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玉郡主…”
這四個字,仿佛一根早早插在指頭上的木刺,以為已經不見了,但某一天突然就會被刺痛,然后想起當初。
紅玉郡主之死,是他修行路上第一件“意難平”。
那是在他尚且初出茅廬之時,遇到的一個如風中殘燭般的女子。一個自幼便被魔頭玩弄于股掌的孤女,一生的悲歡離合皆是身不由己的提線木偶。
她曾于絕境之中,奮力一搏,只為求得片刻自由。
可最終,她還是在他面前化作漫天光點,魂飛魄散。
那決絕的一幕,陳業至今記憶猶新。
只可惜當時的陳業尚未練成十八層地獄的神通,無法審判其善惡,只能眼睜睜看著她煙消云散。
后來,他帶著藍玉重返皇城,曾特意去尋找她的墳塋,哪怕只是一個衣冠冢,也想上一炷香,祭奠當初的相遇。
然而,兩人尋遍了皇室陵園,也找不到紅玉郡主的竟無半點痕跡,仿佛這位郡主從未存在過。也不等陳業調查清楚,馬上就遇到魂尊麾下的魔頭,此事便又擱置了。
而此刻,在這戒備森嚴的深宮之內,他竟又一次聽到了她的名字!
一瞬間,陳業的心神劇烈震蕩。震驚之余,又隱隱有些期待。
難道紅玉郡主真的沒死?當初的一切,只是她為了脫身而演的一場騙局?
又或者,這是魂尊的手段?
一個惟妙惟肖的贗品,一個用以操控皇權的嶄新傀儡?畢竟,有什么比皇帝最疼愛的女兒,更能影響他的決定?
無數疑惑如亂麻般在心頭纏繞,陳業的眼神變得深邃而復雜。但他身形未動,依舊隱于暗處,并未跟隨那兩個太監前往。
事有輕重緩急。
玉璣道長和清河劍派的同道們正在九州各地奔走,為天下蒼生與魂尊的陰影賽跑。自己身為此次行動的主導者,更不應因一己私情而節外生枝。
只要“紅玉郡主”真的活著,無論是故人還是畫皮,總在那里,跑不掉。待此間事了,再來慢慢揭開真相也不遲。
陳業強行按下心頭的波瀾,收斂心神,正欲轉向皇城深處,去尋那真龍天子。
可那兩個小太監壓低了的、帶著焦急的對話,又清晰地飄入他的耳中。
“再快些!郡主若是吃不上這口剛出爐的桂花糕,發起脾氣來,皇爺見了,咱們的腦袋可就真保不住了!”
“唉,誰說不是呢。咱們這位紅玉郡主,圣眷之隆,真是前所未有。你瞧瞧那些皇子殿下,哪個不是天天卯時就去給皇上請安?到了郡主這兒倒好,反倒是皇上日日都往她宮里跑,噓寒問暖。”
“噓——小聲點!誰讓當今圣上子嗣雖多,卻唯有這么一位掌上明珠呢?不捧在手心里疼著,還能如何?”
兩人的交談聲漸行漸遠,身影匆匆沒入了遠處一座燈火通明的華美宮殿。
黑暗中,陳業無奈一笑。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自己正愁在這偌大皇宮中如何精準定位皇帝,他們倒是指了一條明路。與其大海撈針,不如守株待兔。
去那所謂的“紅玉郡主”的寢宮等著,豈不更省事?
陳業改變了方向,跟隨兩個小太監往前走,他倒要看看,這紅玉郡主究竟是本人,還是偽裝的假貨。
那兩個小太監的腳步快而碎,顯然對此路徑爛熟于心。
他們提著宮燈,在錯綜復雜的回廊間穿行,不消片刻,一座宏偉得近乎夸張的宮殿便出現在眼前。
殿宇飛檐翹角,如欲振翅的鳳凰;琉璃瓦在稀疏的星光下,反射出幽深而華貴的光澤。殿前廣場皆由白玉鋪就,一磚一石都透著奢靡。
這股撲面而來的富麗堂皇,竟讓陳業恍惚間想起了當年崔縣縣令那極盡鋪張的府邸。
看來,這位“紅玉郡主”,所受圣眷之隆,一如既往。
陳業的身形與陰影融為一體,如同一個幽靈尾隨而入。他看著那兩個小太監小心翼翼地將食盒交予門前的一名宮女,隨后那食盒又經過了至少四名宮女層層遞手,每一名宮女的服飾都比前一名更為華麗,規矩也更為森嚴,最終才被送入一座雕梁畫棟、暖香四溢的內室。
陳業輕輕飄到窗格之外,目光透過精雕細琢的窗欞,落向了室內的那名女子。
她確實是紅玉郡主當初的模樣。
明眸皓齒,容顏俏麗,一頭青絲如瀑,隨意地挽著。胸前佩戴著一條纖細的赤金項鏈,項鏈下墜著一枚鴿血紅的寶石,流光溢彩,與她雪白的肌膚相映成輝。
她與故人沒有絲毫差別,至少在陳業的記憶里找不到任何差異。
然而,這僅僅是形似。
陳業記憶中的紅玉郡主,眉宇間總縈繞著一抹化不開的愁苦與哀傷,眼神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而眼前的女子,眼波靈動,嘴角噙著一絲嬌憨的笑意,舉手投足間滿是養尊處優的慵懶與嬌貴。
這,才是一個真正受盡帝王寵愛的公主應有的模樣。
陳業眨了眨眼睛,雙眸便化作金色。
在靈目觀察之下,女子的周身確實有微弱的靈氣流轉,修為堪堪達到氣海境。更重要的是,他沒有發現任何幻術或易容術的痕跡。
這位紅玉郡主…竟然是真的長成了這副模樣。
這就有些詭異了,是死而復生,還是說,眼前這位又是當初那故人的“姐妹”?
