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室之內,檀香裊裊,茶霧蒸騰。陳業的指節,有節奏地輕輕叩擊著面前的紫砂茶杯,發出清脆而沉悶的聲響。
這靜室之中,除了清河劍派的玉璣道長,還有蘇純一等清河劍派弟子,一群前輩高人坐在左邊,仔細聆聽這位黃泉宗宗主說話。
至于右邊,則是一群被陳業請來的通玄境修士,以云麓仙宗的余慎行為首,也是正襟危坐,不敢露出半點懈怠的表情。
“那魂火尊主所用的‘光陰箭’歹毒無比,它并非直接殺人,而是跨越時光,奪取壽元,還將魂尊的分魂種入凡人之中。中箭者看似無恙,實則已是行尸走肉,隨時可能被那魂尊所控,成為其滅世的棋子。如今的中原朝堂,從龍椅上的天子,到滿朝文武,恐已淪落大半。”
陳業的聲音不高,卻字字如冰,讓室內的溫度都仿佛降了幾分。
“所以,必須換。從皇帝到每一個可能被波及的封疆大吏,一個不留。”他抬起眼簾,眸光冷肅,“寧可錯換,不可放過,要將這魔頭的分魂全部隔絕出朝廷之外。”
此番言語,已非簡單的干涉皇權,而是要以仙家手段,行廢立之事。
若是旁人這般說,只會落得一個“閑的沒事干了么”的嘲諷。
人間皇權,于真正的求道者眼中,不過是過眼云煙,百年一夢。他們追求的是與天地同壽,與日月爭輝,哪有閑工夫理會凡塵俗世的權力更迭?彈指一揮間,或許便已是一個皇朝的興衰。
對絕大多數修士而言,百年光陰不過一兩次長短不一的閉關。稍有懈怠,大道之門便可能永遠對你緊閉。
但陳業不太一樣,從出道開始,陳業對凡人的生死就特別上心,若非如此也難以得到清河劍派的青睞。
而且陳業屬于修行者里的異類,一年通玄,世所罕見。對他而言,壽元太過充足,短時間內根本不用擔心。
因此,他比旁人的閑心更多,這行俠仗義的時候便也比別人多些。
所以當玉璣道長說換個皇帝時,陳業不僅沒有反對,還有點躍躍欲試。
他本就不喜歡封建帝制這套規矩,他在北疆也是仙凡兩分凡人自治的制度。
黃泉宗高懸于天際,不向凡人征繳一粒米,也不干涉城鎮村落的律法權責。
他一手扶持起來的城隍體系,職責也無比清晰:平日享受人間香火,庇護一方水土安寧,危難時顯靈救苦,僅此而已。
至于凡人婚喪嫁娶、富貴功名,一概不理。他曾親口下令,禁止城隍插手任何部族頭人的選舉,更不許回應那些祈求個人私利的禱告,違者斷絕香火,永久放逐。
凡人若只知求神保佑,那脊梁骨便永遠挺不直,變成只會磕頭的廢物。
超然物外,才是修行者應有的格調。
不過現在為了天下萬民,陳業只好出手當個反賊了。
陳業語氣凝重地說:“如何保證京師禁軍不亂?如何保證邊關守將易人后,敵國不會趁虛而入?如何安撫天下悠悠眾口,不至于民怨沸騰,烽煙四起?又如何壓制那些野心勃勃的皇子,讓他們不敢在此刻上演‘九龍奪嫡’的鬧劇?”
“稍有不慎,魂火小兒的滅世大計尚未發動,我等先親手將這人間化作煉獄,屆時死傷的生靈,恐怕比他出手更多。”
陳業將這一系列盤根錯節的難題盡數拋出,目光落向玉璣道長,畢竟在座之人地位最高就是他,總得先征求他的意見。
玉璣道長捻著自己雪白的長須,先是露出思索的表情,隨即漸漸化為一片茫然。
他沉默了許久,久到陳業以為他已入定,才悠悠開口:“貧道修行數百載,只知斬妖除魔,劍問長生。卻不想這凡間的帝王更替竟有如此繁復的學問。陳宗主,具體計策,還是你來決定。”
陳業端著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微微一僵。
他差點忘了,眼前這位可是少年時便被扔進清河劍派的劍冢,閉關數百年才剛出山門的年輕老前輩。論神通法術,玉璣道長是當世頂尖;可論這人間權謀,他恐怕還不如一個官場小吏。
看來玉璣道長是指望不上了。
一旁的蘇純一見狀,掩唇輕笑,對陳業說:“先生心中既有乾坤,便放手施為便是。”
玉璣道長聞言,也頷首道:“不錯,此事關乎天下蒼生,我清河劍派責無旁貸。你盡管放手去做,需要貧道做什么,直說無妨。”
陳業看著玉璣道長那坦蕩而真誠的眼神,心中不禁失笑。這清河劍派,從上到下,當真是一脈相承的“純粹”。
轉頭望向另一邊,陳業問余慎行道:“兄長可有建議?不妨直說?”
