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宮殿之中,一老一少兩人相對而坐。
張奇先開口問道:“敢問陳宗主,此生有何志向?”
陳業回答道:“成仙得道,逍遙長生。”
張奇又問:“若是只求長生,何必如此麻煩,以你的資質,四大門派隨便加入一個,修煉到飛升并非難事。”
陳業苦笑道:“只能說,一切都是機緣巧合。若非諸多奇遇,晚輩此時可能還在氣海境苦修,未必能有今日的修為。”
“如今也不晚,云麓仙宗曾發信來問,你是否我清河劍派看中的弟子,你若有意,我推薦一番,加入云麓仙宗并非難事。你的黃泉宗,也可以并入云麓仙宗。”
陳業卻說:“今日已遂凌云志,何必低頭向人求?”
云麓仙宗確實不錯,但假以時日,黃泉宗也未必會差,而且陳業還有建造六道輪回的想法,這種事情云麓仙宗未必同意。
好好的宗主不當,去給云麓仙宗當弟子,沒有這個道理。
被陳業拒絕,張奇不但不惱,反而笑道:“你求的就不只是長生。”
陳業點頭道:“順勢而為,達者兼濟天下。若我還是剛踏入修行之門的凡人,這般說話便是毫無自知之明,但如今我有種種奇遇,自然可以大膽一些。張真人,我不能像清河劍派般將除魔衛道放在長生之前,但力所能及之事,我一定會做。”
張奇笑道:“將生死置之度外,這本就是強人所難。”
張奇從不苛求旁人與清河劍派一般,就憑陳業之前的表現已經讓他很滿意了。若非如此,怎么可能讓蘇純一與陳業親近,早就一劍將這小魔頭給斬了。
“你志向我已知曉,不過黃泉宗究竟要如何處置陰魂?世間亡者只會越來越多,若是眾生皆不畏死亡,那這天下便會大亂,生存也就再無意義。”
張奇在這輩子見過無數生死,深知生與死乃是一體兩面。人人求長生,但正因死亡不可避免,求長生才有其意義。
若是黃泉宗這陰司真建成了,人人都可在陰間長生不死,恐怕不少人會因此而在成年后自殺。
從此以后,人間就真成了鬼蜮。
陳業卻說:“陰魂并非永生,若無香火之力供應,終究會慢慢消亡。而且,陰魂五感有別于活人,哪怕不受任何折磨,終究也會在虛無中消亡。
“而且,黃泉宗有地獄酷刑,除非是天生圣人,否則在陰司時間長了,終日受苦,最終會化作另一種模樣。”
陳業將隨身攜帶的萬魂幡取出,輕輕一揮喚出數個鬼差。
這些都是跟隨在陳業身邊最早的陰魂,不少已經因為修煉了神魂秘術而變成惡鬼的模樣。
雖然還能保持理智,但平日里還是會受到不少的折磨。
張奇看著這群怪模怪樣的鬼差,又問道:“若是如此,隨時日推移,黃泉宗中受苦的陰魂將會越來越多。終有一日,你再也無法壓制,那這些陰魂將會造成滔天之禍。”
若是有數百萬日夜飽受折磨的陰魂,突然有一日全部沖向凡間,那對活人來說便是末日。
陳業也老實地說:“暫時未有解決之法,陰魂所受的折磨,只能靠香火愿力來暫時化解。黃泉宗有祭祀之法,可以讓陰魂稍稍感受口腹之欲,緩解一下那虛無之感,香火終究要靠活人來提供,而且是治標不治本。
“晚輩正在研究如何建立輪回,讓亡者可以重新投胎為人,將生死輪轉因果報應的規矩定下來。”
“投胎為人?”
陳業解釋說:“就是重新為人,從嬰孩開始,再活一世。這一輩子,便與上輩子再無瓜葛。”
張奇問道:“你如何看待這因果報應?莫非要用你們黃泉宗的規矩來管束天下?”
陳業搖頭道:“活人有活人的律法,死后有陰司的報應,行善者若慘遭橫死,便送他再入輪回。罪人若是壽終正寢,便下地獄受苦,等到償還了罪孽再去投胎。”
張奇又問:“生前因果,帶到投胎之后?再世為人,還是原來之人么?”
“自然不是,晚輩認為,若是斬不斷因果,放不下過去,便不可投胎。”陳業斬釘截鐵地說:“必須忘掉前塵舊事,才能重新投胎為人。上輩子的因果,直接了斷方能投胎轉世,否則永不超生。”
“即使是善人,放不下執念也不能投胎?”