按照當初紅玉所說,她本就不是真正的皇室血脈,而是那老魔頭以秘法迷惑了整個皇室,安插進來的一枚棋子。天吳老魔將紅玉郡主作為招牌,在深宮中養育自己的血脈后裔,只為在其中篩選出最完美的容器,供自己奪舍重生。
紅玉郡主不止一次見到自己的兄弟姐妹慘死魔頭之手。
魔門手段有許多殘酷得令人發指,殘殺親生兒女在里面都排不上號。
而按照紅玉郡主所說,她拼盡全力,也只保下了妹妹藍玉一人。
也正是因為背負著這份血海深仇與無盡的愧疚,她才在最后關頭選擇了自我消散,不愿獨活。
一個臨死之人的遺言,一個因愧疚而赴死之人的泣訴,應該不會作假。
既然她說幸存者唯有藍玉,那么,眼前這個又是從何而來?
一個本該不存在的人,活生生地坐在這里,享受著本該屬于那個悲劇女子的榮華富貴。
陳業恨不得立刻將此女拿下,拷問其來歷。但陳業最終還是按下了這股沖動,此刻打草驚蛇絕非上策。
皇帝才是此行的首要目標。
他收斂起所有氣息,如同一尊完美的石雕,靜靜地“掛”在窗臺上,耐心等待。
天色逐漸亮起。
陳業看著那位郡主慢條斯理地用完那碟精致的桂花糕,又百無聊賴地鋪開宣紙,提筆練了一陣書法,字跡娟秀,頗有風骨。
終于,就在陳業幾乎要失去耐心之時,宮殿之外,傳來一聲尖銳而悠長的唱喏。
“皇上駕到!”
陳業松了口氣,終于等到了,這位皇帝還真是天天來看女兒啊。
唱喏聲落,一名身著明黃龍袍、面容儒雅的中年男子便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進來。
他雖已年過半百,但保養得宜,步履穩健,看著就是那種不怒而威的帝王。
但陳業只看一眼就知道,眼前這皇帝的年紀有問題。
他種了光陰箭,而且恐怕不止丟了十年時光。
這人外表看起來還算精神,但其實已經氣息衰老,估計要不了幾年就會老死。
陳業也不去深究為何皇帝也要借命了,想要忽悠一個皇帝實在太簡單,隨便騙他吃兩枚丹藥,說是延年益壽,血丹就足以達到這個效果。
等他放松警惕,再騙他光陰箭能讓他得到“天啟”,掌握未來,諸如此類的說辭可以有很多版本,然后就能給他種下光陰箭了。
當然,更簡單的辦法就是趁他不注意,往他身上直接戳兩支光陰箭,保證皇帝也只當是做了個噩夢,什么也察覺不到。
方法有太多,強硬或者瞞騙都無所謂。
不過既然皇帝種了光陰箭,那他就必須要換掉。
皇帝進了紅玉郡主的寢宮,目光落在女兒身上,所有的威嚴瞬間融化,眼里就只剩下慈愛與寵溺。
“紅玉,今日可還好?那幫御廚做的點心,還合你的胃口嗎?”皇帝的聲音溫和得不像一位君王,倒像個尋常人家的老父親。
“父皇!”紅玉郡主立刻放下手中的毛筆,像只歡快的蝴蝶般迎了上去,親昵地挽住皇帝的手臂,撒嬌道:“父皇怎么才來,女兒都等您半天了。桂花糕還行,就是甜了些,下次讓他們少放點糖。”
“好,好,都依你。”皇帝哈哈大笑,滿眼都是對女兒的疼愛,“朕這不是一下朝就趕過來了嗎?今日是想要去游園,還是要去狩獵?朕都可以陪你。”
父慈女孝,其樂融融。這一幕,若非親眼所見,陳業還沒想到皇帝家還能這么溫馨。
不過他也沒空繼續觀察,只見陳業隔著窗,對那皇帝輕輕吹出了一口氣。
這一口乃是凡人肉眼不可見的玄陰之氣,無色無味,來自幽魂自身的氣息,正是陳業從萬魂幡中取出。
“…阿嚏!”