余慎行苦笑道:“陳宗主又不是不知道,我云麓仙宗當初救災時弄得焦頭爛額,若非你在信中教我如何處置災民,恐怕早就鬧成民變了。這凡俗之事我等也是一竅不通,全聽陳宗主的命令便是。”
陳業無奈,看來想找個人分憂都難。
不過,這樣也好。
他最煩的便是無休止的扯皮會議。三天之后,他和葉辰還有一場賭斗,如今時間緊迫,不容絲毫耽擱。
陳業緩緩放下茶杯,杯底與桌面碰撞,發出一聲清越的輕響,仿佛是堂上主官拍了驚堂木。
“既然如此,我便當仁不讓了。三日之內,我要那中原皇朝從皇帝到大臣,都換一遍。”
中原皇朝,疆域之遼闊,遠超陳業前世所知的任何一個封建王朝,這九州之地大得飛也要好幾天。
他時常好奇,在這樣一個通訊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的時代,這龐大的帝國是如何維系統一,如何保持政令通暢的。僅僅一道旨意從京師傳至邊陲,便需數月之久。
但此刻,陳業無意深究這帝國的運轉之理。
他不是來改革制度的,他是來換人的。
一張巨大的地圖在他面前徐徐展開,中原九州之地盡在其中,也是陳業好不容易才從云州總督府里面翻出來的。
陳業手指往地圖上一戳,對眾人說:“中原設九州,每州皆有總督、巡撫、布政使、按察使…就算只動這些封疆大吏,加起來便有數十人之多。”
指尖再移,落在那輿圖中央,光芒最盛的京師之地。
“京中六部九卿,朝堂之上,有資格面圣者,一言一行皆可影響天下走向。這些人,更是要換個干凈。如此算來,名單上至少有數百人。”
三日之內,顛覆一個皇朝的上層結構。這于凡人而言是癡人說夢,但于修行者而言,卻可以一試。
陳業心念一動,神識涌出,數十枚空白玉簡懸浮于前。他的意志如刀,在玉簡內部飛速刻下一個個名字、官職與所在地。片刻之后,玉簡分發至在場的清河劍派修士與一眾通玄境高手手中。
“諸位,”陳業聲音平靜地宣告:“任務很簡單,三日之內,讓名單上的每一個人,‘臥病在床’。”
他特意加重了“臥病在床”四字。
“我們不是屠夫,不取性命,也不是莽夫,不搞當場廢立。這些疑似被‘光陰箭’侵蝕的官員,讓他們暫時‘病倒’,是目前最穩妥的辦法。對天下百姓而言,這些位高權重者告病幾日,或許還是件好事。”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眾人,將計劃娓娓道來:
“中原皇朝自有其官僚體系,主官病倒,副手會立刻頂上。這幾日之內,亂子出不了。諸位的首要任務,是以秘法暗中觀察,這些臨時代管的副手,是否也已被‘光陰箭’所控。
“若是,便如法炮制,也讓他‘臥病在床’。如此層層篩選,直至確認接任之人,干凈純粹,絕無問題為止。
“其后,你們要做的,便是暗中出手,為這位新任者掃平障礙,保他能迅速掌管局勢,同時確保那些‘病倒’的權貴,短時間內下不了床。不用擔心無人可用,當官這事,一個凡人不干了,有的是凡人爭先恐后地接手。”
“記住,”陳業的語氣變得嚴肅,“手段務必隱秘,讓他們看起來就像是偶感風寒,或是積勞成疾,切不可驚動其心腹,引發權斗的猜疑。一切,以穩住地方局勢為上策!”
他言簡意賅,但其中的雷霆手段已讓在場修士心頭凜然。
三日之內,皇朝上下數百名高官同時“告病”,正常人都會嗅到陰謀的氣味。若由凡人來做,必將是烽煙四起,天下大亂。
但由修行者來做,卻是游刃有余。一道不起眼的咒,一方難以察覺的術,便能讓你病得合情合理。
“當然,”陳業嘴角勾起一絲冷笑,“螻蟻總有不自量力者。若是有人起了疑心,想領兵作亂,也無妨。
“叛軍剛起,諸位便讓他們見識一下修仙之人的手段,等他們一覺醒來,刀槍劍戟皆化為鐵水,森森甲胄已成齏粉,甚至連一根像樣的木棍都找不到。我倒想看看,他們赤手空拳,如何造反?
