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飛廉對著幽羅子大聲咆哮的那一刻,他只感覺周身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地擠壓,似乎要將他從這個世界中硬生生“擠出去”。
幽羅子輕笑一聲,語氣里帶著幾分警告:“飛廉尊主,泄露天機是要承受后果的。你可別以為到了合道之境,便真能無法無天了。”
飛廉努力平復著心頭的驚濤駭浪,他收斂了氣勢,盡可能平靜地對幽羅子說道:“你的年歲,或許比魔門的歷史還要長,像是從天地初開之時就已存在。你一定知道許多天道的秘密。剛才我所見到的…你應該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告訴我,為何會是那般模樣?歸墟之中關押的那個人,是否與此有關?”
幽羅子卻搖了搖頭:“你太高看我了。我也不過是返虛境,哪里見過天道的真正模樣。剛才那扇門,也只有你才看得到。在我眼中,不過是一片朦朧的金光罷了。至于什么天地初開就存在,你覺得,有誰能活那么久嗎?”
雖說修士一旦踏入化神,便算是踏入了小長生的境界,理論上可以通過不斷更換肉身,來達到一種另類的永生。
但實際上,沒有人能靠著無休止的奪舍永遠活下去。
化神境的神魂固然強大,卻并非不受肉身的影響。
每一次奪舍,神魂都會潛移默化地被新的肉身所改變。性別、老幼、高矮胖瘦…一次兩次的細微變化無關緊要,但當你奪舍了十次,百次,每一次都在新的身體里度過數十年光陰,那些影響便會積少成多。
終有一日,你會連自己最初是誰都漸漸淡忘。
魔門的典籍中,就曾記載過這么一位化神修士。他前后奪舍的次數已不可考,年紀比最初的十八位魔尊加起來還要大上幾輪。
但他的結局,卻是徹底迷失了自我,甚至忘記了自己曾是一名修士,最終以一個普通凡人的身份老死。
修行本就是凡人為突破生死界限而逆天而行,不進則退。
化神境,不過是在求長生的道路上一個可以暫時歇腳的驛站,卻并非終點。
飛廉卻盯著幽羅子,緩緩說道:“人或許活不了那么久,但你又不是人。幽羅子,我很清楚,你其實是成了精的妖怪,與那些蜃妖并無本質區別。”
被當面揭穿了身份,幽羅子卻絲毫不在意,反而笑了起來:“差別可大了。我是受恩主點化成精,是有跟腳的妖怪,可不是蜃妖那種山野精怪能比的。”
飛廉眉頭微皺。
在他看來,憑借自身修煉成精,理應更為強大。為何幽羅子反倒覺得被人點化更好,甚至露出一副頗為得意的模樣?
他追問道:“所以,歸墟之中關著的,就是你的恩主?也是一位極為厲害的妖怪?”
“不錯,正是我的恩主。只是…用厲害來形容,未免有些辱沒了他。”幽羅子說著,話鋒一轉,催促道:“事不宜遲,我們現在就動身,前往歸墟。”
飛廉卻沒有動,他靜靜地站在原地,說道:“恐怕,此事還需再商議一番。”
幽羅子的雙眼中,毫不掩飾地透出森然的殺氣,她聲音冰冷地問道:“飛廉,你要食言?”
飛廉卻理所當然地回應:“如果仙界真是那傳說中的天堂勝景,是人人都向往的極樂之地,我又有何理由食言?將你的恩主放出來,我便立刻飛升仙界,享我的清福去。不管他是要屠盡天下凡人,還是毀滅這個世界,都與我再無干系。”
“但現在…食言又如何?我總不能親手將自己送上死路。”
幽羅子的恩主雖是妖怪,但恐怕與傳說中的真仙也相差無幾。一位已經長生得道的存在,為何會被人關押在這凡間的海底深處?
聯想到剛才自己透過那扇門所窺見的,那片殘破得宛如廢墟般的天外世界,飛廉開始懷疑,所謂的“飛升”,很可能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巨大的謊言。
只可惜,所有飛升之人,都再無音訊。而合道境的修士,又受到天道法則的嚴格限制,無論看到了什么,都無法向外人透露分毫。任何試圖泄露天機的行為,都會立刻招來天道的嚴厲反噬。
飛廉很清楚,想從前人的筆記中找到相關記載是不可能的事情。
沒有人可以永遠留在凡間。
要么死,要么飛升。
這個道理,飛廉比誰都明白。但他現在,還能在凡間滯留許多年。何必急于一時去打開歸墟之門,面對一個被囚禁了不知多少歲月的恐怖存在?