“不錯,既然放不下,何必輪回。黃泉宗有望鄉臺,能讓陰魂與活人相見,若是放不下,便等到放下為止,反正陰魂活得很長。世間若真有時間磨不平的愛恨,那也算是這人的本事。”
陳業這番話與上輩子所知的六道輪回有所不同,也是他自己改的規矩。
什么十世惡人,來世報應,陳業只覺得對一個毫無記憶之人施加惡報毫無意義。
他都不知道自己為何遭受苦難,如何能讓他知錯認錯?
這輩子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結果妻離子散,落得慘死的下場,這人只會怨氣沖天。
你告訴他上輩子做了孽,他都全忘了,你讓他如何能接受這種解釋?
因此,在陳業看來,對此只在此世了結。
任何罪孽,打入地獄受刑,直到償還為止。
除此之外,執念也是如此。
你若顧念陽間種種,你便在地府等著,能不能熬下去,全看自己,等到什么時候看開了放下了,自己喝一碗孟婆湯再去投胎。
陳業可不會逼著陰曹地府那些陰魂轉世。
反正當陰魂不是什么好的享受,真有人要等一輩子,那也是他們自己的選擇。百年千年下來,有誰還記得當初?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陳業如今連輪回都沒弄出來,陰魂只會不斷積累增多,管理起來也是麻煩。
聽得這些,張奇也是大感意外,陳業所立的黃泉陰司比他想象中還要完善些,如今似乎就差了最后一步。
如何讓陰魂在再世輪回。
張奇問出一個最為尖銳的問題:“你酆都城的陰魂投胎轉世,與魔頭奪舍有何區別?”
夫妻要生育孩童,本就養出自己的孩子,若是換了黃泉陰司的陰魂,那豈不是自家孩兒被殺了,換成了別人?
若是如此,張奇是萬萬不能同意。
陳業也并未避諱這個問題,坦然承認道:“暫時來說,并無區別,就如同那邪咒靈童,一樣是再世為人,只不過還有上輩子的記憶,所以罪孽也不曾抵消。晚輩也在思考如何解決,如今只有幾個想法。
“第一,便是那些身體有恙,無法生育的夫婦,若是愿意求子,便將陰魂投入其中,孕育成胎。”
張奇搖頭道:“這種人太少了,哪里比得上死人的數量。而且,活人會不斷死去,陰魂只會越來越多,終究是排不上的。”
陳業點頭道:“所以,或許能有第二種。投胎不一定要投胎為人,花鳥蟲魚,世間萬物也可供陰魂投胎。”
張奇吃了一驚,震驚道:“投胎為非人之物?這豈不是…”
“不錯,是最壞的選擇,所以黃泉宗不會逼迫任何陰魂轉世投胎,除非他們自己愿意接受。黃泉陰司并非享福的地方,只是讓人有機會重來一次。等得了,便等下去,等不了,那就只能化為虛無。”
陳業早就想過這個問題,天地輪轉,若是活人越來越多,陰曹地府再大也是裝不下的。總有陰魂會在無人在意的角落消散,總有陰魂會扭曲神智變成徹頭徹尾的惡靈。
此事陳業控制不了,世間萬物終究沒有完美。
但所謂兩害相較取其輕,如今這沒有輪回的世道,凡人活得太慘,酆都城的陰魂有哪個是壽終正寢?
陳業也是于心不忍,所以才給予他們一線生機。
盡力而為,能做多少便做多少,或許后人會有更好的辦法,在陳業飛升之后,黃泉宗的新宗主能徹底解決這六道輪回的問題。
陳業還是是第一次與人詳細說起自己的打算,六道輪回的諸多細節就連尊主都不知道。
但今日與張奇坐而論道,便是要將自己心中所想全部說出來。
彼此之道相互印證,只有相合之人才能托付生死。
張奇在聽完陳業所說,也是久久不再言語。
陳業耐心地等著,等著這位天下第一人對他的評價,同時也等著他提起那最關鍵的話題。
張奇時日無多,不飛升就只有死亡。
而他剛才又問了這么多黃泉陰司相關的事,不知道他是否想要以陰魂的形式逗留在凡間?
陳業都不敢想,要是萬魂幡中有了張奇的陰魂,自己豈不是從此橫著走?