“若有亂匪欲趁機劫掠,魚肉百姓,諸位只需略施小術,便可叫他萬馬齊喑,人仰馬翻,戰馬跑不起,人也直不起身。”
說到此處,他掌中浮現出數面玄黑小幡,正是黃泉宗特色的萬魂幡。
“最后,帶上此幡。若實在有難以分辨之人,便放出其中陰兵,好好拷問一番,自然就能分清真假。”
陳業的計劃很粗糙,幾天之內想要面面俱到本就不可能,但修行者有神通法術,根本不需要太過仔細,凡人也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這計劃龐大,光憑陳業一人那是分身乏術,但他身后站著的是整個清河劍派,是一群修為精深的通玄境修士。
必要時,他甚至可以調動北疆之地的所有城隍陰神。
如此磅礴之力,給一個凡人皇朝刮骨療毒,換上一身新血,并非難事。
“最后,我要提醒諸位,中原各處依舊有魔頭潛伏,一定要萬分小心。所以,我想請清河劍派諸位前輩護法,保證每一州都不會出意外。”
這是整個計劃里面最大的危險,一旦這些凡人身邊有魔頭潛伏,陳業派出去的修士自然要與之爭斗。
魂火尊主可是能以光陰箭速成化神境修士的手段,再弱的化神也比通玄境高出一個境界,魯莽行事容易出意外。
所以,必須要請清河劍派的修士保駕護航。
玉璣道長居中策應,任何人遇到危險,他都會破空而至,保證不會出現差錯。
陳業能做的就是這些,剩下的就只能讓眾人隨機應變了。
玉璣道長和曲衡兩人撕裂空間,將眾人送到九州各處,不然光是飛到目的地就要花費數日,根本來不及。
眾人紛紛化作流光,各赴其任。
而陳業自己,則將目光投向了地圖最中央的中原皇城。
這地方才是最麻煩的,因為陳業要換的是皇帝。
操作手法大同小異,先讓那龍椅上的九五之尊“偶感風寒,龍體抱恙”,再從幾個皇子中,尋一個腦子干凈、未被魂火尊主侵蝕的,扶他上位。
不僅要查皇子,還要查皇子身邊的人,確認沒有污染,才能讓他繼位。
至于這新君是否英明神武,是否勵精圖治,那都不重要。
反正再作死的暴君,有修士壓著,各種亂命也出不了皇城。
等到眾人差不多走了,陳業有點依依不舍地看著蘇純一。
清河劍派人手不足,還要留幾位在門派內主持大局,蘇純一這等厲害的化神境劍修自然不能跟陳業膩在一起,這就太浪費了,必須去別處守護其他通玄境的修士。
蘇純一笑道:“三日之后,我們再去游覽那云州十境。”
陳業果斷說:“一言為定。”
等到蘇純一也化為劍光遁走,陳業也直接動身,穿過曲衡為他撕開的空間裂隙,再一次來到那中原皇城之中。
看著下方那巍峨繁華的大城,陳業也有幾分感慨。
第一次與那位魂尊對上,好像也是在這皇城地底,當時還見識了一番魔門的秘術。
當初的陳業遇到了魂尊麾下的速成化神境,還要小心翼翼部下各種陷阱,這才能將其殺死。
但如今,等閑的化神境已經不是陳業的對手了。
陳業心生感慨:“這一晃眼,就是…就是幾個月啊。嗯,可惜我的境界沒什么進步。”
自嘲了一句,陳業化作遁光飛入皇城之中。
看看那還未透亮的天色,此時的皇帝應該在寢宮里面睡覺吧,正好先讓他臥病在床。
陳業施展自己粗通皮毛的幻術,掩蓋了身形,在這皇城各處行走。
這后宮在哪他可真不知道,層層迭迭的亭臺樓閣看著都差不多,尋找起來頗費時間。
只是,沒等陳業找到那皇帝所在,卻先聽到令他疑惑震驚的消息。
路過一條走廊時,兩個太監從他身邊匆匆走過,其中一人說:“快些,天要亮了,紅玉郡主醒來若是見不著這桂花糕,我們都得掉腦袋。”
陳業整個人愣在當場。
紅玉郡主?
腦海中回想起當初在崔縣所見的小姑娘,還有她魂飛魄散時的決絕。
這不可能,絕不可能!
紅玉郡主已經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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