幽羅子徹底撕下了往日那副嬌柔魔女的偽裝,她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威脅。
“飛廉,你當真要食言?!”
飛廉也沒有絲毫退讓,直言道:“除非你能解開我心中的疑惑,否則,你就慢慢等著吧。等到我壽元將盡,不得不飛升的那一天,或許我會考慮去幫你打開歸墟的大門。”
幽羅子見他真的翻臉不認賬,一股怒火直沖頭頂,讓她氣得渾身發抖。
“你別忘了!在這天下,若說有誰能克制你的言出法隨,便非我莫屬!你不要逼我與你拼個魚死網破!”
“呵,那你大可以試試。”飛廉冷笑道:“我也很想看看,你究竟能不能將我的話扭曲成別的意思。”
幽羅子能操控天下的聲音,不管是傳播還是聆聽,都受她控制。
而飛廉修煉的神通是言出法隨,必須開口說話才行。
表面看來,幽羅子正是飛廉最大的克星,但飛廉卻絲毫無懼。
哪怕是五行相克也是要計算體量的,杯水救不了大火,如今飛廉已經是合道境,修為遠遠凌駕于幽羅子之上。
如今的他,呼風喚雨,移山填海,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
幽羅子想要扭曲他的話語,不知道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幽羅子恨得咬牙切齒,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但理智告訴她,自己確實沒有十足的把握能與飛廉拼命。
即便當初合作之時立下了最嚴苛的誓言,可那種虛無縹緲的東西,誰知道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會應驗在飛廉身上。
她要的不是飛廉未來遭受報應,她要的是現在就打開歸墟之門。
無盡的憤恨在胸中翻涌,最終卻只能化作無奈。幽羅子強行壓下心頭的殺意,深吸一口氣,語氣生硬地說道:“好,那我們各退一步。你想知道天道的秘密,這世上沒有人比我的恩主更清楚,你可以親自向他求教。”
飛廉像是聽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話。
“求教之前,先把他放出來?幽羅子,如此愚蠢的計策,你也說得出口?看來你是真的病急亂投投醫了。”
他現在已經打消了立刻飛升的念頭,自然是要先在凡間好好享受一段無敵的時光。無論他對天道的真相有多么好奇,現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絕不可能去觸碰歸墟那個麻煩。
幽羅子卻搖了搖頭:“非也。你忘了我的神通么?天下間的任何聲音,只要我想聽,便都能聽見。我同樣能將聲音,傳入任何人的耳中。歸墟的大門雖然封閉,但我依舊可以代為傳話。”
“如果你想知道這天道為何會是如今這般模樣,普天之下,只有我的恩主能給你答案。等你知曉了全部的真相,自然會明白自己該如何選擇。”
飛廉的眉頭緊鎖起來,陷入了沉思。
這確實是一個聽上去可行的辦法。合道境的修士只能窺見天道一角,無法得知全貌,任何試圖泄露天機的行為都會招致反噬。但一位真正的仙人,或許真的能夠無視這些限制,為他解開所有的謎團。
唯一的問題是,幽羅子能承受住嗎?
僅僅是轉述旁人的話語,哪怕只是將那位歸墟囚徒的聲音原樣傳遞出來,恐怕也等同于泄露天機,同樣會遭受天罰。
“幽羅子,你確定自己能辦到?這也算是泄露天機。歸墟里那位或許不在乎,但你,承受得住那份代價嗎?”