正在與女兒說笑的皇帝,毫無征兆地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身體不由自主地一顫。一股突如其來的寒意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讓他瞬間打了個哆嗦。
這幽冥之氣本就對人有害,更何況這皇帝年老體衰,幾乎是馬上就有了反應。
“父皇?”紅玉郡主關切地問。
“無妨,許是方才在殿外吹了風。”皇帝擺擺手,想強撐精神,但一股難以言喻的疲憊與不適感卻如潮水般涌來。他只覺得頭重腳輕,四肢發軟,眼前甚至微微有些發黑。
他話音未落,身子便晃了晃,被身旁的太監總管連忙扶住。
“傳太醫!”
隨著總管太監一聲令下,宮殿內頓時亂作一團。
消息如風一般傳遍了整個皇宮。龍體抱恙,這可是天大的事!不過半個時辰,皇帝的寢宮外便跪滿了焦急等候的皇子與妃嬪。
幾名最受器重的皇子被允許入內探望。寢宮內,龍涎香的暖意中夾雜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藥苦。皇帝面色蒼白地躺在龍床上,氣息微弱,而紅玉郡主則在床邊伺候著。
“太醫,父皇究竟如何?”一名頭戴金冠、神情倨傲的皇子厲聲問道,正是當朝二皇子。
“回殿下,陛下乃是風寒入體,加之近日操勞國事,一時心力交瘁,只需靜養幾日便可。”太醫雖然說得很篤定,但內心總覺得有些不對,皇帝陛下這風寒來得太急,不符合常理。
但不管如何,當太醫的斷癥時可以模棱兩可,但絕不能支支吾吾,一旦遲疑,就會被怪罪。所以必須是風寒,必須臥床調養。
二皇子聞言,猛地轉頭,目光如刀,直刺向一旁垂淚的紅玉郡主:“靜養?父皇龍精虎猛,早朝時還好好的,為何一來你這宮里便染上風寒?紅玉,你安的什么心!是不是你害了父皇!”
“二哥!你胡說什么!”另一名面容溫潤的皇子立刻站了出來,將紅玉郡主護在身后,正是三皇子。“父皇偶感不適,你身為兄長,不思為父皇分憂,卻在此無端指責妹妹,是何道理!”
“我無端指責?這宮里誰不知道,父皇對她言聽計從!若非她整日纏著父皇,父皇豈會勞累至此!”二皇子咄咄逼人。
“夠了!”一直沉默的太子低喝一聲,扶著床沿,滿面愁容,“父皇病重,你們竟在此爭吵,成何體統!”
三位皇子吵成一團,紅玉郡主卻一直沉默無語,只是聽到有人將罪責怪在自己身上時,她便選擇了告退,留下幾位兄長在這里吵鬧。
寢宮之內,皇子們爭先恐后地表現自己,也不管皇帝現在看不看得見。
演戲就是這么演,至少要演給自己的支持者看。
陳業隱于梁上,將這一切盡收眼底。
一堆皇子爭執之時,他在意的不是誰態度如何,也不是誰的品性如何,反正當了皇帝的人就不能算常人,立場品性都會隨之而變化。
陳業在意的只有他們的年紀。
按照他們相互之間的稱呼,太子最大,是嫡長子,結果二皇子和三皇子的真實年齡卻比太子還大。
毫無疑問,這兩人也種了光陰箭。
當真是好狠的算計,老皇帝種了光陰箭不說,皇子也沒放過,魂火尊主這招著實是高明,要不是遇著陳業這種人,怕是正道諸派都束手無策,你總不能讓正道去玩大屠殺,或者支持一個平民造反推翻前朝。
陳業又在這寢宮等了一會兒,更多的皇子聞訊前來,寢宮里吵得更加厲害。
有些皇子沒辦法從外表上判斷是否種了光陰箭,但陳業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標人選。
八皇子…今年十二歲。
年紀最小的一個皇子,正因為他年紀太小了,所以不可能種了光陰箭。不然兩歲突然變成十二歲,皇宮豈不是亂成一團了?
十二歲當皇帝也不是不行,給他準備幾個誥命大臣就行了。
人選已經選好,剩下幾個皇子也讓他們偶感風寒就可以解決。
然后就是大臣的選擇了。
陳業正要到門外去悄悄,卻突然感應到有一股不弱的靈氣變化。
陳業仔細一瞧,正是紅玉郡主寢宮的方向。
這一次,陳業沒有猶豫,迅速飛到紅玉郡主的寢宮,找到了正在閨房種尋摸著什么的郡主。
只見她在衣柜上摸了個機關,一處暗格緩緩打開。
暗格之中,赫然擺放著一個黑漆木盒,以及一方古樸的白色玉盤。
紅玉郡主打開木盒,里面就放著一整盒的光陰箭。
陳業頓時捏緊了拳頭,難道皇帝與那些皇子所種的光陰箭,全是這紅玉郡主動的手腳?
剛才皇帝與郡主那父慈女孝的模樣,原來全是裝出來的?
陳業苦笑,看來眼前之人根本不是當初那位紅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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