中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呼。人聲鼎沸,幾乎要將整個世界淹沒。
洛倫佐微笑著向他們招手;柯西莫繃著一張冷臉,雙手背在身后。
二人緩步走來,最終落到了王族看臺的下方,深深地看了一眼西澤爾,而后在王后左側的位置坐下。
西澤爾沒有搭理他們,只是默默地看著穹頂。
李清平捏碎卡牌。銀色光紋一閃而逝,不死鳥在半空之中膨脹,化作一條熠熠生輝的巨鳥,載著王庭隊的七人落入斗獸場的內部。
一場炎雨從他們頭頂紛紛揚揚灑下,點綴著一個個凜然的身影。
鋪天蓋地的尖叫和歡呼中,西澤爾忽然開了口。
“母后,”他扭頭看著卡莉蓮娜,低聲說,“等王庭隊之間的表演賽結束之后,我可以和二哥也來一場表演賽么?”
卡莉蓮娜微微一愣,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西澤爾,你…”她對上西澤爾的目光,喃喃地說。
“我認真的。”西澤爾面無表情,“這樣也可以讓大家看得開心,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