幽羅子忽然笑了起來,那笑容里帶著一絲自嘲和決絕。
“你怎么反倒關心起我來了?我要是真遭了天譴,魂飛魄散,對你來說豈不是一件好事?連賴賬的功夫都省了。”
“我不過是怕你故弄玄虛,用些編造出來的假話來騙我。”
“我從未見過所謂的天道。如果這樣,我還能編出足以騙過你的謊言,那你這位堂堂的飛廉魔尊,還不如現在就找塊豆腐撞死算了。”
飛廉這次沒有再反駁。他看得出來,幽羅子的話并非虛張聲勢。為了救出歸墟里的那位囚徒,這個魔女,已經做好了付出一切的準備,包括自己的性命。
“好。”他沉聲說道,“既然你有這份勇氣,我自然奉陪。我也很想知道,這世上隱藏得最深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幽羅子緊繃的身體終于松弛下來。
“那就隨我來。我無法隔著無盡深海與恩主溝通,必須要在歸墟的附近,才能勉強做到。”
飛廉猶豫片刻,點頭道:“好,我還沒見識過歸墟的模樣,正好趁此機會見識一番。”
蜃樓派山門之內,此刻已然亂成一鍋粥。
群龍無首的修士們分成了兩派,一部分人聲嘶力竭地哭喊著要為掌門報仇,要血債血償。而另一部分人,則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的家犬,面如死灰癱坐在地上,眼神空洞而絕望。
曲衡看著這番景象,只是在心中不住地搖頭。
這蜃樓派已經廢了。
掌門尹小霜只余一縷殘魂,副掌門周朗公然背叛師門,最后還被魔頭帶走了一半以上的門派長老。
短短一日之間,兩任掌門盡沒,長老會減員過半。這座屹立了數千年的仙家大派,根基已然被徹底挖空。
雖說山門猶在,護山大陣尚能運轉,但最重要的人心與斗志已經徹底喪失。
在這一片混亂之中,唯一還算能保持鎮定的,便只有那位應長老了。他強打精神,試圖組織人手,收拾殘局。倘若由他來主持大局,或許還能為蜃樓派保留下幾分元氣。
然而,曲衡帶來的消息讓他遭了責難。
“那魔頭臨走之時,親口讓你應長主持蜃樓派的事務?”
“你們之間是不是早有勾結!”
“就算沒有勾結,那也是嫌疑重大!一個與魔頭有染之人,如何能領導我們蜃樓派!”
質疑與憤怒的聲浪,瞬間將應長老淹沒。
沒有人知道,這其實是尹小霜在被帶走前,留下的最后一道命令。
當時,急于求成的幽羅子并沒有足夠的耐心去慢慢消磨尹小霜的意志,因此,她答應了尹小霜提出的許多條件。其中之一,便是帶走那些親近周朗、心懷異志的長老弟子,而將尹小霜認為忠誠可靠的人留下來。
應長老,本就是尹小霜親自選定的代掌門。
只可惜,幽羅子和飛廉的手段玩得太過漂亮,臨走時故意點出應長老的名字,輕飄飄的一句話,便將這位忠厚的老實人也一同拖入了泥潭。
看著這群人吵吵嚷嚷,互相指責的丑陋模樣,曲衡終于失去了耐心。
“蜃樓派遭逢大變,各位的心情我能理解。”他提高音量,聲音中帶著一絲不耐,“但如今正魔大戰已然開啟,今日的損失固然慘重,可眼下最該做的,是先振作起來!你們還是先選出一位能主事的人,再商議如何應對。在這里哭哭啼啼,除了浪費時間,毫無用處!”
若是放在平時,一向以和事佬面目示人的五蘊真人,肯定會站出來打個圓場,勸說曲衡不要說這種風涼話。
然而此刻,五蘊真人卻完全沒有心思去管眼前這群蜃樓派弟子的死活了。
飛廉已經合道。
就在不久之前,那種天道震蕩的恐怖感應傳到每一個修士身上。
五蘊真人等返虛境修士曾試圖聯手前去阻止,結果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原先是正道擁有兩位合道境戰力,如今卻變成了魔門獨占一位。此消彼長之下,局勢已經徹底逆轉。
更要命的是,飛廉修煉的“言出法隨”神通的詭異霸道,根本防不勝防。
當初他還只是返虛之時,便已讓眾人吃盡了苦頭。如今他高出一個大境界,五蘊真人擔憂對方只需要一句話,就能將他們這些所謂的正道高人全部抹殺。
蜃樓派的事情,他不想管,也管不了了。
五蘊真人現在唯一想的,就是如何應對這滅頂之災。他轉過頭,望向身旁一直沉默不語的玉璣道長,聲音干澀地問道:
“道友,不知以你的劍術,能否對付那個魔頭?”
以往都是清河劍派力挽狂瀾,這位玉璣道人接任清河掌門以來還沒什么亮眼的表現,不知道他學了張奇的幾分本事?
若是能有一半,說不定就能將飛廉一劍斬了。
誰料,玉璣道人卻說:“我不懂劍術。”
五蘊真人愣了一下,連忙說:“道友,如今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玉璣道人搖頭道:“不是玩笑…不過,說來話長,若是想要對付合道境的魔頭,就只能向黃泉宗借一件寶貝了。”
曲衡疑惑道:“我黃泉宗有什么寶貝能對付飛廉?我怎么不知道?”
玉璣道人說:“那半葫蘆劍氣,我師父張奇留下來的,最后的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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