陳業直接給張奇塑一座最大的金身,供奉在黃泉道宮城隍閣里,就等這位爺香火成神,那黃泉宗就真的從此高枕無憂了。
然而,陳業等了許久,等來的卻是張奇的一句:“若是如此,那我便能安心了。至少在你飛升之前,黃泉宗都不會墮落為魔門。”
陳業又等了片刻,張奇卻只是笑而不語,陳業忍不住問道:“張真人,你聽了晚輩所說,難道就沒有…”
一下子不知道該如何組織語言,陳業總不能對張奇說:“你快些去死,然后入我萬魂幡吧。”
張奇倒是一眼便看穿了陳業的想法,笑道:“你莫不是以為我是想要化身陰魂,強留在這凡間?”
陳業連忙說:“請恕晚輩無禮,張真人既然提起自己時日無多,又問我黃泉陰司之事,晚輩自然忍不住多想。真人若是有任何顧慮不妨與我細說,晚輩一定竭盡全力為你免除后顧之憂。”
張奇大笑道:“哈哈哈,你倒是誠實,貪在臉上總比藏在心里好。不過,怕是要讓你失望了。所謂合道飛升,便是不容于此世,不管我是活著還是死了,都會受此世驅逐。”
陳業聽得有些不甘,問道:“張真人,或許試一試還有機會呢,自我之前,不是也不曾有過黃泉陰司和六道輪回么?”
張真人搖頭道:“那是因為你還未合道,等你到了這個境界便明白何謂天地的偉力。我等修士,看似習得移山填海的身體,但與這茫茫天地相比,終究只是大一些的螻蟻而已。
“我如今每時每都在承受億萬偉力壓身的折磨,全靠這身修為抵擋,等我支撐不住,我的神魂也會徹底破碎,不會有任何辦法幸免。我時日無多,而且必死無疑,我這神魂,你就不用惦記了。”
陳業忍不住問:“那真人為何不飛升呢?反正都無法再看顧這個凡間,索性飛升仙界,或許有回來的機會呢?”
張奇搖頭道:“所謂合道,便是掀開這天地的一角,窺見那大道的真實。見得大道,你便知道其中緣由了。你只需知道,歷代不愿飛升之人不在少數。你以為魔門是怎么湊齊十八位魔尊的?不就是因為這些魔頭都不想飛升仙界么。”
“大道…真實…”
陳業皺起眉頭,他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得到的《地藏本愿經》,這本天書秘術還有許多秘密未曾解開,但他在修煉之時確實聽到過藏于經書中的嘆息。
為何地獄總不能空,為何永墮地獄者詛咒諸天神佛?
這就是陳業聽到的縹緲之音。
傳聞天書與創世之人有關,蘊含世間一切秘密,而合道則是窺見大道真實,兩者之間是否會有所聯系?
這一思索,陳業的手指便不自覺地捏出一個個指訣。
卜算之術,這是陳業許久不曾用過的法術,這次也是情不自禁地開始推演,只是剛開個頭陳業體內的十八個氣海便已經被抽空大半。
而陳業茫然無知,還是憑著本能去推算《地藏本愿經》與天道的關系。
張奇眉頭一皺,伸手如電,朝陳業的腦袋上敲了一下。
陳業那修練得近乎金剛不壞的肉身被這一下敲得頭昏腦漲,仿佛有幾十萬口銅鐘在他腦海炸響,登時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陳業才悠悠轉醒,大廳之中依舊只有自己與張奇。
見得陳業醒來,張奇驚訝道:“你這肉身,了不得啊,我以為你至少要昏迷三日,這才半日竟然就醒了?”
陳業摸了摸腦袋,沒有任何傷痕,也沒有任何痛覺,仿佛之前都是幻象。
張奇安慰道:“放心,我收著力氣,只是斬了你的一縷妄念。你雖然天資不凡,但這天道不是你能隨意推演的。想要琢磨此事,等你到了返虛境再說,否則你必死無疑。”
陳業也是一陣后怕,自己怎么會自大到推演天道的真相?
要不是張奇出手,自己早就變成一具干尸了。
陳業連忙對張奇五體投地行禮:“救命之恩,晚輩沒齒難忘。”
張奇這次也不再客氣,坦然受了陳業這一禮,等他起來才說:“你可莫要嘴上說說,等我死了,這清河劍派還需要你黃泉宗相助。”
陳業聽了,嘆息一聲,問道:“難道就真的沒有任何辦法么?”
張奇豁達一笑,對陳業說:“世上哪有兩全其美之事,生死早有定數,我張奇活了一千多歲,此生并無遺憾,算得善終。爾等小輩應當自勉,而不是為我這柄銹劍傷春悲秋。
“黃泉宗開宗立派之日,我就不能親自道賀了。”